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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亡武士

十來個武士排成一列,走在山脊。每人前后保持三尺間距,一聲不吭。

這是一條從信濃去往甲斐的近道。

春日苦短,夕陽西斜,把十幾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映在東邊斜坡上。

走在最前面的武士忽地停住腳步,席地而坐,跟在后面的十多人也便呼啦在路旁坐下。

顯而易見,這是一群殘兵敗將,個個披頭散發,丟盔棄甲。其中三人扛著長槍,卻無一例外地失了槍尖。

“大年初一,我望著空中云彩的時候,就早有預感:今年會是個不吉利的年頭。大清早的云層里,居然有那種鱗狀的青黑色的東西。”一行中最年長、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武士說。

其他人似乎置若罔聞,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敢說,天正十年還會發生不少晦氣的事兒。運氣不好的人啊,恐怕連小命都難保嘍。”

突然,絡腮胡子武士好像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雙手撐在身后,笑得前仰后合。

“老兄,什么事情這么好笑啊?”他旁邊是一名長臉武士,三十歲左右,慵懶地俯臥在地上。那人抬頭望向絡腮胡子武士的方向。

“什么好笑?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法性院(信玄)大人的時候,莫要說甲斐和信濃,就算北到越后,南到三河、遠江,也全是他的地盤啊。這短短十年間領地不斷萎縮,最終只剩下孤零零一座城池。這難道還不滑稽嗎?”

絡腮胡子武士越說越激動,霍地立起身來,喝道:“你們這些家伙,知道接下來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嗎?”

無人回應。

“一群酒囊飯袋!城池滅亡了,一個個如喪家之犬,連點精氣神都沒了!知道嗎?我們心急火燎地趕路,是為武田家殉死!要是錯過城池淪陷的最后關頭就麻煩了!還不快跟上!”絡腮胡子武士說。

“誰說武田家注定滅亡啊?”遠處一個武士說。

“你真是幼稚!有這種想法的人趁早滾開,滾得越遠越好!跟我一起去的話,唯有死路一條。會喪命的,知道嗎?”

絡腮胡子吼道。

這群逃亡武士依然排成一列,沿著山脊走在甲斐與信濃交界的山區。夜幕已然垂下。

不知不覺間,絡腮胡子儼然成為這群武士的統帥。“休息!”他一聲令下,大家就立刻坐下。“喂,走啦。”大家就都起身行進。

月亮不見蹤影,不過春夜依然有微亮,依稀映照著四周。

每當絡腮胡子在谷底或山坡上瞧見有農民家亮著燈,便會點出三個人,吩咐道:“你們三個先去填飽肚子。回來的時候記得帶個飯團!”

如果有人要跟那三個人一起去的話,他會說:“你們是下一撥。下次要是發現農民家亮著燈,就讓你們先去。在此之前請先忍耐一下!”

絡腮胡子武士的處理方式頗為得當。即使這么多人去同一戶農家,農家也不可能一下子提供足夠那么多人吃的糧食。

在那三人返回之前,其他人只能坐在地上等待。

三人回來后,大家又一起上路了。只有絡腮胡子大口大口咀嚼著他們帶回來的食物,沉悶地走在隊伍最前面。

這樣的事情反復了幾次。

大家走累了,就在山白竹林過夜。這時已是半夜三更,剛才籠罩四周的微亮消失了,漆黑一片。十多人的鼾聲此起彼伏,響在夜幕籠罩下的山白竹林。

第二日清早,人數竟然少了一半。

“逃跑的全是那些吃飽喝足的家伙!”絡腮胡子武士憤慨不已。確實剩下的都是一整天粒米未進的武士。

這些人雖說都是敗走的武士,但并不是來自同一城池。

他們是從被織田軍以破竹之勢逐一擊破的信州各地的武田城砦中逃離,陸陸續續聚在一起的。他們并沒有清晰的目的地,只是抱著“到了甲斐后也許會有出路”這樣試試看的心情,逃往甲斐國。

當然,武田氏的衰亡之運,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謂去甲斐,可能正如絡腮胡子所說,無異于送死。

第三日清晨,絡腮胡子在釜無川上游的河床上醒來。他甫一睜眼,騰地坐了起來。

昨夜在這睡下時,尚有七名武士簇擁著他,并不冷清;可如今,空空蕩蕩地一個人都沒了!

咦,這幫家伙都跑了嗎?!

絡腮胡子眼睛瞪得銅鈴大,咒罵道:“一群膽小鬼!”

忽然有聲音傳來。他豎起耳朵凝神靜聽,一陣鼾聲夾雜在湍流的聲音中,若隱若現。

當他起身環視四周,只見五六塊大石頭散落河岸,一名年輕武士臥在石頭縫隙間,正酣然入睡。

居然還有一個人!

絡腮胡子目不轉睛地遙望著他的睡姿,慢慢走近。

“嘿,起來!”他吼道。

“不!”年輕武士輕輕抬了一下頭又闔上雙眼,“我想再睡會兒。”

“說什么蠢話!今天我們必須進入新府城。走!”

年輕武士無奈地打了幾個哈欠,從河床上爬起來,挪到河邊洗臉。

看他二十七八歲,身材頎長又很魁梧,甚是引人注目。

其實,絡腮胡子早已與這名年輕武士處了三天了,卻從沒理過他。

年輕武士臉上的泥垢沖掉了,五官分明,宛如雕刻,出人意料地俊朗。一看便知他經歷過不少戰斗,額頭和臉頰都有刀痕,右手手背上也豎著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額頭是舊傷,臉頰上顯然是新傷。

“就剩你一個人了,要逃命的話抓緊滾!”絡腮胡子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年輕武士沒理會,反問:“有吃的嗎?”

“哪可能有?我們再往前走看有沒有村落。”

“好吧,沒辦法,那咱們往那邊走吧。”

二人踩著泥濘的河床前行。

“年紀輕輕,讓你去送死,可惜咯!”絡腮胡子說。

“我才不是送死呢。我討厭死亡。”

“討厭死亡?”

絡腮胡子驟然停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年輕武士英俊的臉龐。

“即便你厭惡死亡,去了新府城也得死。武田的軍隊與織田信忠的大軍對峙,根本撐不了三天。”

“我知道!”年輕武士說。

“什么?那你壓根兒不是去新府城!你肯定是一到甲斐,就逃得沒影了吧?難道你老家是甲斐?”

“我老家是伊那。我是從飯田城流落到這兒的。要是想逃的話,早在伊那就逃了,何苦跑到這種鬼地方來?”

“哦,你確實去新府城?”

“對,無論如何都要去!”

“到了新府城,可就一命嗚呼了。你要是以為能僥幸打勝仗,可就愚蠢透頂了。”

“既然如此,那您還去找死?”

“當然!”

“為了赴死而日夜兼程?”

“武田歿時就是我殞命之際。這才是武士之道!”

“武士之道?”年輕武士一臉認真地思考一會兒,“我從前也有過你這樣的想法。不過現在改變主意了。”

“那你去新府城干啥?”

“此事不方便與你說。”年輕武士的出言不遜激怒了絡腮胡子。

“不方便說?連去新府城的原因都不告訴我的話,休想跟我同路!”

“何必大動肝火嘛。反正就算抵達新府城,您也頂多活三天不是?”

二人默默行路,從河床踏上山崖小道,來到盤旋在丘陵中腹的蜿蜒山路,道路靠山的一邊是蔥蘢青翠的杉樹林。

行至此處,絡腮胡子武士驀然立住:“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否要為武田殉死?”

“不!”

“你若是像其他人那樣偷偷摸摸逃跑也便罷了,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還理直氣壯的,我豈能饒你!讓你嘗嘗我藤堂兵太太刀的厲害!”

他后退兩步,手按刀柄,窺視著年輕武士。

“你本是戰斗的好年紀,卻貪生怕死。正因為有你這等人,武田軍隊才會一敗涂地!”

年輕武士把視線投向絡腮胡子武士,接著也后退了兩三步。春日上午和煦的陽光穿透樹梢,灑落下來,在地上映成點點金色光斑。

自稱是藤堂兵太的絡腮胡子武士,背靠一棵杉樹。“來吧!”話音未落,刀已出鞘。他注視著年輕武士,喊道:“殺你之前,我已自報家門。你也報上名來!”

“我才不屑于殺一個三四天后就死的人呢。不報!”年輕武士說。

“別磨蹭,快報上名來!”

“我的名字不值得跟你說!”

“臭小子!”

平素看起來不太敏捷的兵太身形僅是微微一晃,他的刀便疾如雷電般橫掃過來。

年輕武士往后跳了將近三尺,也拔刀出鞘。

“我本不愿傷及無辜,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年輕武士說。

他雙手舉起刀,慢慢地一點點地往兵太的方向逼去。

“小子有種!”兵太說完后退了一步。

年輕武士還是保持原來姿勢,一點點逼近。

完全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家伙!

完全不知后退的家伙!

兵太這樣想。

這種刀術一看就是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純粹實戰中鍛煉出來的。他一旦拔刀,就早已把身家性命完全置之度外。

殺!殺!殺!年輕武士的眼睛里和刀尖上,充斥著一股不砍翻對方誓不罷休的騰騰殺氣。

突然,兵太對于自己魯莽拔刀一事感到些許后悔。雖然最終誰會勝出尚未可知,但無論如何,雙方都無法毫發無損輕易取勝。

然而,兵太這個心思瞬間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就在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杉樹林的陡峭山路上展開。

兵太追趕著,試圖一刀砍中年輕武士。須臾間,他竟反過來被年輕武士逼到了山坡上面。

“呀!”

“嘿!”

一會兒,兵太在山坡上面,年輕武士在山坡下面,互相對峙著。

除了兩人不時發出的吼叫聲之外,一切都淹沒在釜無川的滔滔激流中。

酣戰之際,兵太不由得驚愕失色。

因為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法螺號[1]的聲音。年輕武士也大吃一驚,依舊保持著架勢,借勢陡峭的斜坡,往后哧溜了半間的距離。

兵太趁此空當,視線穿過杉樹林,望向山麓的方向。

在釜無川的河床上,幾十人、抑或幾百人的綿延的武士隊伍,正順著水流往下游行進。十幾名武士從隊伍中分出來,弓著腰向這邊山坡攀爬。

大事不妙!兵太想。

隊伍井然有序,且都背著槍,怎么看都不像武田的部隊。

“小心,是織田的部隊!快逃!”兵太不假思索地沖正與自己廝殺的對手吼道。

年輕武士登時愣住,半信半疑地問:“織田?當真?”

此時,槍聲大作。

兵太慌忙伏地,只聽槍彈從身旁呼嘯而過。硝煙的味道飄忽了過來,由此可見是在附近被狙擊的。

兵太偷偷抬起頭,卻看到年輕武士正渾然不顧地在前方山坡的密林間往上攀爬。十多名武士緊隨其后,沿著同一山坡攀登。

兵太也開始拼命地往上爬。等他爬到山脊上時,第二陣槍聲響了。

兵太心生遲疑:該往山脊左邊跑,還是右邊呢?最終他下意識地往右邊跑去。

可是,他還沒跑出多遠就停住了。正前方,只見那位年輕武士正與十多個人展開生死肉搏。

年輕武士轉瞬就砍死一人。被砍翻在地的武士身旁還橫著兩個傷者。一個伏地而行,另一個仰臥地上,唯有左手搖曳空中。

此人非等閑之輩!

兵太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他突然發現年輕武士的一只腳挪動起來笨拙異常。

難道他負傷了?

兵太往相反方向疾奔,但是轉念一想,又掉過頭來加入戰斗,去救片刻前還是仇敵的年輕武士。

于是,兵太和年輕武士背靠背緊貼在一起,各自對付面前的幾個敵人。

“你腳受傷了?”

“剛才從懸崖上跌落,腳扭傷了。”年輕武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們同仇敵愾對付織田。我來掩護,你快撤!”兵太朝身后的年輕武士大吼,接著又往前追殺著敵人,“真是難纏的家伙!”

“那我往哪里逃?”年輕武士問。

“順著山脊往高處跑,那就是新府城的方向。”

“好!”年輕武士語調里并沒有太多感激涕零的味道。

“織田軍到了這里,說明高遠城已淪陷。已是窮途末路。”兵太感慨良深地說。

“在下叫酒部隼人。下次見面再致謝。我走了!”

年輕武士話音未落,已狂奔而去。盡管他右腳很不靈便地拖地,但是仍然疾步如飛。他的大刀虎虎生風,殺出一條血路,中途回頭砍死一人,隨后他沿著山脊逃之夭夭了。

三位織田的武士仍然窮追不舍。年輕武士和追擊者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山脊郁郁蔥蔥的雜樹叢中。

兵太被十多個敵人圍攻,退到了另一側的山坡。因為他害怕槍彈。

一個自負的家伙胡亂一刀砍將過來,兵太自肩頭一個斜劈,結果了他的性命。可是,兵太自己也因重心不穩,跌落山坡,并順勢翻滾下去。

他把握刀的那只手臂舉在頭頂,身子骨碌碌地往下滾,停不下來。

緊接著,兩發槍聲響起。

兵太滾入濃密的小松樹后,立刻撐起上半身,在坡面上匍匐前進。他聽到頭頂上傳來武士的聲音,便在地上趴了一會兒,又開始在山坡的灌木叢間以腹貼地前行。

說不清過了多久,兵太來到小溪潺潺的懸崖邊。追擊者已經銷聲匿跡了。

稍事休息,兵太腦海里浮現出剛才年輕武士報的名字——酒部隼人。

“這個名字似有耳聞。”他在心中呢喃。

確實曾在哪兒聽過,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酒部隼人、酒部隼人!

兵太開始前進。在新府城被敵人攻陷之前,他必須進城。

傍晚時分,藤堂兵太翻過橫亙在甲斐與信濃之間的大山,來到丘陵連綿的寬闊平原一角。

舉目遠眺,他看到武田軍的最后據點——新府城所在的臺地與其他幾個臺地并列,像是置身于平原之海的島嶼。春日暮色悄然垂下,籠罩著平原以及鑲嵌其中的臺地。

兵太佇立那里,久久俯瞰著薄暮的原野。

非常安靜。在這種寂靜中,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

兵太貪婪地欣賞著自己出生、成長并為之戰斗過的甲斐國的美景。

他得知木曾義昌背叛武田,暗通織田,與織田討伐甲州的軍隊里應外合,是在一月初。此后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武田軍為了阻擋如狂濤巨浪一般從伊那口涌入的織田軍,紛紛奮起抵抗,但是卻有如螳臂當車,不堪一擊。

一國滅亡的時候,竟是這般情形嗎?武士們斗志全無,潰不成軍,武田方的城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一一攻陷。

藤堂兵太與數百名武士一起,被派遣到信州防衛中最關鍵的伊那口要塞,支援鎮守那里的下條信氏。可是,由于己方出了內奸,將敵人引入城內,因此他所在的城池被迅速攻陷。

兵敗如山倒。自那以后,兵太多次退卻到其他城池作戰,可是武田軍在織田大軍面前,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一起被派遣到伊那口的武士們也都四散逃竄。

雖然兵太有過多次死亡的機會,但他沒有選擇死亡。他想回到新府,在主君勝賴身邊結束性命。

兵太在村子里找到一處深宅大院的人家,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他想借一匹馬。

“我有事想拜托您。”兵太站在寬敞的土間里說。

“是哪位啊?”出來的是一位六十歲上下的老人。這幢圍有高高柵欄的房子氣派非凡,出來的老人也不怒自威,氣宇軒昂。

“你有什么事?”老人望著兵太說。很顯然對兵太沒有好感。

“我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到新府城去。您能借給我一匹馬嗎?在這關乎甲斐國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請您慷慨相助。”

兵太說。他想這樣財大氣粗的宅院不可能沒有一兩匹好馬。

“雖然難得你來一趟,但是我不能借給你。”主人干脆地說。直截了當地拒絕刺激了兵太。

“你是說沒有馬嗎?”他不禁面有慍色。

“有馬,不過沒有借給你的馬。”對方非常沉著。

“什么?”兵太臉色一變,“難道您忘記法性院大人的大恩了嗎?現在不是甲斐國滅亡的千鈞一發的關頭嗎?”

“法性院大人確實給了我們百姓很大的恩惠。但是,法性院大人過世后,就一直生靈涂炭。老百姓種的糧食被搶走,生的孩子被征去當足輕。你不信就隨便找個老百姓問問。現在哪一個人不打心眼里盼著武田滅亡呢?”

兵太睥睨對方,佇立那里。

老頭兒說得對。在連年的戰爭中,甲斐百姓們無辜遭殃。雖然他知道這是事實,但是他還是要盡力說服對方。

“無論如何都不能借我嗎?”

“你要騎馬去哪里?”

“我想在城池攻陷之前進入新府城。”

“進去做什么?”

“我要和主君一起赴死。”

老人恍然大悟般注視著兵太說:“原來如此,沒辦法,那我借給你吧。”

老人的表情沒有變,但語氣有所改變。

“我們老百姓至今都很怨恨武田家。但是,如果你想去殉死,我不妨成全你。”

老人擊掌喚來庭院里的男仆,讓他從后面牽過一匹馬來。這是一匹駿馬。

“真是一匹好馬啊。”

“借給你可惜了,不過我還是借給你。你千萬不可殺它,用完后一定還給我。我騎它去過幾次新府城。你只要悄不作聲地松開韁繩,它就會自己跑回我這兒來。切記,切記!”

“您借給我馬,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我叫神戶伊織。”老人說。

“知道了。那就恕我冒昧借您的馬啦。”

兵太把馬從院子里牽了出來。新府方向的天空晚霞鮮艷,宛如被火燒得通紅一樣。

藤堂兵太揚鞭絕塵而去。

道路連接著平原中的一個個小村落,蜿蜒曲折伸向東方。兵太無論在哪個村落,都沒有看到武田軍的身影,也沒有被盤查。這使馬背上的他心里更加不安。

兵太抵達與新府城所在的丘陵咫尺相望的地方時,已是半夜時分。

勝賴及其妻室從古府中搬到這座新府城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距今尚不到三個月。

剛遷到這里時,大家根本沒有想到會遭遇今天的厄運。

當時大家甚至都認為,有了這座新府城作為據點,雖然不能說徹底一掃武田這兩三年的霉運,但至少可以慢慢扭轉頹勢。當時隊伍浩浩蕩蕩,兵太也身在其中。

兵太策馬踏過釜無川的淺灘,繞過山腳,來到新府城下。雖說是城下,但遠還沒有具備城下町的規模。目前只是在農田里蓋了幾十套武士宿舍而已。

兵太穿過城下的大馬路后,開始攀登城池所在的丘陵。

在丘陵的上坡入口第一次遭到哨所的武士盤問。

“你是誰?”

“藤堂兵太。”

“好,通過。”

不過,兵太勒住馬,翻身下來,問道:“部隊在哪里?”

“守在山上。”

守在山上的話,數量可想而知。

“有多少人?”

“不知道。現在還剩一千多人吧,今天早上還有兩千人呢。”

“為什么兩千變成了一千?”

“逃了。”

“逃亡?”

“誰不惜命如金啊。”

“你們也要逃?”

“我們不逃啦,要逃的話早就逃啦。”

此話不假,他們看起來也不像逃亡的模樣。但是,他們的措辭并沒有對上司的尊敬。

“要是有逃跑的家伙,就地處斬!”兵太說。

“又不光一兩個人。”哨所武士說。

兵太從哨所前經過,策馬馳騁在丘陵斜坡的逶迤山路上。道路兩旁的樹枝不時會劃到他的臉。

山上到處燃著篝火。道路越是接近山頂,就從蒼翠樹木間透過更多亮光,不知從哪里傳來馬的嘶鳴聲和人的話語聲。

兵太騎馬來到山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頂的火原以為是篝火,結果根本不是!從城樓天守閣躥出的紅蓮花般的熊熊烈焰照亮了夜空。

山上廣場擠滿了武士,但他們只是東奔西跑,任由大火焚城。

兵太跨下馬鞍,問那里的一個武士:“這怎么啦?”

“沒怎么。這不明擺的事嗎?城被燒了。”五十歲左右的武士說。他的臉因絕望而扭曲丑陋。

“主君呢?”

“半小時前逃跑了。”

“逃跑了?”

“是啊。這里的武士們都是打算在馬前殉死,從各地千里迢迢趕來的。你也是這樣?”

“是的。”

“不過,即使你們都想殉死,四郎勝賴大人等一干人馬都已不在。只有雜兵們還留在這里。”

“典廄信豐大人呢?”

“撤回小諸了。”

“小山田信茂大人呢?”

“據傳昨日已離開這里。”

“火是誰點的?”

“勝賴大人交代說,他離開半小時后就放火燒城。”

“閣下今后怎么辦?”兵太問道。

“我要親眼目睹最后一根柱子燒落,然后再另尋出路。”

“不過——”兵太還想繼續說。

那個武士嚷道:“嗨,你看!那是什么?”

兵太也朝他指的城樓方向望去。城內廣場的一角變得喧囂吵鬧。一名武士正與幾個對手斗得難解難分。

“同室操戈嗎?一國滅亡之際,竟然會變成這樣子?”

兵太從打斗的地方收回目光,馬上又轉向城樓天守閣的方向。天守閣的火焰更加強勁有力,漫天飛舞。

這時,周圍散落的武士們分成兩幫。其中那個拔刀的武士正朝自己這邊節節敗退。

“哎呀”,兵太心里咯噔一下,那持刀的架勢,那拖著腿行動不便的身姿,實實在在很眼熟。肯定是那位自稱酒部隼人的武士。更令人驚訝的是,他身子右側緊緊護著一名年輕女子。女子緊貼著隼人一步步往后退。

“誰能借我一匹馬?馬……”隼人一面揮刀招架著幾個對手,一面聲嘶力竭地向四周懇求。

兵太完全不明白因何事起了爭執。

隼人的對手們異口同聲地嚷著:“殺死他,殺死那家伙!”他們只是嘴上叫囂,不敢上前砍殺,可能是因為他們剛剛領教過隼人的本領。

兵太心想,不管是何原因,城樓馬上坍塌,這兒卻一片狼藉,簡直有失體統。

“喂!”兵太將身體猛地撞上倒退過來的隼人,大喝一聲。其音量大得驚人。

年輕武士轉身看了兵太一眼:“喔。”火焰照亮隼人的側顏,“拜托幫我找匹馬來。”

“我費力幫你,已經仁至義盡了!”兵太說。他真的不想再助他一臂之力了。

“求你了。若是你能救我于危急之中,我定當好好報答你。”

其實兵太并不想讓這名年輕武士幫忙做什么。

“你知道勝賴大人逃亡的去處嗎?”

“我知道。”

“好,我把馬借給你。”兵太說。

“感激不盡,快讓這位侍女騎上。”話音未落,隼人突然向對方轉成凌厲攻勢。這時,天守一角崩塌,火苗四處飛散。

女子離開隼人身邊,奔向兵太,于是兵太把手里的韁繩遞給那個女子。

“謝謝您。”女子頷首致謝。

那是一個臉色白皙、目光清澈、年方二十的女子。兵太一時無法判斷她是武家的女兒還是城里的侍女。

“會騎馬嗎?”兵太問。

女子回答:“會。”但她仍猶豫不決,沒有上馬。

“快點上馬!”

“是!”

兵太半推半搡地把女子放到馬背上。女子在馬背上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立刻撥轉馬首,斜穿過武士眾多的廣場,飛奔而去。

兵太看出這個女子略懂騎術,但還是禁不住替她捏把汗。在火焰的映照下,馬和女子很快無影無蹤了。

女子的身影消失之后,兵太醒悟過來:完了,我不應該借給她馬,我答應過馬主人把馬交還回去呢。但是世界上哪有后悔藥吃。

這時,遠處傳來了呼喊聲。聚集在廣場上的武士們像得了暗號一般,齊刷刷朝北部山坡跑去。

兵太抓住一名奔跑的武士的衣襟,問道:“怎么了?”

“好像敵人來了,敵人!”武士情不自禁地叫著,甩開兵太的手,跑了起來。

已經來啦?

兵太一時呆若木雞,但再次聽到遠處的呼喊聲時,便混在逃竄的武士們中間一起跑了起來。

呼喊聲是從南方傳來的,于是武士們不約而同地往北跑。沒有統帥的武士集團現在已經不能稱其為部隊,只不過是蝦兵蟹將的集合。

丘陵的北面山坡只有一條羊腸小道。成群的武士匯集到了這條路上。兵太也加入這股抱頭鼠竄的士兵洪流中。跑在前面的武士們的身影不時被焚燒城堡的火光照亮。

“喂!”兵太一邊跑,一邊沖前方喊道。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了在他前面狂奔的隼人的身影。

酒部隼人回頭看到藤堂兵太,大吼“跟我來”,然后繼續飛奔起來。

跑下山坡,大約跑出兩百多米后,隼人離開了那群倉惶逃竄的武士們。兵太跟隨隼人,也脫離了武士們的隊伍。

兩人又跑了五十多米,隼人停住腳步:“到了這里,就暫時安全了。”

“城堡還在燃燒呢。”兵太悵然若失。

整個城堡里火焰肆虐,夜空也烤得通紅。

“敵軍到哪兒了?”兵太問。

“不知道。我是看他們都跑起來,我才跑的。不過,既然已經聽到吶喊聲了,估計敵軍快到城下了。”

隼人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你剛才放那個女子走了吧?”

“放跑了。托你的福,我連馬都沒有了。”

“不好意思啊,我會感恩戴德的。她能平安逃走就好了。”

“那個女子會騎馬吧?”

“噢,有點懸。不過,應該勉強能騎吧。”

這時,兵太想起自己還沒有拿到贈馬的回報。“勝賴大人去了哪里?”

“不曉得。”隼人回答。

“不曉得?”兵太不由自主地追問。他若是不知道的話,當時可就另當別論了。原以為他知道主君勝賴逃亡的地方,才借給了他那匹寶貴的駿馬。

“不知道?不知道可不行。”

“可我確實不知道呀。”

“你不是說知道嗎?”

“我說過那種話嗎?也許說過吧,畢竟當時十萬火急嘛。你就饒了我吧。”

兵太雖然目瞪口呆,但也沒有大動肝火,畢竟他已極為疲勞。

他們渡過釜無川,河水浸沒膝蓋。到對岸之后,又走了兩百多米的山路,走進一間小屋。小屋里堆滿了稻草。

“這個地方不錯吧?我就是想來這里睡一覺。”

隼人干脆把自己放倒在稻草堆上。兵太也仰臥在他身旁。由于連日來的疲勞,兵太連話都懶得說,只惜字如金地問了一句:“剛才是釜無川吧?”

“是的。一來到這里我就放心了。后面是群山——藥師、觀音、地藏,只要潛入哪座山里就好。不用擔心被追上。”

隼人說。

正如隼人所說,藥師、觀音、地藏,所謂鳳凰三山屹立,釜無川流淌在山麓。一旦進入這些山,就算百萬大軍也很難搜出一個人來。尤其是不習慣山地戰的織田軍,只能束手無策。

“先睡個好覺吧。有什么事明天早上睡醒后再說。”

兵太本來沒打算活命,于是漫不經心地聆聽著隼人的話語。自己的任務是打聽出勝賴所逃亡之地,現在不管怎樣心急如焚,也都無濟于事。一切只能明天再做打算。

“那我睡了。”他剛一開口已聽到隼人的鼾聲。

兵太也被他的呼嚕聲所勾引,閉上眼睛,逐漸意識蒙眬起來,很快進入夢鄉。

不知道過了多久,藤堂兵太聽到軍馬的嘶鳴,睜開了眼睛。幾乎與此同時,隼人也醒了。外面一片嘈雜,聽起來遠不止一兩個人。

“怎么回事?”隼人起身說。

“不知道。是不是織田的軍隊啊?”兵太說。

“怎么可能?”說著,隼人從小屋木板的縫隙向外窺視,當他把臉朝向兵太的時候,說:“果然像是織田軍隊呢。數目還不少。正在下面那條路上休息呢。”

之后,他嘆了口氣:“真是個美麗的月夜。”

這時兵太也注意到了,不知不覺已是皓月當空,戶外月光如銀。光線從木板的縫隙射進來,小屋內部也可以模糊地看到彼此的身影。

“沒辦法。噓!他們不會進這里面來吧?”隼人還沒說完,正門就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

“好像是稻草棚。把稻草拉出來!”他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有稻草可真好啊,這么冷的天誰受得了。”另一個聲音說道。

外面的門咔嗒咔嗒作響。隼人回頭向兵太使個眼色:“沖出去!”

看來他的意思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干脆從這里跑出去吧。兵太也覺得危險,說:“好,我們出去!”

就在這時,外面的門被拉開了。月光瀉進小屋里來。月光中兵太看到隼人身體蜷縮成一團沖了出去。

兵太沒有馬上跳出去,而是將身子藏在門口,一動不動。

“過來!”

“嚯!”“嘿!”

吵吵嚷嚷的聲浪中,隼人打斗時的叫喊聲格外清晰地傳入兵太耳朵里。

眨眼間,隼人的打斗聲也遠去了。

第二次聽到武士們來到小屋門口的聲音時,兵太覺得藏匿在小屋里太危險了,于是闖了出去。外面果然像隼人說的那樣,亮如白晝。

兵太在山腳拼命地跑著。背后能聽見一群人的腳步聲。

兵太原地站住,回首砍掉一個人,接著又跑了起來。

可是他跑了幾十米后,心想:完了!路的前方竟然有二十多個敵人。右邊是難以攀援的峭壁,左邊則是萬丈懸崖。

兵太心灰意冷地停住腳步,好,那就殺,殺,殺!殺個你死我活!

他下定決心之后,像被潑了一瓢冷水一樣,心里突然變得清醒起來。

遠處,釜無川的水流擁抱著寬闊的河岸,形成一個急轉彎。河岸上有二十多個小小的人影正朝下流奔去。那一堆人的前方還奔跑著一個小小的人影,與后面拉開一定距離。似乎是隼人,兵太心想。

那家伙真是健步如飛啊,也許他能徹底甩脫敵人。兵太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迎擊沖上前來的一個敵人。

兵太先向右跑,復又返回往左跑。道路的左右兩側都有槍尖迫近。

如果地方再寬敞一些我就能大展拳腳了!兵太懊惱不已。

“來吧!”兵太吼道。

“活捉他!”有人這樣喊。與此同時,棍子石頭一齊飛了過來。兵太在揮刀亂舞的過程中,感到好幾個人的重量壓到自己身上。

他被死死地按倒在地。

注釋

[1]吹法螺號是進攻敵人或撤退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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