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十二月第一個星期天的早上。美那子在廚房和女傭春枝一起準備早餐。等到做完手頭的事情,她想著兩三天都沒有打掃院子了,就走下走廊,準備打掃。這時,從二層的書房中傳來了丈夫教之助拍手的聲音。

美那子停下了走向草坪的腳步,仔細聽了下,但是這時又聽不到拍手聲了。美那子覺得自己可能聽錯了。她對丈夫的拍手聲有一種近乎神經質的敏感。有的時候教之助都沒有叫她,她就自己去二層了。美那子停下了腳步,站在那里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沒有任何聲音。于是她又走了兩三步。

接著又停下了腳步。因為這次她清楚地聽到了拍手聲。

美那子趕緊回到走廊,走到廚房旁邊的過道上,大聲地回了句“來啦”,好讓二層的人也能聽到。然后走進廚房,把沖泡好的茶水倒進一個大茶碗里。教之助喜歡喝茶,他在家的時候,美那子每天都必須往二層的書房送好幾次茶。他喝的都是煮出來的濃茶。而且必須得是一般人覺得濃得無法入口的茶水。但是,現在美那子端上去的是沖泡的茶水。早餐之前喝煮出來的濃茶太刺激胃了,所以就喝沖泡的茶水。

不喝這種茶的時候,就喝昆布茶。

美那子把茶碗放在一個小盤上,沿著樓梯走了上去。他們家的樓梯比一般人家的樓梯更寬,足可容納兩個人并排上下。感覺就像是從西式別墅中拿來了寬闊的樓梯,安裝到了日式房子里,總覺得有點不大匹配。

上了樓梯,往左走兩步是丈夫書房的房門,往右是夫妻倆的臥室。再上兩三級樓梯就能走上二樓了,但是美那子稍微停了一下,她低頭看了看茶碗里面。茶碗里浮著一根粗粗的茶梗。

要去除這根茶梗,只需要打開樓梯盡頭的玻璃窗,把茶碗里的茶水倒掉一部分就可以了,但是美那子還知道一個更簡單的方法。她飛快地伸出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從茶碗中的茶水表面拈起了茶梗。

美那子在白色的圍裙上擦了擦被弄濕的手指,走上樓梯,走進了丈夫的書房。這個家里除了客廳,就只有丈夫的書房是西式的。

“請喝茶吧。”

美那子對著正站在窗邊向下看著院子的丈夫說道。枯瘦的教之助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他慢慢轉過頭,溫和地說:“今天早上沒落霜嗎?”

“唔——我去看下吧。剛剛去了下院子,聽到您在叫我就回來了。”

“倒也不用特意去看。”

教之助笑道。他隨口說的話,美那子卻當真了,這似乎令他感到很有趣,也對妻子的天真感到滿意。

“茶放這里了哦。”

美那子將茶碗放到了房間中央的大書桌上。

“原本今天想喝番茄汁的。”

“哎呀,您今天不想喝茶啊。”

“茶也可以的。”

“那我還是去拿番茄汁吧。”

“不用了,喝茶就行。——馬上就可以吃早餐了吧。”

“嗯。——不過大概還要再等十分鐘。”

教之助端起了書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著今天就委屈丈夫喝茶了,準備離開書房。

“這茶怎么一股大蔥味兒啊。”

美那子聽了這話吃驚地回過頭去。教之助把茶碗拿到鼻子旁,聞了聞味道,才放到嘴邊。

“有味道?”

“嗯。”

“那我去換一下吧。”

“不用了,這就行。”

教之助喝了一口,說道:

“你手指上沾了大蔥的味道吧。”

“也許吧。”

美那子含糊地說。她想說沒有的事,但是卻說不出口。

她想會不會是書房的門沒關緊,所以自己用手指頭把茶梗拿出來的那一幕正好讓丈夫看到了。她總感覺這個可能性很大。

“你看到了?”

“什么?”

“沒,沒什么。”

美那子帶著一副小孩子惡作劇時被抓包的表情笑著說道。教之助好像對美那子的行為毫不在意,他換了個話題:“難得今天是星期天,但我還是得出去。”說完,又啜了口茶。

“去公司嗎?”

“嗯。”

這次美那子真的離開了書房。她一邊下樓梯,一邊想,丈夫肯定是看到了自己用手拿茶梗那一幕。

十點鐘的時候,公司的車到了。平時都是九點鐘來接的,今天因為是星期天,所以特意晚了一些。送丈夫離開之后,美那子站在廚房里做了些家事,但是總覺得心里不太爽快,感覺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這樣過了大概一個小時,美那子拿著報紙來到走廊上,但是她并沒有看報紙,而是呆呆地看著冬日里枯萎的草坪。

美那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因為早餐前的一件小事才心里不爽快的。她知道自己用手把茶梗拿出來那一幕肯定是被丈夫看到了。如果沒有看到的話,丈夫不會說自己手指上沾了大蔥的味道。如果教之助真的看到了,對于有潔癖的他來說,就算是自己的妻子,用手從茶水中把茶梗拿出來這種事也是無法忍受的。但是,他雖然看到了,卻沒有明說。他隱晦地提了一下,但是表面上卻還是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

美那子直到今天才發現丈夫有這樣一面。她想,或許丈夫在其他事情上也是這樣的吧。丈夫的這種態度是對自己這個年輕的妻子的憐恤吧。雖然妻子有很多缺點,但是就當看不到。丈夫或許是這么想的吧。但是,他對茶梗這種小事當然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如果——

想到這里,美那子屏住了呼吸。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肯定特別僵硬。她無法斷定教之助是否真的沒有發現自己出軌小坂乙彥這件事。如果他明明知道了,卻還是佯裝不知的話!

美那子的眼前浮起了過去教之助在各種情況下說的話和他的表情。小坂寫信給自己這件事,丈夫應該是知道的。有時候丈夫還會從郵箱里取出小坂寫來的信,親手拿給自己。

記得有一次小坂上門來的時候,教之助應該還說過“請慢慢聊。美那子平時也挺無聊的”這樣的話。說完他就離開了,去了二樓的書房。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美那子試著一件件回憶這些事,從中揣測當時丈夫的態度和臉色。

美那子不知不覺間站了起來。等回過神來,她拍了拍手,叫來女傭春枝,吩咐道:“去給老爺打個電話。”

她總覺得不跟教之助說說話心里就很不安。美那子嫁入八代家已經五年了,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安過。一直以來美那子只是單純地以為丈夫的眼神中滿是對自己的深深憐愛,而現在她感到這背后還隱藏著更深的意思。

春枝打了電話,但是據說教之助不在座位上,所以過了大概十分鐘之后,美那子又親自給丈夫打了個電話。

美那子不清楚丈夫的公司東邦化工究竟是造什么東西的。只知道那是家生產尼龍的公司。

工廠有好幾幢廠房,大概有近兩千名員工在那里工作。

有的廠房總是彌漫著一種奇怪的臭氣,有的廠房里數口大鍋總是不停地沸騰著褐色黏稠的液體。當然這些都是美那子的想象。她實際上沒有去過工廠,所以并不清楚,但是在她的想象中,丈夫工作的地方就是這樣的。

說到不清楚,還有更不清楚的事情。像今天這樣,丈夫周日也上班的時候,美那子就不清楚丈夫究竟人在哪里。她給丈夫的秘書打電話,秘書會把電話轉給丈夫,但是她完全不知道丈夫接電話時究竟身在何處。有時候,電話那邊會傳來男人的說話聲,應該是工廠的某個角落,但有時候傳來的是杯盤交錯的聲音,那應該是在某個俱樂部開會吧。

美那子問過丈夫好幾次,但是教之助總是簡單地回答“今天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員會開會”“今天是原子能產業研究會議”或是“今天開關于同位素的會”。他們公司內部似乎成立了一個原子能研究委員會,教之助好像是主任。一聽到原子能呀同位素之類的詞,美那子就不懂了。教之助臉上也會露出令人難以理解的高深模樣。

但是今天教之助在董事辦公室。電話那邊沒有像平時那樣傳來秘書可愛的聲音,而是很快傳來了丈夫蒼老低沉的聲音。

“喂,什么事?”

美那子可以想象此刻丈夫肯定是一邊拿著聽筒,一邊還在認真地看著辦公桌上的文件。

“您先把眼睛從你的辦公桌上挪開!”

美那子笑著說道。聽筒那邊傳來“啊”“哦”這樣模糊的回答之后,又聽教之助說道:“找我什么事?”感覺他終于認真聽自己的電話了。

“我很擔心。”

“擔心什么?”

“您今天早上看到我用手指頭拿茶梗了吧。”

沉默了一下,電話那邊傳來教之助肯定的聲音:“嗯。”

“看到了您就直接說我好了嘛。——真討厭,說什么有大蔥味。我不喜歡您那樣說!”

美那子說道。很罕見地口氣很沖。結果,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有點吃驚,沉默了一會兒,美那子的耳邊傳來了低沉的笑聲。

“這有什么,一點小事。反正又不是帶著惡意去做的。雖然我不知道你拿掉的是茶梗還是別的東西,但總歸是想要把它們拿掉嘛。所以手指頭才碰到了茶水。——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您真這么想的?”

“我沒看到你這么做有什么惡意啊,也沒什么值得責怪的。”

“我當然是沒什么惡意啦。”

這是一場奇怪的對話。如果是第三人來聽的話,會以為把手伸進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是那個抱怨的人。

“你打電話給我是有什么事啊?”

“也沒什么事。只是覺得您當時要是直接說出來就好了——”

“你就為了這個事給我打電話的?”

“嗯。”

結果教之助含著笑,一副這算什么事的口吻說道:“好,那我知道啦。”

他好像接下來還要處理什么急事,緊接著就說道:“那我掛電話了。”

“沒有別的事了?”

“什么事?”

“除了茶梗之外。”

美那子很想問這個問題。雖然她也知道,自己這么問了,對方也不會說“有的”,但是不問一下,她總覺得心里放不下。

“除了茶梗之外?你到底要說什么?”

教之助似乎真的不太明白美那子的意思。

“就是我做的事情當中,您不喜歡但沒有說的事。”

“你做的事情當中嗎?”

“嗯。”

“應該沒有吧。”

教之助似乎想了一下說道。

“真的沒有嗎?”

“沒有。”

“那就好。”

“為什么忽然問這個問題呢?”

“我很在意啊。因為有茶梗的事情。”

掛了電話之后,美那子再次走到灑滿陽光的走廊上。丈夫應該沒有發現自己跟小坂乙彥的事情吧。雖然這么想,但是美那子心中的疙瘩并沒有完全消除。

三點左右,春枝讓美那子接電話。

“是一位姓魚津的人來的電話。”

那時,美那子正在起居室把丈夫的冬裝和厚外套從箱子里拿出來,掛在衣架上,晾到走廊上能夠曬到太陽的地方。

一聽說是魚津打來的電話,她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是誰。

“是女人嗎?”

“不,是個男人。”

“是誰呢,我去接下電話。”

美那子朝電話機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來魚津是誰。大概一個月前,他曾經跟自己一起坐著出租車在田園調布站下車,并且還把自己送到了家。魚津那敦實的身影,迥異于小坂的高大,伴隨著一種不安,浮現在美那子眼前。

美那子很后悔那天晚上輕率地把自己和小坂的事情告訴了初次見到的魚津。那時候,自己太想把跟小坂的關系理清,所以一聽說他是小坂的好朋友,就頭腦一熱什么都說了。

美那子拿起聽筒,稍稍離開耳朵:

“您好,我是美那子。”

“是夫人嗎?上次不好意思了。”

魚津恭太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美那子的耳朵。

“我才應該跟您說不好意思。——您那么累,還拜托您送我回來。”

“不好意思回復晚了,今天想和小坂一起跟您見一面,不知道方不方便?”

對方突然說道。聽了這話,美那子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您跟小坂兩個人嗎?”

“我覺得可能兩個人一起會比較好。”

“可是,——不知道您要說些什么?”

“我跟小坂見了兩三次,也跟他聊了很多。小坂也說想要今天再見您最后一面,以后就不再來往了。”

“……”

“他目前總算下了這個決心。對于他來說,這是很難的決定。他希望能見您最后一次。我也會陪在一邊,不會讓他說出讓您不快的話。”

“他真的下了這樣的決心嗎?”

“是的。”

“那我們就見一面吧。”

“現在就見面可以嗎?我們可以去府上拜訪,也可以在田園調布附近找個地方。”

“你們來我家就可以。”

美那子說道。她總算放下心來,掛斷了電話,但是,很快又有一種巨大的不安籠罩了她。她想起了小坂乙彥,那個男人說純情也純情,但是想法卻經常異于常人。現在對美那子來說,他那端正的臉龐,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厭煩的東西。

對于美那子來說,三年前的圣誕夜發生的事情,就像做夢似的,沒法清晰地回想起來。明明自己做了不應該的事,也沒有想過要推卸責任,但是那一夜發生的奇妙的事情,總讓人覺得無需承擔責任。美那子每次想起那晚的自己,總覺得那不是自己。

那天,教之助去關西出差了沒在家,難得的圣誕夜,自己卻不得不孤零零地一個人吃飯,美那子有點心煩。正在這個時候,小坂打了電話過來。

兩人一起去了銀座,在餐廳吃了飯。喝了點酒,臉有點紅,但是還沒有到醉的程度。走出餐廳,擠在過圣誕夜的人群中間,美那子不知不覺間像變了個人似的。在那之前,她對小坂從未有過特別的感覺,但是,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有點離不開小坂了。

“我們再去喝點酒?”

美那子主動說道。這一點她至今記得很清楚。但是這句話成了后來發生的所有錯誤的根源。十點鐘左右,美那子坐上車準備回家,但是她生平第一次喝了那么多杯洋酒,已經醉了。她感到頭很暈。想下車找個地方先躺會兒。哪里都行。

車停在了離市中心很近的一家門臉干凈的小旅館前。在進入賓館房間時,美那子拉住了想要回家的小坂乙彥。這一點,美那子也同樣記得很清楚。

是誰先主動親吻,是誰把誰帶到床上的,這些已經說不清楚了。那時候,兩人的靈魂和身體都不約而同地渴求著對方。

快接近十二點的時候,美那子帶著屈辱、悔恨和罪惡感離開了旅館。走到沒有一點圣誕夜氣息的馬路上,美那子在那里跟小坂告別,獨自一個人站在電線桿后面等出租車。身體和內心都一片冰冷。摸了摸衣服,一片潮濕。衣服之所以潮濕,是因為四周都是霧氣。

從那以后,直到今天,對于美那子來說,小坂乙彥是這個世上最讓她在意的年輕人。小坂的認真、小坂的純真、小坂的一心一意,都讓美那子感到害怕。是她自己點燃了小坂的戀愛之火。正因為如此,對于美那子來說,要處理自己犯下的錯誤才變得尤為艱難。

——玄關的門鈴響的時候,美那子讓春枝去玄關把客人領到客廳。她自己對著鏡子,用粉撲輕輕拍了拍因為緊張而略顯蒼白的臉。

美那子走進客廳時,魚津馬上站了起來,小坂乙彥還是坐在沙發一邊,高大的身子彎著,一直低著頭。

“歡迎兩位。”

美那子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僵硬。聽到她的聲音后,小坂抬起頭,說道:

“一直以來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這次我是真的下了決心。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因為不想再那樣拖著,避而不見了。”

他的語氣很冷靜。

“對不起。”美那子說道。

“說對不起很奇怪。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要說對不起,我也應該說對不起。但是對不起這樣的話我們還是不要說了。因為我們倆都很可憐。”

美那子沉默著。因為她覺得不管說什么,都不會讓此時的小坂乙彥滿意的。小坂又接著說道:“我還有一個請求。”

魚津在一旁插嘴道:“別說奇怪的話。我們不是說好了不說的嗎?”

“別擔心。”小坂對魚津說道,“你對我的感覺,真的像你跟魚津說的那樣嗎?也就是說——”

美那子依舊沉默著。不管對方怎么催促自己說,也無法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口。她張不開嘴說那一切都是錯誤。

她只能沉默。這個時候,沉默是她表達自己意見的唯一方式。

“你也曾愛過我的吧?哪怕只有一點點。我就只想問問這個。”

稍微停頓了一下,小坂又說道:

“是,還是不是?”面對小坂的追問,美那子猛地抬起了頭:

“我這么說可能會讓你不開心,我想說的是,那天晚上我是愛你的,但是其他時間——”

“你想說其他時間你沒有愛過我是嗎?”

“嗯。”

美那子堅定地點了點頭。于是,小坂稍微換了個語氣,說道:

“我明白了。這樣的話,可見人心是多么靠不住啊。”

美那子覺得現在無論小坂說什么自己也只能聽著。只能如此。那天晚上,自己的靈魂和身體的確都在渴求小坂乙彥。那可以說是一種愛情。但是當她站在夜半霧氣彌漫的馬路上時,這種愛情就消失了。

“這樣的話,我可以說是犯了一個大錯誤了。人心就是這樣的東西啊。——你明明自己親口說過愛我的——”

小坂說道。

“不要再說了。”魚津在一旁阻止道。但是小坂乙彥對此置若罔聞,還是繼續說著,因為太過激動了,他的額頭都顯得有點蒼白。

“因為你說了,我就完全相信了。完全沒想到你只是一時激情。——但是,我還是無法完全相信你現在所說的話。曾經在你心里點燃過的愛情之火,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地就完全消失了呢。——魚津,你怎么看?”

“我嗎?”魚津說道,但是他沒有直接回答,“不要再說了。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啊。昨天晚上跟你說了那么多,你不也認同的嗎?”

結果,小坂似乎有點憤怒起來,說道:“你是來監視我的嗎!”接著又傾吐似的說道:“不過,我基本明白了。我知道你希望我們之間形同陌路。從你的角度來說,會這么希望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很理解你的想法。但是你說的關于愛不愛我的話,我不相信。你那么說,只是因為比起自己的愛情,你更在乎家庭和體面。”

說完,小坂乙彥站了起來,說道:“魚津,我先回去了。”

“不,我也回去。”魚津說道。

“我想自己一個人回去。你就讓我一個人走吧。”

這種時候,小坂性格中任性的一面暴露無遺。

美那子還是沉默著。雖然一直不說話顯得有些厚顏無恥,但是她怕自己貿然開口的話,會令好不容易快要了結的事情再次變得混亂起來。對此刻的美那子來說,那是她最害怕的。

“那,你先一個人回吧。”

魚津說道。小坂朝美那子微微看了一眼,說了聲:“再見。”說完就朝客廳的大門沖去,走出了房間。美那子把小坂送到玄關處。小坂穿上鞋子,準備離開時,美那子低頭說道:“對不起。”小坂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是又最終下定決心似的,推開玄關的大門走了。他的神情中充滿了悲傷。

小坂離開之后,美那子在玄關處站了一會兒。

送完小坂,美那子又朝廚房走去,讓春枝送茶到客廳。

平常春枝都會立馬上茶的,但是今天沒有,可能春枝也感到兩位訪客帶來的不同尋常的氣氛了吧。

回到客廳,美那子看到魚津正站在窗邊朝院子里看著。

“讓您久等了。”她說道。

魚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說道:“我不太了解你們之間具體發生的事情。小坂的態度先不說,但是我覺得他剛剛說的話也有一定道理。——正如他說的,你撒謊了,不是嗎?”

感覺他剛才看著院子就在思考這件事似的。

美那子還是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抬起了頭,神情有點激動:

“那我就說了。”

她覺得這些話能跟魚津說。一方面是因為魚津跟小坂不一樣,并不是當事人,但也并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還因為她覺得這位看起來有些倨傲的登山家或許能夠理解自己所說的話。

“我之前也跟您說過我做的那些令人羞恥的事。我什么都沒有隱瞞,因為我不想撒謊。在犯下大錯的那天晚上,我覺得我是愛他的。只是那份愛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當我們分別的時候,這份愛已經變成了厭惡。而且這種厭惡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雖然此刻美那子所說的話只是帶著自己的感情清楚地重復了之前說的話,但還是令魚津恭太感到震驚。魚津一臉懷疑的表情說道:

“真的會有這樣的事嗎?”

“我想有的。”

“是嗎。”接著魚津一臉嚴肅地說,“那可真是麻煩。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啊。”

聽到魚津突然這么問,美那子也有點手足無措。她微微紅著臉說道:

“人們常說鬼迷心竅,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吧。”

但是美那子自己心里明白那絕不是什么鬼迷心竅。那個時候,自己是真的很需要小坂。而且那時她也明白自己事后肯定會后悔,明白事后肯定會帶來很多麻煩,知道對于一個有夫之婦來說,這種行為是要被詬病的。

醉酒削弱了她的自我控制力,但是在美那子的身體里,也確實存在著使她犯錯的誘因。只是美那子現在無法相信自己身體里存在著這樣一個無法控制的自己。

“明白了。”

魚津的回答和之前小坂說的一樣。而且,跟之前小坂說這句話時一樣,這個回答帶著一種無奈,好像明明沒有完全接受,卻也只能說理解了。

“不管怎樣,小坂從此會收回他那些荒唐的想法了吧。雖然現在他可能比較痛苦,但是我想時間會解決所有問題的。”

“真的非常感謝您為我做了那么多。”

“我們年底將會去攀登穗高東壁。為了小坂考慮,我也覺得現在這樣會更好。”

說著,魚津恭太站了起來。

“馬上就上茶了。”美那子說道。

“不了,這就告辭了。小坂肯定沒坐電車,自己一個人走路呢。他在走路,我卻坐在這里喝茶,那他也太可憐了。”

“他會一直走路嗎?”

“會一直走。可能要一直走回家吧。”

“走回家?!”

美那子吃驚地說道。

“走兩三個小時對他來說根本不是事。從學生時代開始他就經常在山上走。最近他正在認真地練走路。”

美那子眼前浮現出小坂認真走路的樣子,她心頭閃過一絲痛楚。

“你們什么時候出發去山上?”

送魚津走到玄關處,美那子問道。魚津沒有用鞋拔子,直接把腳伸進了鞋子里。

“計劃二十八號左右從東京出發。”

“正月也待在山上嗎?”

“元旦那天應該正好在登山。”

“那可真是辛苦。危險嗎?”

“不能說完全沒有危險,不過應該沒事的。都是做慣的事。”

“等你們回來了,能不能給我寄張明信片?我很擔心小坂。”

美那子說道。

“應該沒事的。好幾年都沒人能登上東壁了,如果我們能夠成功登頂的話,看待世事的角度也會有所不同吧。小坂之前一直登山,大概也是為了這一刻。”

說完,魚津微微點了下頭,走出了八代家。

美那子回到客廳時,春枝正好把紅茶端上來。

“哎呀,客人已經走了啊。”

“我在這里喝。”

春枝把紅茶茶碗放在了茶幾上。美那子帶著深深的空虛,用勺子攪動著茶碗中的紅茶。春枝吃驚地看著美那子白皙嬌小的手拿著勺子一直不停地、不停地攪動著。

因為工作外出的魚津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公司,看到桌上放著一封來自澤渡的上條信一的信。

上條是魚津自學生時代就熟悉的登山向導。他年近六十,卻依舊精神矍鑠,夏天經常給登山者做向導,或是幫他們搬運行李,就如同穗高的主人。這次魚津和小坂也是把行李先寄給了這位上條,拜托他在積雪還不是很深的時候,幫忙把行李運到上高地,如果可能的話,最好能夠運到德澤休息點。那里比上高地更深入,距離上高地約八公里。他的來信正是關于此事的回復。

——您委托的行李包已經在十日前送到了德澤休息點,還請放心。我已經放入休息點并上了鎖,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現在這邊每天都在細雪霏霏,但是積雪還沒有那么深。

卡車還能夠開到坂卷。穿過坂卷的隧道,積雪大約有一尺五寸厚。不過,等你們過來的時候,積雪大概會很深了吧。今年的雪肯定會很多。到時候估計公交車開不到澤渡,只能停在稻核吧。還請你們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請向小坂先生帶好。

信上就寫了這些內容。信是用淡淡的墨水寫的,中間還夾雜著幾個錯別字。

魚津很喜歡看上條信一的信。每次收到上條的信,都會認真地看。他感覺信中洋溢著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樸素的情感,讓他感到溫暖。

每次去澤渡,魚津都會順便去拜訪上條。在上條家昏暗的沒有鋪地板的房間內,吃兩口咸菜,喝杯茶。他仿佛能夠從這涂鴉般的文字中品嘗到咸菜的冰冷以及一種其他地方的咸菜不具有的、獨特的風味。

魚津盯著“今年的雪肯定會很多”這句話,反復看了好多次。這一句話背后隱藏著上條對穗高無人能及的了解。既然上條說了今年雪會很多,那么肯定會很多吧。但,不管怎樣,上條已經幫忙把行李都運到了德澤休息點,這使得魚津稍稍放心了一些。這樣就算是做好準備了,隨時都可以出發。

接下來就只有錢的問題了。一想到錢的問題,魚津不由得有些頭疼。之前還想著靠年底的獎金,可是獎金到手才兩天就沒了。他并沒有用這些錢去大吃大喝,也沒有去買東西。因為是年底了,所以必須把以前借的錢還清,還完錢之后,手里就只剩下了一千兩百日元。魚津自己都吃了一驚。

這么點錢連去穗高的車費都不夠。

要籌到登山的費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預支工資。之前魚津也預支過好幾次,對此并沒有什么猶豫,但是這次還想提前休假,所以總覺得有點張不開口。

按照往年的慣例,公司都是工作到二十八號,但是今年進入十二月之后來了很多工作,所以就規定所有員工都要工作到二十九日。但是,魚津無論如何都想在二十八號夜里出發。所以就必須提前一天放假。

又想預支下個月的工資,又想提前一天放假,怎么想都是如意算盤打得太響了。從昨天開始魚津就想下定決心跟常盤大作開口,但一直都沒找到機會。

魚津把上條的信放進抽屜里,下定決心,站了起來,走到正在看文件的常盤大作的座位旁。

“經理。”

魚津叫道。常盤大作抬起頭來看著魚津,似乎在問什么事。

“我想預支一下工資。”

聽了這話,常盤的目光再次回到自己桌上的文件上,翻了一頁之后,他摸了摸自己西裝背心上的口袋,從中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印章盒,默默地放在桌子邊上。

魚津拿了印章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寫著“預支工資”的單子上蓋上了常盤的印章,然后再拿過去給常盤。

“謝謝!”

魚津把印章放在常盤的辦公桌上,按慣例把單子給常盤看了一眼,又拿回到自己手上。

“預支工資啊。”

“是的。”

常盤還是眼睛盯著文件,把自己的印章盒放回到背心口袋中。

“經理。”

魚津又說道。

“想提前休假?”

常盤說道。魚津感覺自己想說的話被他搶先說了。

“是的。”

“又去登山?”

“嗯,無論如何都想在二十八日晚上出發。”

聽了這話,常盤的目光終于離開了文件。他把文件放進辦公桌抽屜中,說道:

“就一天的事。如果工作上沒什么問題的話,你可以提前走。”

說完,他又說道:

“每到年底你都會來這么一出啊。”

常盤朝魚津轉過頭來。這個時候,只能聽他說了,于是魚津點了根煙,做好了迎接常盤嘮叨的準備。

常盤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兩只手拉著褲子上的皮帶,精神十足地看著魚津,問道:

“聽說冬天的山上很危險,是真的嗎?”

“算是危險的吧。”

魚津回答道。

“這次要去哪里?”

“穗高。”

“要攀巖吧?”

“是的。”

“一般攀巖者的年齡要求在幾歲之前?”

“這個沒有規定的。不過一般都是年輕人。主要是各個大學的登山協會的人吧。”

“那也是。像你這樣畢業之后還堅持登山的人不多吧。真令人佩服啊。”

魚津有點茫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稍稍沉默了一下。

因為他不知道常盤大作說這話是什么目的。

“無論是誰,一生當中都會有這樣一個時期。通過肆意張揚生命,來感受自己存在的價值。這個時期大概是在十八九歲到二十七八歲之間吧。冒險其實就是想要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最大的極限。但是,過了二十八九歲,再去冒險就變得有點傻氣了。因為這個時候,人開始認識到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也就是說,在這個時候,人開始認識到,人其實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冒險的光環就此消失。青年也逐漸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成熟的人。”

“這么說,我還不算是獨當一面的成熟的人啰?”

“你過了年幾歲?”

“現在是三十二歲,等過了明年生日就三十三了。”

“唔。——你大概屬于晚熟的吧。”

“可是,經理。”魚津說道,“按你的話來說,我在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停止成長了。不過,就算停止成長了也沒什么吧。我覺得我沒有必要一定要成長為一個獨當一面的成熟的人。”

“那倒也是。也沒有規定說人一定要成為為獨當一面的人。沒問題,你就這么停止吧。——不過,多少會給公司帶來點麻煩。”

常盤大作不含惡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我剛剛所說的,在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冒險的光環就會消失,說的是因此人們不會再無謂地放棄生命。登山這件事情,如果不適可而止的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丟了命。

你看,登山家們,最后不都在山上丟了命嗎?難道不是嗎?

因為他們總是讓自己置身于危險的地方。從概率上來說,也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說完,他稍微停了一下,緊盯著魚津的眼睛。

“不過,對您說的這些,我是這么想的。——登山,是與自然的斗爭。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雪崩,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天氣突變,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從巖石上滑下去。這些都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為此登山家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正如你剛才所說的,登山的人是不能夠冒險的。我們登山也從不冒險。感覺天氣稍微有點危險了,就會停止登山,感覺身體稍微有點累了,就算山頂在眼前了,也不會再繼續攀登。”

“原來如此。”

“您剛才所說的覺得冒險很偉大的時期,是一名登山家還沒有成熟的時候。等真正成長為一名成熟的登山家,就一點都不會覺得冒險這種事偉大,而是會認為那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

“嗯,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還挺了不起的。但是,應該很難做到吧。按你說的,登山就是選擇將自己放入大自然當中,然后在那里與自己戰斗。登山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吧。我這么認為沒錯吧。山頂就在眼前。只要再稍作努力就能登頂。但身體已經感到疲憊了。這個時候,關鍵就看登山家是否有自制力了。如果有足夠的自制力,那沒有問題。但是,人這種生物,往往會在該自制的時候喪失自制力。自我其實是不大值得信任的。你把人與自然的斗爭置換成了人與自己的斗爭。這沒問題。但是危險的概率并不會因此減少一分一毫。”

“那么經理你的意思是讓我在差不多的時候就放棄登山啰?”

“我不是勸你放棄。就算我勸你放棄,你也不是會聽勸的人啊。我只是說,登山這種活動,到了人生的某一個時期就應該停止去做了。如果你認為我所說的人們去登山是因為認為冒險是偉大的、是為了了解自己能力的極限這些話不對的話,那我收回,換句話來說。——人到了某個時期,自我會變得不再可信。”

“不是這樣的。”魚津說道,“可以相信自己就去登山,覺得無法相信自己了,就放棄去登山。這么做太愚蠢了。登山不應該是這樣的。”

隨著魚津的語氣激烈起來,常盤大作的眼睛也開始變得熠熠生輝。

“慢,你等下。”

他做深呼吸似的挺了挺胸,接著說道:“那我就說了。你說登山是一場與自己的戰斗。山頂就在那里,可以看到了。但是山霧彌漫起來。感性在催促你繼續前進,而理性卻告訴你必須停下腳步。你會壓抑感性,聽從理性的命令對嗎?”

“當然。所以才說登山是與自己的戰斗啊。”

“太遺憾了,在這一點上我們的看法不一樣。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要賭一賭。如果沒有碰碰運氣,試試看這樣的想法,那么就不會有登山的歷史。”

“也有人有跟你一樣的想法。之前有登山隊第一次挑戰攀登瑪納斯魯峰時,沒有登頂就撤退了,當時就受到了這樣的批評。批評者認為不管是選擇繼續前進還是返回,首先必須要先嘗試挑戰一下。”

聽魚津這么說,常盤大作說道:

“我也贊同這種說法。要在世界登山史上留下一頁,就必須要有這樣的精神。第一次攀登之前沒有人登頂的山,可能多少總會有些生命危險。但是已經走到這里了,那就下定決心再繼續往前走吧——”

“但是現代登山家們會更冷靜。他們到最后也不會寄希望于僥幸。憑著理性和正確的判斷獲得的勝利,才具有勝利的價值。碰碰運氣,試試看,抱著這樣的想法去登山的,即使湊巧成功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不,勝利、成功就是這樣的。八分由理性決定,剩下的兩分就靠賭運氣了。”

“是嗎?”

“是這樣的。體育運動這種行為,其根本上是一種與理性無關的精神。人們稱扎托比克是人類的火車頭,他確實像火車頭一樣快。因為像火車頭一樣快,所以才能產生那樣的記錄。登山家也是如此。他們為什么不同于燒炭工,不同于樵夫呢。因為他們的武器是強健的體魄和不屈的意志。除此之外沒什么重要的。”

“登山可不是簡單的體育運動哦。”

“那是什么呢?”

“是體育運動再加上某些因素。”

“你說的這個某些因素是什么意思?”

“這個某些因素,可以說是一種非常純粹的光明磊落的精神吧。正因為有這種精神,所以誰都不會只看有沒有登頂。”

“哦。”

常盤大作稍稍松了松系在脖子上的領帶,然后像做體操似的把兩條胳膊朝左右兩邊伸開,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好像是在尋找能夠一下子置對方于死地的話。

此時,正好有訪客來了,常盤大作的桌子上放了訪客的名片。常盤拿起名片,稍微瞄了一眼,又馬上看向魚津:“太遺憾了,我們只好暫時休戰了。”接著又說:“不管怎樣,你去登山的時候自己多注意點。”

魚津也感覺自己剛才有點興奮。他經常跟常盤大作爭論事情,但是因為剛剛說的是登山,所以才爭論得格外地認真。他心想,這個常盤,明明是個門外漢,還說東道西的。

但奇怪的是,魚津心里并沒有感到不快。常盤的主張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站在登山家魚津恭太的角度,他必須徹底地反駁常盤的這種主張。因為登山決不是靠賭運氣。

魚津結束與常盤的爭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邊,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聽筒,耳邊傳來的是與剛才常盤高亢的聲音不同的、微弱的女聲。

“您好,請問是魚津先生嗎?我是八代。八代美那子。”

魚津拿著聽筒,坐在了辦公桌上。魚津很少坐在辦公桌上,但是這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就采取了這種態度。

“你好,我是魚津。”

魚津板著臉說道。美那子先是對魚津上次為了小坂的事情特地拜訪自己表示了感謝,接著,她又屏住了呼吸似的說道:“他又給我寫信了。”

“寫信?!是小坂寫的?”

“是的。”

“那他真是太不應該了。上次不都說清楚了嗎?他寫了什么?”

“唔……”美那子似乎覺得有點難以啟齒似的說道:“該怎么說呢,他似乎很亢奮。說有話要跟我見面說,約我六點見,——還寫了見面地點。”

“信是什么時候收到的?”

“就在剛才。是快遞送來的。”

美那子似乎是收到快遞送來的信,打開看了之后,就馬上打了這個電話。

“他讓你去哪里?”

“是西銀座一個叫浜岸的地方。他在信上畫了地圖。”

“是浜岸啊?”

“您知道這個地方嗎?”

“知道。是我們經常去的一個小飯館。”

“我該怎么辦呢?如果一定要去的話,我也能去。”

美那子言下之意是想讓魚津幫她決定究竟該不該去。魚津對小坂乙彥有種怒其不爭的感覺。一個大男人,做事卻這么不干脆。

“你不用去了。我會去那里,跟小坂好好談談。”

魚津說著,掛斷了美那子的電話。即使沒有這件事,魚津原本也打算在今晚或什么時候跟小坂見個面,再最后商量一下登山的事。

五點半左右,魚津走出公司,朝西銀座方向走去,準備在浜岸跟小坂乙彥見面。街上一片年末的熱鬧氛圍,但是又不像之前圣誕節的時候那樣擁擠得失去控制。魚津很喜歡從圣誕節到新年前的這短短幾天,十二月的大街仿佛剛剛從狂歡中醒來。

可能是因為魚津每年都會在這一時期出發去登山,所以對歲末的東京有一種特別的感慨吧。去年是二十五號出發去登了北穗,前年和今年一樣,是二十七號從東京出發,去登了前穗東壁。這五年來,魚津沒有在山下迎接過新年。

一走進浜岸,魚津就看到了坐在正面最靠近廚房的位置上的小坂。他正跟廚房里的店主說著話。除了他之外,店里沒有其他客人。

小坂看到魚津走了進來,似乎很吃驚,回過頭來招呼道:“喂!”

魚津一邊脫外套,一邊問道:“喝酒呢?”

“沒有。”小坂說道。魚津一看,果然,小坂面前只有一個大茶碗。不知道小坂是不是看到魚津來了,知道自己暴露了,接著說道:“我在等人。”

“是八代夫人吧?”

魚津的話音剛落,小坂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魚津在小坂開口之前,搶先說道:

“我知道了。她打電話給我了。”

他覺得先把情況說了,才是朋友之義。

“她不會來了。她在電話里拒絕了。”小坂緊緊盯著魚津的臉,似乎想著既然美那子不來了那就喝酒吧,開口叫道:

“大叔,上點酒。”

魚津看到他側臉的線條有點僵硬。他在小坂旁邊坐了下來,以一種不知道算是責難還是體貼的口吻說道:“心情還沒收拾好嗎?”

小坂沉默著。

“雖然會很痛苦,但是事到如今,再把人約出來就不合適了啊。”

結果,小坂抬起頭,就說了句:“我太差勁了。”然后就又沉默了。魚津感覺眼前的小坂似乎又在任性了,他的語氣中也帶了幾分冷淡,說道:

“你振作點。是個男人就放手。她可是別人的妻子。”

老板娘端著酒壺和下酒菜走了過來,問道:“聽說你們二十八號出發?”問完這一句,又馬上匆匆忙忙地回廚房了。

老板娘著急回廚房的樣子讓人感覺有點不自然,很快魚津就知道了原因。小坂乙彥兩手捂在臉上,輕輕咬著嘴唇,閉著眼睛,似乎在忍受內心的痛苦,有一兩滴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真的是淚水。

魚津從學生時代認識了小坂至今,已經快十年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坂的眼淚。他一直以為小坂和眼淚是絕緣的。在他眼里,不管發生什么事情,小坂這個男人只會迎頭反抗,絕不會讓自己的內心被悲傷淹沒。最近這段時間,魚津已經連續兩次聽小坂說自己“太差勁了”。這話不像是小坂能說出來的,而且他一直覺得這話里面的感情有些太夸張了。雖然嘴里說著“太差勁了”,但是他之前并沒有感到小坂的內心狀態真的有那么“差勁”。

但是,小坂的眼淚卻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前完全無法想象小坂會像個女人一樣流淚。

“你在哭嗎?”魚津問道。

“不,我沒有哭。眼淚只是自己流了出來。”

小坂含混不清地說道。然后毫不掩飾地把淚濕的臉轉向魚津:

“我并不是覺得悲傷。只是覺得痛苦。我真是太傻了。就像你說的,那是別人的妻子。我為什么要跟別人的妻子糾纏不清呢?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多得數都數不清。有的是更年輕、更漂亮的單身女人。——可是,我卻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一個人身上。”

魚津感覺小坂的話里已經赤裸裸地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在二十八號之前再忍耐一下吧。二十九號開始不管怎樣我們都會踏上雪地。大年三十到又白池。元旦早晨開始攀登東壁,傍晚就能到A峭壁。女人什么的,都會被山風吹得無影無蹤。”

魚津說道。

“不,就算去了山上只怕也無濟于事。”小坂低聲說道,“老實說,我之前每次登山,感覺都像是在一次次確認自己對她的感情有多深。——你有沒有想象過自己跟某個女人一起去登山?肯定有過吧。我想至少這么想過一次吧。事實上我們不能帶女人一起去登山。不可能帶她們去。都是做夢,是幻想。只是登山的人在這么幻想的時候,幻想中的女人跟這名登山者都不是一般關系。那個時候才能體現出對這個女人的愛情是何等純粹。我一直都在想,不知道哪一年能跟八代美那子一起去登山。在我的幻想中,每次出來的都是她。你如果有了深愛的女人,也會想帶她一起去登山吧。”

魚津沉默了。至今為止,魚津從沒有在登山的時候想到過女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可以明確地說自己沒有這種想法。

但是,魚津在想別的事情。他在想如果要帶女人一起去登山的話,能帶八代美那子去就太好了。想到這里,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自己的朋友因為無法斷絕對美那子的執念而身陷痛苦,自己卻在想著可以帶這個女人一起去登山,這是對朋友最大的不義。魚津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在山上想到的女人,對于自己來說,應該是真正意義上唯一的女人吧。”

小坂說道。

“也許吧。”

“那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了吧。八代美那子當然是別人的妻子。這個女人跟我之間不會有結果。但是,對我來說,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女人。是我想要帶去讓她也能夠仰望白雪皚皚的大巖壁的女人。”

“你說的大巖壁是?”

“就是東壁。”

“那是不可能的。”

魚津不由說道。

“所以我說這就是個夢嘛。是個夢。在夢里面可以允許這么想吧。在夢里的話,帶她去也沒問題吧。”

“但是你不是給她寫了信,約她出來嗎?”

魚津又把話題帶了回去。

“我想見她。想要最后再見她一次。”

說著,小坂突然改變了語氣:

“不過,已經沒事了。我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了。在跟你說話的過程中我已經冷靜下來了。我確實不應該再給她寫信。也不應該約她來這里。那會兒我肯定是腦子出問題了。”

小坂說道。

魚津沉默著。在小坂說想讓美那子也能仰望白雪皚皚的東壁時,魚津在自己的腦海里讓八代美那子站在了完全不同的地方。是森林地帶。是夾在檜樹、山毛櫸、真樺、冷杉等樹木當中的陰冷的林間小道。秋日的陽光從樹蔭中灑落,耳邊不斷傳來梓川清亮的水聲。穿著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直直地站在那里,上半身微微向后轉。

小坂想象著帶美那子去爬冬天的山,正如他所說,這不過是個夢。但是對于魚津來說這并不完全是夢,而是與現實有著某種聯系。讓美那子站在森林地帶,這并不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正因為如此,魚津感覺有點受不了自己的想象。

不管是對小坂,還是對美那子本人,魚津認為自己的這種幻想都是可恥的、不可原諒的。

似乎是為了趕走這種想象,魚津說道:“上條的信上說,今年雪會很多。好像從今晚開始就會下。”

“是吧,應該正在下吧,都到了這個時候了。”

小坂第一次用自己平常的聲音靜靜地說道。興奮褪去之后,小坂開始逐漸恢復了他登山家的樣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垫江县| 宝坻区| 盘锦市| 大安市| 永靖县| 佛冈县| 手游| 金坛市| 惠来县| 济源市| 卫辉市| 阳西县| 千阳县| 遂宁市| 金沙县| 文安县| 星子县| 张家港市| 广东省| 贵州省| 遂平县| 章丘市| 北宁市| 泽普县| 红河县| 抚州市| 绥化市| 达日县| 祁阳县| 安达市| 平度市| 高密市| 灌云县| 教育| 焦作市| 大兴区| 武汉市| 同德县| 芜湖县| 策勒县| 河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