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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雪爾的“歷史方法”

羅雪爾的科學分類

羅雪爾就其目的而言,接下來的分析顯然無法為羅雪爾著作的重要性提供一幅完整的圖像。情況正好相反。要想獲得這類評價,可以參看施莫勒的文章(發表在最新的《政治與社會科學文獻史》(On the History of the Literature of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s)上)以及Bücher的紀念演講詞(發表于《普魯士年鑒》(Preuss. Jahrbücher,卷77,1894, 104f.)。施莫勒的文章在羅雪爾生前就已經發表,Bücher的文章則在羅雪爾去世后不久發表。兩篇文章都沒有考慮其科學人格的一個最重要的面向,即他對世界的基本宗教態度。考慮到我們這代人對這類問題的主體論視角,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我們將會看到,在對羅雪爾的方法做更加精細的分析時,不能把這個因素忽略掉。在這方面,正如他的遺著《對宗教的反思》(Reflections on Religion)所表明的那樣,羅雪爾自己完全是“非現代”的:他絕不會為公開表明自己嚴格的傳統信仰而感到窘迫。接下來的分析無意掩飾羅雪爾繁復且顯然是不必要的瑣細文風。之所以會產生這兩個毛病,顯然是因為他自己的觀點含糊猶疑且常常自相矛盾。從這些觀點中衍生出來的具體論點,總是必須根據相同的邏輯立場來判斷。就邏輯研究的立場而言,沒有任何東西是“自明的”。我們打算對羅雪爾立場的邏輯特征做一個詳盡的分析。這一視點已經被忘記很長時間了,今天,在我們的學科中,沒人會浪費自己的時間去批判這一問題的實質方面。但是,我們并不能假定,我們今天因此就比羅雪爾更清楚隱藏在其自身立場中的邏輯缺陷。區分了兩類科學研究。一類他稱之為“哲學的”,即對實在進行分析性把握。其目的是進行抽象概括,并消除“純粹偶然事實”。另一類他稱之為“歷史的”,也即對充分實存的實在(reality in its full actuality)進行描述性再現(descriptive reproduction)。人們立刻會想起法則性科學具體實在科學(sciences of concrete reality)這種當代區分,在精確自然科學與政治史的方法論對比中,這一區分極為明確。在我們的討論中會經常遇到這種二分。我們會看到,它對經濟學方法論的重要性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門格爾認識到了。不過他從中所得出的結論部分是錯誤的。這一區分的精確邏輯表述所具有的某些重要特征,可以在狄爾泰的《社會文化科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the Socio-Cultural Sciences)以及西美爾的《歷史哲學問題》(Problems of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中找到,這些特征在文德爾班的就職演說《自然科學與歷史科學》(Natural Science and Historical Science)中第一次被簡明地勾勒出來,后來又在李凱爾特的重要著作《自然科學中概念形成的界限》(The Limits of Concept Formation in the Natural Sciences)中得到了全面的發展。戈特爾(Gottl)的《語詞支配》(The Domination of the Word, 1901)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探討了經濟學中的概念形成問題。盡管受到馮特、狄爾泰、明斯特伯格以及馬赫,有時候還有李凱爾特(卷Ⅰ)的影響,但戈特爾的觀點基本上是他自己的。就方法論而言,戈特爾觀念的某些方面(但不是那些最根本的方面)已經被李凱爾特著作的下半部分所取代。不過這已經是在戈特爾的研究出版之后的事情了。李凱爾特顯然不熟悉戈特爾的著作。愛德華·邁耶(Eduard Meyer)《論歷史學的理論與方法》(On the Theory and Methodology of History, 1902)也是如此,他常常得出與戈特爾一致的結論。這一切可能都是因為戈特爾幾乎無法被人理解的乏味文風,后者源于他的心理主義認識論。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傳統的、受概念束縛的,并且在他看來是“去自然的”(denatured)語言。的確,他力圖用某種表意文字(ideogram)來復制無中介“經驗”的內容。眾所周知,戈特爾的許多觀點,包括其著作的主要論題,都是有爭議的。他也并未成功地得出真正的結論。但是,必須認識到,這部別具個人特色的著作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種發人深思的精微啟迪。在目前這項研究中,我們還會多次回到這個問題上來。

哲學的科學(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具有如下宗旨:利用一套概念與法則系統,為在廣度和深度上無限多樣的現象確立秩序。在理想的情況下,這些概念與法則具有無條件的普遍有效性。我們在“事物”與事件中所感知到的那些具體而“偶然”的特征,也即使得它們成為我們感知對象的那些特征,被逐漸剝離掉了。這種情況是由這些學科在邏輯上的理念導致的,純粹力學最接近這樣的理念。要想達到這些學科內容所要求的必要精確度,這一點非常關鍵。這些學科堅定不移地承諾,可以按照一般性高低程度差別,把概念排列成等級系統。這種承諾,連同它們的精確性與明晰性標準,使得這些哲學的科學致力于論證一種最根本還原的可能性:具體實在的質上的差別可以還原為可精確度量的量上的差別。如果這些學科最終是想在根本上超越對表面現象進行簡單分類,就必須能夠用它們的概念來構成一般有效性(general validity)的命題。這些命題要想成為絕對嚴格,并且在數學上自明的命題,就必須通過描述因果關系的等式來表述。

結果,這些科學的研究結果與經驗實在特征之間的距離就變得越來越遠。經驗實在之所以總是可以為我們的經驗所感知和把握,就在于它那具體的、個體的質的屬性。歸根結底,這些科學得到的結果是一套完全非定性(nonqualitative)的——因此也是完全虛構的——概念實體,這些實體經歷的變遷只能被定量地描述,其變遷的法則也只能通過陳述因果關系的等式來表達。這些學科界定性的(definitive)參見韋伯在注釋5中對這個詞的說明。邏輯工具就是外延普遍性程度越來越高的概念。正因為這樣,概念的內涵也就變得越來越空洞。這些學科界定性的邏輯產物就是具有一般有效性的抽象關系(即法則)。它們的研究領域由一套問題組成,其中現象的本質特征——即現象中那些值得關注的特征——被視同于它們的類屬特征(generic features)。因此,某一問題只有符合下述條件才能落入這一研究領域:一旦某個經驗給定的個案可被歸類在某個抽象概念之下,則我們對它的理論興趣也就得到了滿足。

另一方面,研究具體實在的科學則力圖確立一種知識,即關于具體實在穩定不變的質的特性的知識,這些特性保證了具體實在的獨特性,只要我們接受法則性科學的觀點,就必定無法獲得這種知識。要完全再現哪怕是實在的一個極為有限的方面,在邏輯上都不可能,因為這一小部分實在存在著無限的(至少是強烈的)質性差別。這就是說,我們之所以把關于實在的這些方面的知識看作本質性的,就因為它們具有個體獨特性

這些學科的邏輯觀念就是要把用于分析的具體現象所具有的本質特征與其“偶然的”或無意義的特征區分開來,從而確立關于這些本質特征的直覺(intuitive)知識。為了把現象有序地安排到一個由具體“原因”與“結果”——這些因果具有無中介的、直覺的可理解性——所構成的普遍系統中去,這些學科致力于發展愈益精致的概念。通過選擇并統合(unify)那些我們認為具有“獨特性”的特征,這些概念試圖趨近實在的具體實存性(actuality)之表象(representation)。

因此,這些學科界定性的(definitive)注意:它不是這些學科唯一或者最重要的邏輯工具,但卻是把這些學科與精確自然科學區分開來的邏輯工具。邏輯工具就是形成關系性這些概念把具體的歷史事件置于背景之下,這些背景既可以是具體的、個別的,也可以是最普遍的。概念(relational concepts)。后者在內涵隨著知識的進步,關于現象所處背景之特有屬性的知識也會進步。上日漸得到充實,其結果就是外延隨著關于現象特有屬性之知識的增長,有關其具體個別(concrete individual)特征的知識也必然會增長。逐漸變得有限。其最終的產物注意:它不是這些學科唯一或者最重要的邏輯工具,但卻是把這些學科與精確自然科學區分開來的邏輯工具。——如果可以說它們有什么概念特征的話——是具有普遍(或者我們可能會說“歷史的”)重要性(significance)的具體實質性概念從日常話語角度來看,這里使用的是這個詞的特殊含義:在這一意義上,這些概念與自然主義的關系性概念得以區分。這個詞的這種含義可以包括比如某個具體“人物”的“性格”素描。今天人們依然對“概念”這個術語聚訟不已。在這里以及下文中,這個術語都是用來指涉那些其目的是為了對感知現象的多樣性進行邏輯分析以獲取本質性知識的一切概念工具,無論這些工具有多具體。以俾斯麥這個歷史“概念”為例。從名字的主人,即感知上給定的那個人物那里,這個“概念”獲得了對我們的知識堪稱本質的各種性質。這些性質就是他所具有的特征,后者把他界定為一個實施行動、遭受苦難、影響并且被其所處社會歷史背景所影響的這么一個人。來看看下面這個主要問題:這些特征到底是哪些?也就是說,方法論能否回答以下問題:是否存在著一種一般性方法論原則,可以把這些特征從科學上同質性的多重實在(manifold reality)中分離出來?目前我們暫且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與此立場相反的觀點,請參看比如愛德華·邁耶(Eduard Meyer, 1902)。。只要現象的本質特征,也就是我們認為最值得關注的那些東西,不能被完全納入根據某個類屬概念所形成的現象分類時,這些學科也就有了專屬之地。也就是說,只要具體實在本身是我們感興趣的對象,它們也就有了專屬之地。

除了純粹力學與某些歷史性學科自身以外,確實不存在別的“科學”,能夠完全依據這兩類元理論觀點中的一種發展自己的概念。稍后我還會討論這一點。科學中既存的勞動分工是由差異很大,并且往往具有“偶然性”的環境帶來的。但是,概念形成方法上的差異無疑是最根本的差異。依據方法論標準得出的一切科學分類都必須把這一點考慮在內。我認為自己在前文中已經相當接近于李凱爾特的主要觀點,至少就這些觀點與目前的研究密切相關而言。請參看上文所引李凱爾特的著作。這項研究的目的之一是檢驗李凱爾特經濟學方法論思想的價值。有鑒于此,我并未按照本該如此的方式進行操作:在所有用到其思想的地方都引述其原文。

羅雪爾把自己的方法稱作“歷史的”方法,意思顯然就是,他的經濟學與歷史性科學有共同的科學宗旨與方法論工具。對經濟生活的總體實在進行直覺再現必然是其全部的方案。這一方案當然也就與古典經濟學不一致,后者的宗旨是:在紛繁蕪雜的事件中,發現簡單力量起作用的法則式的、一致性的規律。

事實上,讀者有時也可以在羅雪爾的著作中找到這樣不帶任何條件限定的說法,即經濟學必須“懷著與研究事物的相似性一樣的興趣去研究它們之間的差異”。

我們也吃驚地在他的《大綱》(Outline)一書第150頁發現如下說法:在他自己的著作問世之前,“歷史”經濟學的宗旨主要是由亞當·斯密、馬爾薩斯以及勞(Rau)所發展。后面兩位(參見p. v)是被當作羅雪爾最感親近的思想家提出來的。下面這些說法同樣讓人吃驚。在第2頁,自然科學家的工作與歷史學家的工作被說成是類似的。第4頁,政治學(包括“政治經濟學”)被等同于研究國家進化法則的理論。眾所周知,羅雪爾一再有意識地提到經濟的“自然法則”。最后,在第iv頁,從大量現象中獲得的法則式關聯(lawlike relations)知識被說成是有關本質特征參照蘭普萊希特(Lamprecht)的《德國史》(German History)增訂版卷Ⅰ來描述這種立場對歷史研究所產生的實踐后果,也許是最容易的,只要我們真的重視這個問題。這本書把某些只具有短暫影響的德語文獻碎片,說成“對歷史學的進步具有重要作用”。因為缺少了它們的存在,就沒辦法把社會心理中各種不同形式的“印象主義”等所謂法則般的發展,解釋得符合這一理論。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他把這些文獻碎片說成在理論上很重要。在同書中,其他像克林格爾(Klinger)與勃克林(B?cklin)之類的人物(這些人是讓那些接受這一理論的人覺得麻煩的一個原因),則被視為是填補這套理論工具各部分之間縫隙的灰泥。他們被歸在“過渡思想家”這一抽象概念名下。同樣我們也知道,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的畢生事業之重要性的“成敗好壞”,與他的工作對我們有何意味這個問題無關,而在于它是否處在這一理論所設定的“進化路徑”中。的知識,并被假定為一切科學唯一可以想見的任務。另一方面,至少在其《體系》最重要的那些段落中,羅雪爾并未接受上述論斷。據此我們不能認為,他偶爾做出的這種論斷以及與此類似的論斷構成了某種清晰的方法論原則。但是,有關現象之變化(behavior of phenomena)的真正的“自然法則”,只能建立在排除了“歷史偶然性”的分析性抽象基礎之上。因此,經濟學的終極目標就是形成一個由抽象概念與分析性法則構成的系統,它具有最大的邏輯完備性,具體的“偶然性”已經被盡可能地排除掉了。但是這一宗旨看起來正好是羅雪爾在原則上已經拒斥過了的。不過,也僅僅是看起來如此而已。事實上,羅雪爾的批判不是直接針對古典經濟學的邏輯形式,而是針對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1)從抽象的分析性原理中演繹出絕對有效的實踐規范(norms)(這就是羅雪爾所謂的“哲學的”方法);(2)經濟學迄今為止用以選擇其研究主題的原則。在原則上,羅雪爾并不懷疑,經濟現象之間的關系可以而且應當被視為一個法則系統。他完全同意勞,要求“我們的理論、自然法則等等,必須總能得到證實,而不能被重商主義者的改革所推翻”。(參見勞在其《文獻》[Archiv]上發表的文章,1835, p.37;以及羅雪爾在同一《文獻》上發表的文章,1845,p. 158。)在他看來,“因果關系”與“法則性規律”是一樣的。前者只能以后者的形式存在。相同的觀點參見施莫勒對克尼斯著作的評論(載于其《年鑒》,1883,重印收入《論社會科學與政治文獻史》,pp. 203f.。特別是p. 209。),盡管他出于純粹心理上的考慮而在表達上有所保留。也可參見Bücher的《經濟學起源》(The Origin of Economics)第一版前言,在那里我們找到了這么一段話:“所有這些研究都被一種統一的觀念所支配,即經濟史的發展是一個法則般的過程。”由于“法則”一詞顯然是用來指稱某種獨特發展,所以這段話只可能有一種意思:要么認為,受法則決定的發展過程,(正如羅雪爾所假定)總會在科學上具有本質影響的那些基本點上不斷重復——在Bücher的論述中,只要可以說發生了發展變遷的地方就屬于這些基本點;要么認為(這更可能是Bücher的立場),“法則”依賴與“因果”依賴是一樣的,因為我們習慣于講“因果法則”。但是,在他看來,科學不但要去發現共時性現象法則,而且要去發現歷時性現象法則。科學研究必須在共時性現象之間的關系中建立起法則性規律。但它的首要任務是建立歷史變遷的進化法則。

根據羅雪爾在這些觀點上采取的立場,也就產生了如下問題:他如何看待歷史過程中法則與實在之間的邏輯關系?羅雪爾希望通過法則之網來捕捉實在的某些面向,并希望這些面向能夠符合預期的概念系統。這些面向對我們的知識來說是否的確是本質性的東西呢?即使確實可以證明是這么回事,這些概念的構成又該根據什么邏輯標準呢?羅雪爾有沒有如實地認識到這些邏輯問題呢?

羅雪爾的方法論模式是德國歷史法學派(historical school of jurisprudence)的方法論。他顯然十分關注這一派的方法論,以為與自己的方法論類似。事實上,他的方法論模式是對這一方法的一種獨特的新解釋,門格爾實質上已經提到了這一點。在反對啟蒙運動的立法理性主義的斗爭中,薩維尼(Savigny)及其學派發現有證據表明,法律根本上具有非理性的特征。法律是在文化共同體中產生并發展起來的,無法從一般性原理中把它們演繹出來。他們強調,法律與文化生活的所有其他方面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并把本質上非理性的、獨特的“民族精神”(Volksgeist)概念實體化,作為一個民族法律、語言與全部文化資本的實質來源。他們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使每一部真正受民眾擁護的法律必然具備的獨一無二的特征變得可以理解。“民族精神”這個概念,并不是用來并非在每一點、在這個學派的所有代表人物的著作中都可以發現這種觀點,但是在經濟學領域他們的繼承者的著作中的確可以找到。為初步描述大量具體可感知的現象——其邏輯地位仍隱晦不明——提供一個臨時的、啟發性的工具。相反,它被當作一個具有形而上學地位的真實的、統一的整體。它不是無數文化影響的產物,恰恰相反,它被視為一個民族所有個別文化表現(culture manifestations)的真正基礎,是這些文化表現得以流溢(emanate)出來的源泉。

這一傳統也許可以追溯到費希特的某些觀點,羅雪爾就牢牢地站在這一思想傳統中。我們將會看到,羅雪爾同樣信奉“民族性格”的形而上學同質性。參見《體系》section 37中對民族性格與地理之間關系的討論。他以一種近乎幼稚的方式,把“民族精神”視為終極的“第一因”,以預防出現一種“唯物主義”解釋的可能性。他根據一個類比——單個人生命的發展與某一文化的發展之間的類比——來設想“民族”:“民族”是經歷了國家、法律與經濟之逐步發展的個體這一點無疑受到赫爾巴特(Herbart)關于個體與總體之間關系的心理學觀點的影響。至于在何種程度上、在哪些點上受影響這就很難說,跟目前的討論也沒有關系。羅雪爾偶爾會提到赫爾巴特(在第16與22部分中)。眾所周知,拉扎魯斯–施泰因塔爾(Lazarus-Steinthal)的“民族心理學”的興起是更為晚近的事。。“民族經濟的起源根源于民族的起源,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些自然傾向與本能所產生的自然而然的結果。”參見《體系》卷Ⅰ,section 14。羅雪爾并未對“民族”概念做任何進一步的分析。但他并不認為這是一個抽象的類屬概念(generic concept),內容相對空乏。這一點可以從下面這個事實中推斷出來,他曾經(見第12部分,注2)利用費希特與亞當·繆勒(Adam Müller)的觀點來反對“原子論式”民族(nation)概念,后者將民族理解為“個體的聚合”(mass of individuals)。羅雪爾為其“有機體”概念的用法謹慎地添加了限制。他并非毫無保留地運用這一概念來說明“民族”或“民族經濟”的本質。相反,他強調自己使用這一概念僅僅是用“最經濟的方式來處理大量問題”。但是,從這些論述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純粹理性主義的“民族”(Volk)概念,即政治上聯系在一起的公民(citizens)形成的偶然的集合體,不能使他滿意。為了取代這個抽象出來的類屬概念,他采用了如下“民族”概念:它是一個可以直覺(intuitable)的總體,是一個蘊含意義的(meaningful)總體本質的文化載體。

也就是說,不能用內涵相對空泛的抽象概念,而應該用歷史概念來分析總體的無限多樣性,從而凸顯出這些總體各個蘊含意義的面向之間的具體聯系。羅雪爾完全明白這一做法的實質,也清楚歷史性學科中概念形成的邏輯問題。他明白,這些概念假定了對既定知覺現象的多樣性進行選擇,這一選擇不是從類屬性(generic)角度,而是從“歷史”本質角度做出的。參見其《修昔底德》第19頁中對“丹麥”這一概念的評論。但是,在這一點上,無法避免進行生物類比的社會“有機體”論我們已經注意到,羅雪爾引證亞當·繆勒作為其國家概念與經濟概念的主要源頭,這兩個概念作為一個整體,與個體并列,并“高于個體,甚至超出了世代”(《體系》,卷Ⅰ,section 12,注2,第2版,p. 20)。另一方面,參見《體系》卷Ⅰ,section 28注1中有保留的論述。也被牽扯了進來。這一理論使得羅雪爾與許多現代“社會學家”一樣認為,類屬性特征以及從某種歷史觀點來看具有本質性的那些特征必然是一樣的。只有重復發生的歷史事件才是重要的。我們早在《修昔底德》第21頁中就發現了這一觀點,雖然在前言第xi與第xii頁以及正文第20頁與第188頁中有所保留。因此,羅雪爾認為,就像生物學家可以使用“大象”這個未經分析的、具有多重感知的概念,自己也可以使用“民族”這個未經分析的、具有可直覺多樣性(intuitable multiplicity)的概念。我們將會看到,克尼斯同樣認為,“民族”的意涵是無中介明了的(immediately evident),也是直覺明了的,因此無需進行推論分析。他認為,事實上各個“民族”之間的差別就像單個個人之間的差別一樣。個人之間的差異無法阻止解剖學家與生理學家在觀察時忽略它們的存在。同樣的道理,民族的個體特性也不能阻止歷史理論家把民族當作某個類別的成員來看待,并比較它們的發展,以確立彼此之間的相關。羅雪爾認為,隨著觀察的逐漸完善,這些相關最終會被提升到“自然法則”的邏輯地位,對這類“民族”的所有成員都成立。在個案中,以這種方式發現的一套規律也許很有啟發價值。但是,任何科學,無論是“法則性”科學還是“歷史性”科學,“自然”科學還是“社會文化”科學,顯然都不能以發現這些規律為終極目標第一對二分顯然來源于狄爾泰,第二對則來源于文德爾班與李凱爾特。兩對二分都意在澄清歷史性學科的邏輯獨特性。下述論斷是李凱爾特的一個基本論題:精神實體被“給予”我們的方式,不是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在概念形成方面最根本的差異。狄爾泰認為,下面論題是戈特爾著作(1901)的出發點:內在“經驗”與“外在”現象之間的二分并非純粹的“邏輯性”區分,相反,它是一種“本體性”區分。在下面這一點上,對目前這項研究至關重要的那種觀點與李凱爾特非常接近:我們都認為,與“無生命”的自然一樣,“精神”或者“智識”現象——無論這些模糊的術語可能會被如何定義——也可以用抽象概念與法則來分析。精確程度不夠嚴格以及量化可能性上的限制,不是由我們這里的概念、法則之“精神”或“智識”對象所特有的屬性導致的。相反,真正的問題在于,那些最終會被發現的一般有效性法則,是否有助于理解那些我們認為值得了解的文化實在方面。還應當注意,(依據戈特爾)不能用自然主義的因果推理與抽象,來把握在我們內在經驗中被覺察到的“最初的普遍關聯”(primal universal nexus)。(實際上,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往往無法用自然主義的因果推理來獲取被我們視為具有本質作用的知識。)一旦我們試圖去把握自然現象完整的、具體的實存性,這種情況就會重現于無生命的自然領域中(不僅僅在生物學中,戈特爾承認生物學是其觀點的一個例外)。我們之所以沒有在自然科學中這么做,并不是由于自然現象的客觀性質,而是因為自然科學理論宗旨的邏輯獨特性。然而,即使同意了李凱爾特的根本立場,下面這一點也是無可爭辯的,李凱爾特自己也不否認:李凱爾特著作中所關注的各門科學之間的方法論差異,并不是唯一的差異。在某些科學中,它們并非真正本質的差別。假設我們接受了他的論題,即“內在”經驗對象或“外在”經驗對象基本上是以相同的方式被“給予”我們,那么情況就尤為如此。雖然李凱爾特在其著作中如此鮮明地強調,“他人心靈在本質上是不可接近的”,如下事實仍然是成立的:人類行為過程以及一切人類表達都能夠被蘊含意義地解釋(meaningful interpretation)。至于所有其他的實體,只有在形而上學中,我們才能找到這種解釋的類似物。正是依據這種解釋,才發現了數學與某些經濟學知識的邏輯特征之間的獨特聯系——許多人包括羅雪爾都強調這種聯系。這種聯系有著非常重要的后果,代表著對“給定事物”的一種可能的超越,盡管這些后果往往被夸大(比如被戈特爾)。與李凱爾特的看法相反,正是這一界定性標準,使得我們有理由把那些出于方法論上的目的而使用這些解釋的學科,一起劃歸為獨特的一組社會文化科學。后面我們會看到,這樣一種劃分并沒有錯誤地去假定,這些學科具有一種目前尚未成熟的系統科學的基礎,即社會心理學基礎,這種心理學因此也將具有一種類似于數學的地位。就算我們同意這些學科可以確立大量“經驗性”歷史概括,這些概括也不具有因果地位。這類相關只能構成科學研究的主題,只有當這些相關已經確立起來時,研究才可以開始。在這一點上——也是至為關鍵之處——研究可能必須針對如下問題做出決定:研究的宗旨是獲得何種知識?這些學科也無法確立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精確知識。因為自然科學研究的邏輯要求逐漸消除個別實體(individual entities),并從其他更為一般的法則中演繹出已確立的“法則”,后者也就僅僅成了特殊的個案。結果就是,一般性概念的內涵逐漸變得空泛并遠離經驗可知的實在。這種科學的邏輯理念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一般有效性公式系統,它可以構成所有歷史事件共同特征的一個抽象表征。歷史實在,包括我們認為具有重大意義的那些“世界—歷史”事件與文化現象,顯然都不能從這些公式中演繹出來。這在經驗上是不可能的。不僅如此,基于“法則性”知識所具有的邏輯本質,它在邏輯上同樣也是不可能的。“法則”——具有一般有效性的關系性概念——的形成就是利用抽象對概念內涵進行逐步抽離。下文我們會闡明,從一般性概念“演繹出”實在的內容,這種原理在邏輯上是荒謬的,即便作為一種理想,其實現也將遙遙無期。在與門格爾的爭論(《年鑒》,1883, p. 979)中,施莫勒做出了如下論斷:“一切完善的科學都是演繹性的。只要基本要素是完全被決定的,即便是最復雜的現象,也只能是這些要素的組合。”在我看來,即使是在使用精確法則性概念的最專門領域中,這一論斷所支持的東西也站不住腳。后面我們還會回到這一點上來。因果“說明”不過是形成一般性逐漸增強的關系概念,其目的是盡可能把所有的文化現象都還原為某種純粹的數量范疇;比如最簡單的、最少數量的心理“因素”之間的“強度”關系。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這些公式是否能夠增強具體實在的個別因果叢結(the individual causal complexes)在經驗上的“可知性”,必然就變得無關緊要。

另一方面,假設這些學科力圖對實在進行理解。假設它們試圖理解實在的發展及其模式——此一發展過程必然是被具體地決定的,其模式也必然是具體的。在這種情況下,對相關(correlations)的分析就必然只能從某一種觀點入手:這種觀點使得我們能夠明白單個具體文化元素及其具體的原因與結果所具有的獨特意義,所有這些從我們的“內在經驗”角度來看都是可知的此處我們不妨使用這一表述而不做進一步澄清。因此,相關只是用來對幾個充分表現出其個別性的歷史現象進行比較的工具。這種比較被用來確定每一現象的獨特屬性。相關的運用也就構成了一個迂回的路徑,從給定可感知現象的無限的,也即不是完全可知的具體多重特征,到這些多重特征的某些元素之有限的,因此也是可知的——雖然是同樣具體的——表征。分析之所以突出這些,是因為我們認為它們很重要。換句話說,相關僅僅是多種可能形成具體概念的技術中的一種。它們是否能夠,以及在什么條件下能夠為這一目的提供合適的技術還很成問題。只能是結合每一個案具體解決。顯然,沒有任何先驗的理由可以相信,抽象的相關概念可以把握具體模式的蘊含意義的、本質的方面。如果不牢記這一點的話,對相關的運用就有可能使歷史研究犯最令人頭疼的、事實上也時常發生的錯誤。結果就是:顯然沒有什么道理去假設,歷史性科學中概念形成的終極目的是,根據其他一般有效性與抽象程度漸次增高的概念與法則,對利用相關所發現的概念與法則進行演繹式安排(deductive arrangement)。

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討論了歷史研究的兩種可能的理論宗旨。一種喜歡類屬性特征,并把這些特征放在抽象的、一般有效的公式下面進行演繹式安排。另一種鐘情具體的、蘊含意義的特征,并用普遍但卻具體的模式“一般性”這一概念的含義中,包含著雖然簡單卻常常遭人誤解的各種差異,我們總是會碰到這些差異。李凱爾特的一篇十分重要的論文就討論了這些差異(“Te Four Modes of the Universal in History”, Revue de synthèses historique, 1901)。對這些特征進行安排。但是,在文化現象歷史發展的邏輯地位上,似乎還存在著第三種可能性。假設某人接受黑格爾的概念理論,并且試圖用“一般性”概念來超越概念與實在之間的“非理性裂縫”(hiatus irrationalis),這些概念作為形而上的實在,把個體事物與事件涵括進來,作為其自身實在化(realization)的例證。根據這種“流溢論”(emanatist)立場對“終極”概念之性質與有效性的看法,概念與實在之間的關系是嚴格理性的,這一點在邏輯上無可斥駁。一方面,實在能夠從一般性概念中演繹出來。另一方面,實在又完全是以一種感知的方式被領會:雖然上升到了概念,但是實在并沒有失去其感知內容。因此,概念的內涵最大化與外延最大化這兩個條件并不是互斥的。事實上,它們是互涵的。這是因為,“單個個案”不僅是類的成員,而且是由概念所代表的整體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一切事物都必須從那里演繹出來的“最一般的”概念,在內涵上也是最豐富的。只有被視為與數學這個問題在這里的特殊性以及它的一般情況,參見李凱爾特的一位天才學生拉斯克(E. Lask)的杰作《費希特的唯心主義與歷史》(Fichte's Idealism and History, pp. 39f., 51f., 64)。知識相類似(但非相同)的知識時,這種推論(discursive)知識才是可能的。這里我們不打算討論對經濟學來說最為重要的那些邏輯問題,這些問題是由對人類動機的解釋所能達到的那種特殊的直覺性自明所引起的。戈特爾等人最近已經討論了這個問題。因為羅雪爾根本沒有借用這種觀點,所以我們不打算討論這個問題。對他來說,與獲取有關自然中的叢結的知識完全一樣,我們從外部進行推論來獲取有關人類行動叢結的知識。關于“內省”(introspection)作為一種知識的來源,參見《經濟學史》第1036頁的簡明評論。就在這一評論中,還可以看到羅雪爾那個經常為人所引用的觀點,即“歸納”與“演繹”之間的差別只有相對有限的重要性。他把內省等同于“演繹”。但他卻沒在這里也沒在別處處理由這一論斷所包含的觀點所引發的那些邏輯問題。我們的分析—推論知識變得越來越與這種知識不同了,因為我們通過抽象,把具體實在充分的實存性給剝去了。以下是這種知識的真理價值所包含的一個形而上學前提。概念內涵作為形而上實體在起作用:它們站在實在的背后來支撐實在。實在是這些內涵的必然結果,就像數學命題的連續推演。羅雪爾自己相當熟悉這一形而上學前提引起的問題。

羅雪爾與黑格爾羅雪爾對在《經濟學史》(p. 925f.)中對黑格爾的全面討論與我們眼下的目的無關。因為他總是局限于對黑格爾有關具體實踐問題的立場進行批判。但是,他處理“從抽象的一般性經特殊范疇再到具體的一般性三階段發展”的方式還是值得一提。在未做任何進一步區分的情況下,他稱之為“歷史進化最深刻的法則之一”。的聯系是通過他的老師蘭克(Ranke)、格爾維努斯(Gervinus)以及里特(Ritter)的影響而建立起來的。他把尼布爾(B. G. Niebuhr)也算作自己的老師,在《經濟學史》(p. 916)中,為他寫了一段精彩的紀念文字。在他的《修昔底德》(Thucydides)一書中,羅雪爾對“哲學家們”的方法提出了反對意見。《修昔底德》,p. 19。此處他并沒有提到黑格爾,而在別的地方偶爾會提到他(p. 24, 31, 34, 69)。依據羅雪爾,“有關這類概念本身的觀念迥異于有關這類概念內涵的觀念。”即使哲學家所用的“較高等級”的概念是較低等級概念的“原因”——依據其在概念體系中所處的位置,歷史學家也不能把這種方法運用到真實世界中去。因為任何“哲學”說明都是一種定義。而所有歷史說明都是一種描述《修昔底德》,p. 28。由此看來,哲學的真理與必然性以及詩的(poetic)真理與必然性乃是一回事:只有“在真空中”它們才有效。《修昔底德》,p. 24f.,尤其是p. 27。一旦下降到歷史領域,它們的有效性就必然會失去,如歷史學一旦試圖去把握哲學概念的發展,也會失去其有效性。具體的歷史制度與歷史事件無法形成概念體系的任何一個部分。《修昔底德》,p. 29。不是最抽象最一般的概念,而是“領會式直覺”(comprehensive intuition),使得歷史學家與詩人的著作變得前后連貫。《修昔底德》,p. 22。第27頁區分了審美真理與科學真理,進一步討論在第35頁。然而,公式或者定義出來的概念無法以一種令人滿意的方式來表述此一“領會式觀念”(comprehensive idea)。歷史學與詩都試圖領會生活的完滿。《修昔底德》,p. 35。類比的發現為這種領會提供了一種工具。但是,“笨手笨腳的人”在使用這種工具時“很容易傷到自己”,“即使心靈手巧,也拿它干不了什么大事”。前言,p. xii。姑且不論我們如何評價羅雪爾對這些論斷的詳細表述,在這一點上他顯然正確地抓住了歷史非理性的本質。但是,同一著作中的許多論斷表明,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重要性。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所有這些評論都只是為了拒斥黑格爾的辯證法羅雪爾對于黑格爾辯證法的形式所做的分析,從未像馬克思的《資本論》的有關分析那樣徹底。他在《經濟學史》第1221—1222頁(只有一頁!)中對馬克思所做的令人吃驚的蒼白駁斥表明,到那時(1874)為止,他已經把黑格爾著作的內容忘得一干二凈。,并在這個共同的基礎上來考察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羅雪爾也沒有在歷史學的概念工具與精確自然科學的概念工具之間發現任何區別。在他看來,這二者的關系就有如同雕塑與詩在萊辛的《拉奧孔》(Laokoon)中的關系。參見《修昔底德》,p. 10。它們之間的區別是由處理的材料不同所致,而非源于它們所追求的知識在邏輯屬性上的差異。歷史學與“哲學”(羅雪爾意義上的哲學)一道,分享了這一“好命”(happy fate):“表面上雜亂無章的事物可以被有序地納入到一般性原理之中。”《修昔底德》,p. 35。

由于歷史學的宗旨《修昔底德》,p. 58。是闡明文化現象(就這個詞最寬泛的意義而言)之間的因果依賴關系,其“原理”也就只能是表達因果關系的命題。在這一點上,我們找到了羅雪爾著作中的一個特色表述:《修昔底德》,p. 188。科學(實際上是一切科學)實踐通過系統闡述(formulating)命題,表述數個對象之間的因果關系,從而“把更重要的現象識別出來,作為次要現象的原因”。只有把下面這兩點牢記于心才能明白上述論斷(其流溢論關懷可謂昭然若揭):一方面,羅雪爾以黑格爾使用“一般性”一詞的方式來使用“更重要”這一表述。另一方面,他又沒有把黑格爾意義上的“一般性”與外延意義上的“一般性”區分開來。接下來對羅雪爾方法的討論將一再表明,事實的確如此。羅雪爾把外延領會(comprehensiveness of extension)與內涵領會(comprehensiveness of content)這兩個概念視為同義。他也沒有把概念的一般有效性與概念對象的重要性這兩個不同的領域區分開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現象的“法則性特征”成了“本質性特征”。即使在美的產生(aesthetic production)這個問題中,他唯一感興趣的“最本質的特征”(藝術家嘗試也應當嘗試去現象中把握它),也只是“在一切時代,在所有人中間,在每顆心靈里反復出現”的特征(《修昔底德》,p. 21,就像《赫爾曼與竇綠苔》中的描述和修昔底德筆下的演說那樣)。因此,下面這種立場顯然也是羅雪爾的,時至今日還有很多人持這種立場:因為一般性概念是通過對實在進行抽象而形成,所以——假設概念是正確形成的——反過來必定也可以把實在從這些一般性概念中演繹出來。在其《體系》(System)中,羅雪爾偶爾參見《體系》section 22,卷Ⅰ。也明確地在數學與經濟學之間做類比。通過這種聯系,他注意到用數學公式來表達某些經濟學原理的可能性。唯一讓他擔心的是,基于實在的復雜性,公式可能過于“復雜”,以至于缺乏任何實際價值。羅雪爾在推論知識與直覺知識之間沒有發現任何差別。在他看來,數學公式都是抽象物、抽象概念,所有概念都是有關實在的觀念圖式。參見對這個問題的一種討論,李凱爾特,p. 245f.。但是,“法則”是客觀的規范,它們與“自然”相聯系的方式類似于“民族”與國家法則之間的關系。羅雪爾概念框架的本質特征表明,他的立場在原則上與黑格爾的不同。但是,他卻用形而上學的觀念假定了黑格爾流溢論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他把發現相關關系的方法看作因果—歷史知識取得進步的決定性形式。在《修昔底德》第20頁他聲稱:“所有歷史命題都是基于無數的類比。”如前所述,這一論斷與一種錯誤的觀點密切相關,后者把——目前還不發達的!——心理學研究視為精確歷史研究的前提。鑒于他在前言頁xi中激烈地反對誤用歷史類比,這一論斷越發出人意料。但是這種知識絕非完備因此,總體實在(total reality)實際上永遠無法從這類概念中演繹出來。在羅雪爾看來,只要我們可以建立起所有事件最終的、最大抽象程度的“法則”,這種演繹就是可能的。歷史事件作為知識的對象缺乏必然性比較《修昔底德》,p. 195。它必定還是一個“無法企及的區域”。正是這一區域構成了總體實在的內核(nexus)。參見《體系》section 13,注4,卷Ⅰ。原因顯然在于,具體實在就是從這一區域背后的某些東西中流溢出來的。但是,關于這一實體的推論知識是不可能的,因此也就不可能為它提供一種會令黑格爾滿意的闡釋。羅雪爾認為,無論人們把這一區域稱為“一種生命力、一種類屬類型(generic type),還是上帝的理念”,都無關緊要——注意這種現代生物學術語、柏拉圖及經院哲學術語的奇特混合。科學研究的任務就是“逐步縮小其局限”。因此,黑格爾的一般性概念是作為形而上的實在而持續存在的。但是,也正因為它們有此特性,所以不能成為推論知識的對象。

羅雪爾對概念與實在之間關系的看法類似于黑格爾,因此,假如我們現在想要找出妨礙他接受黑格爾有關推論知識之界限的先驗性的理論的主要原因,那么這一原因就是他的宗教立場。對羅雪爾來說,事件終極的、最抽象的法則,也即黑格爾意義上“最一般”法則,構成了“上帝的理念”。自然法則就是其神諭。羅雪爾對待奇跡的態度是適度而有保留的。(比較《對宗教的反思》[Reflections on Religion],p. 10, 15及其他段落。)他與蘭克類似,試圖僅根據自然主義動機來說明具體歷史事件。一旦上帝進入了歷史,我們的知識就達到了極限。羅雪爾對實在的理性(rationality of reality)所產生的不可知論源于一種宗教觀:雖然人與神在性質上類似,人本質上有限,神也不是無限。但神圣精神是無限的。哲學思辨(speculations)——典型的羅雪爾用語(Thucydides, p. 37)——是其時代的產物,哲學“觀念”(ideas)則是我們的創造物。但是,按照雅各比(Jacobi)的說法,我們獲得了“一種真理,可以說我們都是它的產兒”。在同書第188頁,羅雪爾接著寫道,所有具有因果效力的歷史力量都可以納入如下三種范疇中的一種:人類行動、物質條件以及超人的神諭。只有當歷史學家能夠洞悉最后這種力量時,他們才真正可以言必然性。因為只有當強制力通過“另一種意志的真實支配”體現出來時,才能用必然性這一范疇對(理論上的)意志自由進行經驗研究。但是,與修昔底德及蘭克一樣,羅雪爾把歷史學看作是根據此世的、由行動者性格所致的可知的人類動機所做的分析。尋找“歷史事件中的上帝”不是歷史學研究的目的。如果我們要問歷史學家應該如何看待修昔底德的“命運”(以及羅雪爾的“天命”),羅雪爾的回答(Thucydides, p. 195)暗示,人格(personalities)是由上帝預先創造的。在克尼斯的著作中,我們同樣會遇到這種觀點,“人格”(personality)被視為形而上實體,其流溢就是其行動。在羅雪爾的著作中,這一概念有賴于他對天命的信仰。所以他認為推論知識本身自然有其限度。因為它受上帝意志的決定,是從概念的有限性本質(essence of finitude)中得出來的。看起來除了良知學者的清醒之外,羅雪爾的宗教信仰——與他導師蘭克類似——也使他免除了黑格爾的泛邏輯主義意味。黑格爾的泛邏輯主義以一種令羅雪爾反感的方式提純了(sublimated)傳統的、位格的上帝。因此,總的來說,羅雪爾并未離開康德分析邏輯的基礎。但是,他并未正確地運用康德的邏輯。看起來他對康德邏輯的基本要素也不怎么熟悉。他對康德的參考僅僅來源于《人類學》(第Ⅱ部分,《體系》注6,卷Ⅰ)以及《道德形而上學》。羅雪爾《經濟學史》(p. 635f.)中討論康德的部分非常膚淺。康德僅僅被視為“主觀主義”的一個代表。這表明羅雪爾極度憎惡純粹形式上的真理,這種反感不僅出于一名史家的立場,也源自一名有虔敬之心的教徒。如果可以的話,人們或許能夠通過類比的方式,思考君主在嚴格議會制國家中的角色,從而澄清對上帝的信仰在蘭克與羅雪爾的科學著作中扮演的角色。對國家最高位置的占據產生了巨大的政治權力體系,即使在位者對國家的具體事務并無私人影響。政治權力占據者不被鼓勵(至少是相對不被鼓勵)進行純粹的爭奪國家統治權力的斗爭,而被鼓勵從事有利于國家的積極工作。與此類似:形而上學問題無法在經驗史學范圍內得到解決,所以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出去并置于宗教信仰領域。歷史研究的客觀性也因此免于陷入思辨。羅雪爾并未像蘭克那樣成功地剪斷那條將其歷史概念與“觀念理論”(theory of ideas)(在形而上學意義上)聯系起來的臍帶。這一點可以解釋為黑格爾概念圖式壓倒性力量的結果。即使像格爾維努斯這樣的對手也只能零敲碎打,用一種日漸貧乏的洪堡式觀念理論來反駁他。羅雪爾同樣也引用了洪堡的研究(《柏林學術院公報》[Proceedings of the Berlin Academy],1820),這些研究最近成了爭論的主題。參見《修昔底德》,p. 44。他也頻繁地參考了格爾維努斯的歷史學著作。有許多研究論述了格爾維努斯著作中“理念”(idea)的形而上學特征的逐漸消退,其中可以參看Dippe的耶拿博士論文,1892。在思考由浩如煙海的歷史材料之客觀分類原則所引起的那些問題時,面對如下兩難,羅雪爾顯然憂心忡忡:要么在洪堡的觀念理論上翻船,要么就不得不使用那些主觀任意的“概念”。參看他在《修昔底德》(pp. 230–231)中對德羅伊森(Droysen)關于“無偏問題”(question of impartiality)的觀點所做的反駁。在這一點上,他的老師蘭克很可能會贊同他的立場。即便是羅雪爾那里的歷史分期所具有的形式特征,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說是他追求“客觀性”的結果。在他看來,這些時期只有一個無可爭議的基礎:它在于民族會“變老”這個簡單的事實。正如我們所強調,歸根結底還是歷史法學派的模式對羅雪爾有吸引力,成了他最重要的影響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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