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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列車快要開進新宿車站時,魚津恭太醒了。周圍的乘客都已經站了起來,有人正從行李架上往下拿行李,有人正在穿厚外套。從松本坐上這趟列車之后,魚津很快就睡著了,中間醒來過兩三次,其余時間幾乎都是在熟睡中度過的。

他看了看表,八點三十七分,再過兩分鐘就到新宿站了。于是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把手伸進毛衣外的夾克口袋中,掏出一包和平牌香煙,抽了一支叼在嘴上,眼睛朝車窗外望去。無數霓虹燈閃爍著,將新宿的天空映照成一片散發著糜爛氣息的紅色。每次從山上歸來,看到東京的夜景時,魚津都會感到不知所措,此刻這種不知所措又再次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的身心在山林的寂靜中沉醉了一段時間,卻又不得不被拖回都市的喧囂,每當此時他都會產生一種類似痛苦掙扎的情感。只是今天這種掙扎似乎特別嚴重。

列車停下后,魚津把背囊掛在左肩,把黑色的鴨舌帽微微歪戴在頭上,叼著香煙,踏上了站臺。他身高約一米六五,肩膀寬闊,體格壯實。魚津站在那里,沒有立刻往外走。

來呀,走吧,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來呀,邁步吧,邁向蕓蕓眾生生存著、掙扎著的世俗漩渦。魚津嘴里并沒有說什么。他只是在心中這樣默念著。魚津并不是一個不愛見人的人,也并不是特別喜愛孤獨,但是每次從山上下來時他總要對自己這樣說。只是以前在車上就可以完成這種心理準備,不用等到走上站臺之后。而今天,在山上被下的咒語似乎比以前更強了。

魚津走到新宿車站外,上了一輛出租車。不走路,而是被人從一個地方運送到另一個地方,這是都市人的習慣。他也遵從了這一習慣,但山林中夜晚的黑暗和寂靜還是如影隨形,和他一起被運往東京的燈海中。

過了數寄屋橋,魚津就下了車,走進銀座的一條小巷子。銀座還是很熱鬧。魚津掀開D通信社旁那家寫著“浜岸”的小料理店的門簾,走了進去。來銀座,正是為了到這家相熟的店里,給肚子里塞點稍微正兒八經的食物。

“歡迎光臨。這是又去了山上嗎?”

穿著白色罩衣的胖店主在正對著門的廚房里招呼道。

“去登了奧穗[1]。”

“已經沒什么人了吧?”

“只遇到了兩隊人。”

魚津把背囊交給走過來的女服務員,然后坐到離廚房最近的一張桌子邊上。

“紅葉很漂亮吧?”

“比起紅葉,星星更漂亮。涸澤[2]的——”

昨夜,在涸澤的休息點仰望夜空時,魚津看到了冰冷閃爍的星星。此刻那些星星還清楚地印刻在他的眼簾上。

魚津就著烤松茸喝了一瓶酒,又就著燉鯛魚和魚肉醬湯吃完了飯。正在這時,店主的弟弟,也是在這家店里幫忙的阿紋,也穿著白色罩衣,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回來了。看到魚津,阿紋招呼道:

“歡迎光臨!”接著又說:

“剛剛小坂先生也來了呢。”

廚房里的店主也說:

“是的是的,小坂先生也來過。這回可稀奇了,他竟沒有喝酒,吃了飯就回去了。”

“好久沒見他了。還挺想見一面的呢。”

魚津說道。

“他好像說要去常磐會館的二樓跟什么人見面呢。應該還在那里吧。就他那磨嘰勁兒。”

“是嗎。”

自上個月一起前往谷川岳[3]之后,魚津和小坂乙彥就再也沒見過面。魚津想著如果能夠見到的話就最好了。

魚津結了賬,走出浜岸,前往距離浜岸約半町[4]。走上樓梯,就是結賬臺,魚津站在那里環顧了一圈。明亮寬闊的店內零散地放著十五六張桌子。穿著登山服裝進去的話,感覺跟店內的氛圍有點格格不入。大部分客人都是年輕的情侶。

魚津沒能立刻發現小坂的身影。小坂乙彥一個人背對著魚津的方向坐在窗邊的桌子旁。修長的身體前傾著,似乎有點坐立不安。

魚津穿過桌子與桌子中間,來到小坂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小坂吃驚地回過頭:“呀,是你啊。”

“有這么打招呼的嗎?”

魚津說著,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不是,我在這里等人呢。”

小坂看著魚津,又問道:

“去哪里了?”

“穗高[5]。”

“一個人?”

“嗯。”魚津又問,“你說在等人,是等誰呢?已經等很久了吧。”

此時,魚津看到小坂乙彥那張看似精干的臉上忽然閃過了一絲陰影。

“白等了嗎?”

正這么說著,魚津看到對面一個穿和服的女人,正穿過桌子中間朝這邊走來。她穿著偏黑色的和服,系著紅色腰帶,右手抱著一個黑色漆皮的大手提包。當魚津確定這個女人確實是朝自己這邊走來時,心里猜想這是不是就是八代美那子。他記得不知哪次小坂曾經跟自己說過對這個女人的暗戀之情。他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自己來得還真不是時候。剛從山上下來,還什么都沒做呢,就感覺一腳踩進了人際關系的漩渦中。

女人來到旁邊,對小坂說道: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這是魚津君。是我一起登山的朋友。”

小坂說道。對方“哎呀”一聲輕呼,似乎很驚訝似的。

“我是八代。”

她說著,客氣地朝著魚津低頭致意。

當對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閃過時,魚津才回過神來。從這個女人走進店里開始,到她走到桌子邊,現在朝自己低頭致意,自己的目光一直都沒離開過對方。與其說是目光沒離開過對方,不如說是無法離開。但魚津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卻并沒有為自己的不禮貌感到羞愧。對于原本應該會很快對這種事感到羞愧的魚津來說,這是很不可思議的現象。

魚津感覺自己的目光似乎毫無抵抗力地、自然而然地就被對方吸引過去了。

但是,從八代美那子坐到空位子上開始,又有別的東西進入到了魚津心里。他無法直視那個坐在自己和小坂中間的華麗女人。魚津把目光移向了窗邊。

“就是一個無聊的聚會,我以為中途應該很容易就能溜出來的。但是晚了一個小時才開始——把您叫到這里,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不,沒事。”

“您一直都等在這里嗎?”

“我已經習慣了在這樣的地方待上半小時一小時的。你說的急事,是什么事?”

“有東西想要交給您。”

“是什么?”

“我后面再給您。”

女人說完,很快又改變了主意似的,打開了手提包:“是這個。”

“是什么呢?”

“哎呀,不行!請您回家之后再打開吧。”

在魚津聽來,此時八代美那子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緊張。

魚津朝兩人看去。小坂正把一個似乎是用商店的包裝紙包裹著的小紙包放進自己的包里。

“那么,我的事情做完啦,就先告辭啦。”

八代美那子說道。似乎她就是為了這點事過來的。

“哎呀,再坐會兒吧,喝個茶什么的。”小坂說道。

“我已經什么都吃不下啦。”

魚津聽著兩人這樣的對話,趕緊站了起來:“我先告辭了。有點累了。”

他對小坂這么說著,準備離開座位。

“哎呀,您請坐,我才應該告辭了。”

說著,八代美那子也站了起來,又說了句“您請坐”,想讓魚津再坐下。稍稍夸張地說,魚津感到美那子想要阻止自己離開的言行中有一種拼盡全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如果無視對方的勸阻,就這樣離開座位的話,會有點過分,但是如果自己留下來,讓八代美那子離開的話,對小坂乙彥來說,再是朋友,這么做也有點不識趣了。

“啊呀,不用這么著急吧。魚津你坐下。夫人你再坐個五分鐘十分鐘的也沒事吧?”小坂說道。

“那好吧。”

看到八代美那子再次坐了下來,魚津也坐回了座位上。

“我想要個冰淇淋。魚津先生呢?”

“我嗎?我來杯咖啡吧。已經三四天沒有喝咖啡了。”

“您到山上去了幾天?”

“在山上的休息點住了三個晚上。”

小坂叫來女服務員,點了兩份冰淇淋和一杯咖啡。

“小坂先生最近都沒有去吧?”

“老是請不出假來。不過,接下來就算是曠工也一定要去。從年底到正月準備和魚津一起去登奧又白[6],所以必須先把身體鍛煉好。”

兩人說著話的時候,魚津在思考一個問題。此刻坐在自己旁邊的這位女性,從剛才小坂稱呼她為“夫人”這一點來看,肯定是已經結了婚的。他想起小坂以前也提過這位女性,但那時候并沒有說她已為人妻。

但是,真正令魚津感到困惑的,并不是小坂從未提過而自己現在才知道的八代已婚這件事。令他困惑的原因其實更直接。在魚津看來,八代美那子這個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經結了婚的。確實,如果是未婚女性的話,可能不會這么穩重。她的言談舉止中都透著穩重,而且她的美貌本身也帶著一種沉靜。

對于對方已為人妻這一點,魚津覺得自己多少有點沮喪。當他意識到這種沮喪的情緒完全無視了好友小坂的立場時,不禁暗想自己這是怎么了。穗高夜空中美麗的星星在自己身上所下的咒語,大概還沒有完全解除吧,他暗嘆道。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夜色中,藥品廣告的霓虹燈上紅色和藍色的文字,在遠處交替隱現,魚津的目光一直看著這種單調而空虛的重復。小坂乙彥和八代美那子一直說著一些被第三人聽到也無妨的話。不久,魚津聽到美那子說“那么,我準備告辭了”,感到她準備回去了。

“不不,還是我先告辭了。我過來也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小坂。”魚津說著,先站了起來,匆匆說了聲“再見”,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背囊。

“不過,我也得回去了。”

美那子也站了起來。只有小坂還坐著。魚津看到小坂的臉上閃過一絲跟剛才看到的一樣的陰影。再看美那子,她的臉上也是剛才那樣的拼盡全力的神情,以至于臉上的肌肉都有點僵硬似的。

跟剛才一樣的情形。只不過魚津喝了杯咖啡,美那子吃了杯冰淇淋,中間隔了十分鐘而已。

但是,魚津沒有再遲疑,他把背囊掛在肩上,朝兩人說了聲“那就再見了”,離開了座位。他走下樓梯,來到馬路上,穿過被出租車堵得嚴嚴實實的道路,朝新橋方向走去。

魚津知道自己有點興奮。因為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女性,自己變得與平時不大一樣了。等到離開那位女性再來看這樣的自己,他不由得感覺有點怪異。說是個美女,但其實她的美貌也并沒有多么驚世駭俗。只不過剛從山上下來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貪戀別人的溫暖,會想要見到不同的人。

不過,雖然魚津并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是他知道對方是一位與小坂乙彥有著某種特殊關系的女性。因為這樣一位女性而打破自己內心的平靜,魚津覺得這事怎么想都要怪自己太沒界限感了。魚津心說,我現在有點胡鬧了。說起來,自己昨天半夜醒來后走出休息點,一邊凍得瑟瑟發抖,一邊抬頭仰望星空,沉醉于星空的美麗,這種行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胡鬧。想要一人獨占美麗的事物,這種想法本身就像是一種胡鬧吧。

“終于追上了。”

聽到這聲音,魚津回過頭去。八代美那子微微喘息著走了過來。

美那子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兩人站著的地方旁邊是一家酒館,霓虹燈閃爍,把路面都染成了一片藍色。美那子看起來臉色蒼白肯定也是由于這個原因,但是魚津認為不僅僅是這樣。八代美那子表情很嚴肅,似乎在想一件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事情。

“您去哪里?”

“大森。”

“我去田園調布。我們是一個方向,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們叫輛車,您可以把我送到家嗎?”

“可以是可以。”魚津說道,“那小坂怎么辦?”

“我剛剛在店里跟他告別了。其實我有點事想聽聽您的意見。在沒見到您之前,我也沒這個想法,見了您之后,忽然就想問問您。您是小坂最好的朋友,我經常聽小坂說起您。”

“嗯,我跟他應該算是最要好的吧。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倆就經常搭伴去登山。”

魚津和八代美那子并肩往土橋方向走去,準備在那里坐出租車。看到一輛比較新、比較大的出租車開過來了,魚津趕緊攔了下來,先讓美那子坐進去,然后自己再坐進去。

“請到田園調布。”魚津跟司機說道。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了。”美那子說道,接著就再也不說話了。

車開了,魚津稍稍鄭重地問道:“你要說的是什么事?”

“您是小坂先生最好的朋友,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

魚津覺得關于自己和小坂的友情有必要做些補充說明,但是他沒有說。

自己是不是小坂最好的朋友,這個問題需要認真思考。

同為登山家,兩人關系緊密。如果自己要跟誰一起死的話,那應該就是小坂乙彥吧。但是,魚津相信,登山家之間的羈絆,僅限于大山這一特定場所。如果山上的羈絆,在下了山之后也必須要維持的話,那該多煩人啊。大山絕不會叫人這么做。自己對于下了山的小坂了解多少呢?事實上一無所知。

“對于小坂和我的事情,您應該也聽說過了吧。”

美那子說道。魚津輕輕瞥了一眼美那子放在腿上的白皙的雙手,搖頭說道:“沒有聽說過。”

魚津對于他們之間的事情并沒有了解多少,所以這么說也不算是撒謊。

“其實剛才,我是把小坂寫給我的信還給他了。是他這三年當中寫給我的信。”

魚津朝昏暗的車窗外看去。車剛開過浜松町附近。看來司機是準備從品川經五反田再到田園調布。此時,魚津突然又想起了山林中的黑暗與寂靜。他不知道八代美那子準備跟自己商量的到底是什么事,但是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半點傾聽的準備。

“老實說,我很珍惜小坂先生的心意,可是這份心意同樣也令我感到困擾。我已經有丈夫了。”

“這樣啊。”

“所以我就想著能不能請魚津先生跟小坂先生說一下。”

“該怎么說呢?”

“這……”

美那子不再說話了。面對魚津嘴里說出的與自己的預想完全不一樣的回答,她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您很討厭做這樣的事嗎?”

“并沒有討厭。”

“我也明白,拜托您去做這樣的事,對您來說肯定會是很大的困擾。”

“我只是不太了解小坂和您之間的事。我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在哪個休息點,聽小坂提過您的名字,僅此而已。那也是在進山很多天大家情緒都有點亢奮的情況下說的。那種情況下誰都會添枝加葉地說一些有的沒的。大家都會編故事,假裝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用來發散自己的心情。所以,小坂說的,我也只當是他編的故事,隨便聽聽就過去了。事實上,他說的話,我基本上都忘光了。”

事實上也是這樣。在山上,大家都會講一些自己的戀愛故事,但是這些故事的內容往往都是胡編亂造的。只有其中透露出來的講述者對人的愛戀之情,在那一刻,是不容懷疑的真實。這樣的經歷,魚津自己有過,在別人身上也感受到過。

看來必須要說明自己與小坂的關系了。美那子一副難以開口的樣子。

“那我們下車,找個地方說吧。”

“這樣啊。”

美那子似乎不想在有司機聽著的情況下說,但是魚津覺得下車再找家咖啡店坐下來說的話,有點麻煩。

“我們索性就先到您家附近吧。您家離田園調布站遠嗎?”

“走路大概六七分鐘的樣子。”

“那我們就到田園調布站下車,然后走著去您家,路上可以邊走邊說。”

這會兒魚津開始感覺到身體的疲勞。一般他到山里待上兩三天也很少會感到疲憊,但是今天為了趕到松本坐列車,原本從涸澤的休息點到上高地要花四個半小時的路程,僅僅用了三個小時左右就走完了。趕路的疲勞這會兒似乎開始顯露了。

“我不太了解穗高,不過這會兒應該已經很冷了吧。”

“山上已經下過雪了。”

“啊,都已經下雪了啊!”

“比起往年,這還算遲了。”

兩人開始說一些和小坂全然無關的話題。大大小小的車亮著車燈,在國道上川流不息。出租車也在國道上開了很長時間。

兩人在田園調布站前下了車,穿過車站前的廣場,沿著兩邊種著行道樹的緩坡往上走。路上已經沒有行人了,樹葉在兩人的腳下嘎吱作響。

魚津一直在等著對方先說,但是遲遲沒有聽到對方說話,所以走到緩坡的一半的時候,他開口問道:“你跟小坂是什么時候開始交往的?”

“大概得有五年了吧。從我嫁給八代之前就開始了。結婚之后,有段時間我們沒有再見面,但是前年圣誕夜,又在銀座遇到了。那以后偶爾會見個面,他也會給我寫個信什么的。”

“什么樣的信?”

魚津說完之后,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點不識趣。

對方似乎有點為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似的。魚津感到她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過了一會兒,美那子開口說道:

“是向我告白的信。”

“就算告白了,也不會有結果的啊。”

“嗯。”

“向別人的妻子告白,小坂這是想干什么?再怎么告白也是沒用的啊。小坂究竟怎么想的呢?”

“他說讓我離婚,跟他在一起。”

“哦。——那你怎么想的?”

“我當然感覺很困擾。”

“這樣的事情,是會讓人困擾。”

“所以,我就想麻煩您跟他清楚地說明白。我不能做那樣的事情,我也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你不能自己親自跟他說清楚嗎?”

“當然,我也好多次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怎么都——”

“小坂不理解嗎?”

“嗯。”

“那小坂這家伙真是太不對了。”

魚津想起了小坂在巖壁上扭著身子觀察上面情形的樣子,那時候他的臉上透著一種令人吃驚的獨特的精明強干。

或許小坂的性格當中就有這樣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有點認死理吧。

“即使這樣,要我去跟他說似乎也不太合適吧。”

魚津有點不太明白,為什么在此之前八代美那子都默許了小坂的這種態度呢。如果她自己能夠明確地說清楚小坂這么做只會給自己帶來困擾,那么就算小坂再認死理,也不會一味糾纏,提出那些無理的要求吧。

“你自己對于小坂,究竟是怎樣的態度呢?”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想該怎么說。

“對于小坂先生,我現在沒什么別的想法。”

“現在沒什么想法啊。”

或許是感覺到魚津的話里面著重強調了“現在”,美那子又補充道:

“以前也沒有。”

“以前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

“也就是說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你對小坂都沒有特殊的感情——”

“是的。”

“你確定?”

美那子停頓了一下,回答道:

“嗯。”

“那小坂那邊我去跟他說吧。我感覺小坂做的事情,有點不合常理。”

“但是,”美那子停下腳步,“那個,請不要說得太嚴厲。因為我不能回應小坂先生的感情,所以想請您跟小坂先生說,希望他把心思從我身上收回去。”

美那子站在那里,正對著魚津說道。

“我明白了。放心,我不會去責難他。事實上,我以前都是很避諱介入到別人的這種事情中去的。我一直都覺得這種事情原本就是當事者自己應當解決的問題,就算有第三人介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在你們的這件事情上,我覺得我可以作為朋友,給小坂一些忠告。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那小坂的態度確實有點荒唐。”

“嗯。”

美那子的回答很模糊。這使得魚津又產生了新的疑惑。

“不是這樣嗎?”

“嗯。”

“你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的嗎?——比如你其實也喜歡小坂的——”

“沒有。”

這次美那子否定得很干脆。

“我沒有喜歡他。——不過……”

“不過什么?”

“小坂先生可能有些誤會,以為我也喜歡他。”

“為什么呢?你沒有清楚地告訴過他你對他的感覺嗎?”

“我說過好多次了。”

“那么,小坂也是知道你對他的感覺的了?”

“嗯。”

“那就行了。”

“但是……”

美那子又說道。這次是魚津停下了腳步。然后,他等著美那子也停下腳步,看著美那子的神情。兩人正站在一幢大房子的石頭圍墻外。庭院中的燈光透過種植的花木打在了美那子的側臉上。

“我真是不太明白你們倆到底是怎么回事。”魚津說道。

對方明顯有點狼狽,“那個,”她訥訥道,“雖然我對小坂并沒有愛情,但是我跟他有過一次……”她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肉體關系。”

美那子深深地低著頭,緊盯著自己的雙手,她的十個手指頭正用力地扭在一起。她似乎想著既然已經說出來了,那就索性全盤托出。

“我太蠢了。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就因為這樣,我沒有辦法嚴厲地拒絕他。我——”

八代美那子抬起頭,神色痛苦。

魚津沉默地站著。八代美那子的話令魚津感到震驚。他感覺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事情。接著他感到美那子的神情有了些許變化。他覺得美那子似乎想說什么,在她說之前,就趕緊說道:

“我明白了。我會盡量委婉地跟小坂說的。”

說完,他再次邁開步,想著把八代美那子送到家之后就告辭。走了大約五六米的距離,就聽美那子說道:“那個,我家到了。”

魚津停下腳步。只見石頭門柱和門柱中間,結實的大門緊閉著。感覺不花點力氣都推不開,就像貝類緊緊閉著殼一樣。

“那我就告辭了。”

“你稍微進去坐會兒吧。”

美那子按著大門旁邊小門上的門鈴說道。

“不,已經太晚了。”

“這樣啊。”美那子跟魚津告別道,“謝謝您這么累了還送我回來。”

魚津跟美那子告別之后,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他看到白色的陶瓷門牌上清晰地寫著“八代教之助”。雖然他并沒有聽過也沒有看到過八代教之助這個名字,但是能擁有這么氣派的房子,應該也是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吧。

魚津聽到身后小門的門鈴響了之后,院子里傳來激烈的狗叫聲。他沿著八代家長長的石頭外墻慢慢離去。

途中,魚津借著路燈的燈光,看了下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回到田園調布站之后,魚津又在那里坐上了出租車。穗高夜晚的黑暗與寂靜再次襲上了他的心頭。意外地卷入到一樁男女丑聞中,不得不背負起勸誡小坂的重任,這使得他心里很不痛快。

魚津恭太睜開了眼。

睜開眼之后,他翻身趴著,拿過放在枕邊的手表一看,已經八點了。一想還可以在床上賴半個小時,他又翻身仰躺著,伸出右手,拿了放在枕邊的和平牌香煙。

魚津向來禁止自己在床上抽煙,但是從山上回來之后的翌日早晨除外。雖然很少會感覺累得起不了床,但是通常全身都會被疲勞包圍,感覺各處的肌肉都被拉傷了。

從山上歸來的翌日任由自己放縱在倦怠中。在這段特殊的時間里,魚津腦子里想的永遠是那三件事。

第一件是錢的問題。自己性喜奢華,又愛浪費,再加上進行登山活動,所以經常很拮據。很多東西光靠從公司借來的錢是無法支付的。第二件則是奧又白。自己打算從今年年末到明年正月和小坂一起去那里登山。之前去過兩次,都失敗了,這次一定要把它征服了。被冰雪覆蓋的山巖不時閃現在魚津的腦海中。

剩下的一件,當然是對于女體的幻想。魚津幻想有一具女體能夠讓自己年輕的身體安靜下來。從山上回來的翌日早晨,性欲總是特別強烈。疲勞刺激下的欲望,吐著猩紅的舌頭,無論怎么驅趕都不肯走,變成一種讓人窒息的幻想,纏繞著魚津。

當然,錢、山巖、幻想這三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并不是按順序一件接一件地涌上他心頭的。往往是剛把一個念頭摁下去,就又出現一個念頭,剛把這個念頭趕走,又有其他的念頭橫生出來,三件事情時而交替,時而同時,襲擊著年輕的登山家的腦袋。

但是,這天早晨的波浪式進攻與之前的又有些不同。不管是金錢,還是奧又白,或者是幻想,這些其實意味著魚津恭太此時的精神或者說是肉體的一種強烈愿望,即希望從一種狀態轉換到另一種狀態。但是這天早晨,占據魚津腦海的卻是全然不同的事。

簡單地說,這天早晨,魚津既沒有思考錢的事情,也沒有想奧又白。當然,也沒有受到幻想的折磨。魚津躺在被子里,抽了兩根煙,慢慢地在腦海里描繪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見到的八代美那子在各種情形下的白皙容顏。這天早晨的賴床時間是極其安靜而純潔的。

魚津在八點半起了床。拉開窗簾,可以看到初冬陰沉的天空,和陰沉的天空下大森的街道。一打開窗,電車、巴士、出租車的聲音一下子涌入這間位于高崗上的公寓。

公寓是個邊套,有四疊半和八疊兩個房間,是這幢面向中等收入工薪階層的公寓樓中最好的房間,所以房租也是最貴的。

魚津走到靠里的房間帶的小衛生間,洗了臉,然后打開房門,取了之前放在那里的牛奶瓶,把牛奶倒進杯子里,站在窗邊就喝了起來。這并不能算是早飯,但是在早上去上班之前能夠吃進胃里的就只有這個了。

接著,他從衣柜中拿出還帶著干洗店包裝的白襯衣穿上,又從掛在衣架上的三件冬裝中選了灰色的雙排扣西服,沒有穿大衣,拿了件雨衣就急急忙忙出了門。

魚津在走出公寓樓之前遇到了三個住在同一幢樓里的人。兩個是年輕的妻子,一個是學生。魚津輕輕朝她們點了點頭,并沒有開口打招呼。魚津和住在同一幢樓里的人接觸時,都帶著一定的距離感。有人會主動過來接近,這時魚津會后退一步。他會跟別人點頭致意,但是盡量不開口說話。

所以,魚津跟住在他隔壁的學生也沒有說過話。隔條走廊的對門住的是一對年輕和善的雙職工夫妻,他也同樣沒跟人家說過話。魚津之所以選擇住在公寓里,就是為了避開跟人打交道。

魚津下了坡,來到了大森站前的馬路上,朝車站走去。

走著走著發現自己鞋子臟了,就在車站前讓人擦了個鞋子。

然后,他在車站前的小店買了份報紙,帶著報紙走進了檢票口。他基本上都是在車上看的報紙。魚津上班的時間剛過上班高峰時段,所以雖然沒有座位,但是還是可以拉著車上的吊環,看個報紙什么的。

魚津在新橋下了電車,朝田村町方向走去。他在十字路口右轉,沿著和日比谷公園相反的方向走了約五十多米,走進了南方大樓那個與大樓相比明顯過大的大門。他坐電梯到三層,走進了門口的玻璃上寫著“新東亞商事”的房間。

“早上好!”

到了這里,魚津才主動和大家打招呼。房間里有十五六張桌子,大概有十個男女員工在工作。大家聽到魚津的聲音,都朝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只有一個人的頭沒有動。那是分公司經理常盤大作。

房間里的時鐘顯示魚津已經遲到了四十分鐘左右。魚津剛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對面的清水就問道:“又去登山了?”“嗯。”魚津冷淡地回應道。此時他已不再是登山家的樣子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今天早上?”

“沒有,昨天晚上回的。”

魚津回答道。聽了這話,分公司經理常盤大作用他一貫的大嗓門自問自答似的說道:“為什么要去登山?因為山就在那里嗎?”說著,他那足有150斤重的身體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昨天沒來上班。”

魚津說道。他昨天一天無故缺勤,本來想走到常盤的位置上跟他說的,沒想到常盤朝自己過來了,所以就趕緊先說了。但是,常盤完全沒有理會魚津的話,接著說道:“登山。一步一步登上高處。背負著重荷,吭哧吭哧去登山。聽起來很偉大嘛。從我們這家小小的公司里賺到的菲薄的薪水,有一大半都用于登山了。還真是辛苦了。老家的父母還等著兒子大學畢業了娶個媳婦回家。但是兒子卻根本沒想過要娶老婆。只要有時間就去登山。完全被山迷了魂了。”

這既不是斥責,也不是訓誡。要正確說的話,應該算是演講。

常盤大作說到這里,稍微停了一下,他那剃著光頭,充滿精力的臉直直地看向魚津,盯著魚津的眼睛,似乎是在選擇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

過了一會,他從鼻子里長長地舒了口氣。每次他想到了自己滿意的話就會有這個動作。

“我和你不一樣。我喜歡從高處一步步往下走。每走一步,自己的身體就會隨之降低一分。從不安穩的地方向下走到安穩的地方。魚津,至少這才是自然的哦。”

“這是年齡和體重不同的緣故。”

魚津說道。說完,他又覺得自己說了多余的話。要是自己什么都不說,默默聽著的話,常盤大作的嘮叨就像臺風過境終歸會停下一樣,也會自然而然地停下來的。但是,只要稍微回應一下,他的嘮叨就會變本加厲。果然,剃著光頭、原本一臉無聊的經理臉上瞬間活力四射起來,神情中充滿了斗志。

“體重和年齡?開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想往高處爬,等到年紀大了,變肥胖了,就想往低處走了?!問題并不在這里。關鍵看你是喜歡與人相處,還是討厭與人相處。我完全無法理解那些一步步遠離人們所在的地方,獨自朝高處走去的家伙,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我自己更喜歡一步步朝低處走。我小時候就喜歡沿著坡道往下走。沿著坡道往下走的時候,我跟你說,我心里——”

你有那么喜歡與人相處嗎,這句話在魚津嘴邊轉了轉,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因為再跟常盤大作聊下去的話就別想做事情了。常盤大作看著魚津,似乎在等待他對自己的演講的反應,但是看到魚津一言不發,只是窸窸窣窣地整理著自己辦公桌上的文件,他也慢慢轉開頭,“為什么要去登山?因為山就在那里嗎?”

他又若無其事地重復了一句自己之前說過的話,回到了自己在窗邊的辦公桌旁。

魚津并不討厭常盤大作經理。雖然正在忙的時候被他抓著聊天會感覺有點煩,但是不忙的時候,與其跟別人閑扯,還不如跟他聊天來得更開心。雖然他說的話常常使人如墮五里霧中,但是在他的話背后,往往有他自己的真實想法。

其他員工常常在背后稱常盤為“萬年老經理”。也確實是萬年老經理。新東亞商事的總部在大阪。原本按照資歷也好,經驗也好,常盤都是可以當董事的,但是由于他喜歡毫不客氣地對著社長指手畫腳,硬是要堅持自己的意見,最后就被安排了東京分公司經理這么一個只有名頭好聽卻沒有實權的職位。雖然公司上層不太喜歡他,但是他在一些普通員工那里倒是挺受歡迎的。

新東亞商事東京分公司是一個挺尷尬的存在。新東亞商事本身是一家全國知名的企業,但是東京分公司的業務內容卻與總公司的完全不同。現在分公司的業務是一種類似廣告代理店的工作。具體就是,當日本的公司需要在外國的報紙雜志上刊登商品廣告時,分公司承接包括談判在內的一切具體事務,以此來賺取傭金。

所以公司入口處的玻璃門上寫的新東亞商事東京分公司這個名稱其實是有點名不副實的。這家公司與其說是商業公司,不如說更像是一家信息服務公司。

起初,這家公司確實是作為新東亞商事的分公司設立起來的,也經營著跟總公司一樣的業務,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最重要的主營業務越來越少,反而是原本作為副業的廣告代理店的業務越來越多,成為了主要業務。據說之所以會這樣,原因全在分公司經理常盤大作身上。

有人說是公司上層從常盤手中拿走了主營業務,也有人說是常盤不顧公司上層的命令,一意孤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分公司除了常盤之外,還有十四個內勤員工和十五個外勤員工。內勤員工包括兩個調查人員、兩個翻譯、三個打字員、兩個勤雜工、三個會計、以及兩個主管——魚津和清水。十五個外勤人員當中,有八個是經常在外面跑業務的,還有七個是偶爾才會來的兼職人員。

魚津和清水兩人是主管,忙起來的時候忙得腳打后腦勺,閑的時候又閑得發霉。工作內容很繁雜,常盤大作總是什么事情都交給兩人去做,所以兩人必須要盯著所有工作,根據出現的情況隨時下命令。

當然,清水和魚津各有自己負責的工作范圍。清水比魚津大三歲,今年三十五歲。他進入新東亞商事,原本是為了做主營業務,但是一進公司就被分到了常盤手下。這成了他霉運的開始。他的性格和他的長相一樣,屬于膽汁質性格,沉默寡言,才學不是特別高,但是也能夠很好地完成工作。

清水在大學學的是經濟,但是他精通外語,所以跟外國報社、雜志社的聯系、談判這一塊工作,自然而然就歸他負責了。他的辦公桌上總是堆滿了三個打字員打好的英文文件。

他整天坐在辦公桌前仔細地看這些文件。有時候也會去大藏省兌換外幣。因為從日本公司收到的款項都是日元,所以必須要將它們兌換成英鎊或是美元。

因此內勤方面的工作主要由清水負責,魚津則主管外勤方面的工作。他的工作內容包括敏銳地發現經營狀況良好的公司,派外勤員工前去聯系,以及預先做好各個公司有可能需要的各種廣告方案,交給外勤員工帶去。在這方面,魚津有一種特殊的才能。只要是他覺得有可能成為客戶的那些公司,最后基本上都提出了刊登廣告的需求。

常盤的工作則是隔上幾天,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問魚津和清水:“怎么樣?工作進展順利吧?”

跟魚津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話里的意思是有沒有拉到廣告客戶啊,有沒有拉到大單子啊。跟清水說的時候,意思就變成了魚津那邊拉來的業務有沒有順利開展起來啊。

魚津和清水一樣,也是作為新東亞商事的員工加入公司的,但是和清水不同的是,他對于自己目前的工作并沒有什么不滿。因為常盤把工作全權交給他負責了,所以雖然忙起來的時候很忙,但是也很自由,可以由他自己從容地安排。

如果是在總部的話,以魚津的資歷是不可能有這么大權限的。他肯定需要看課長的臉色,整天處理那些枯燥乏味的數字。至于登山,就更是不可能了。

這一天,魚津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必須要處理的工作,但是他沒有先做這些事情,而是先進行了一個小小的調查。魚津把手伸到對面清水的桌上,把桌上放著的人名錄拿了過來。他嘩啦嘩啦地翻著人名錄,不一會兒視線落到了上面的一處記錄上。

八代教之助幾個小字底下,還有三行字體更小的說明。

昨天晚上八代美那子進了那幢石頭院墻圍著的大房子,那幢大房子的門牌上用威嚴的字體寫的就是這個名字。

——明治三十一年生,東大工學部,工學博士,應用物理學專業,東邦化工專務董事。

這么看來,八代教之助應該是一位五十七歲的實業家。

既然是工學博士,那么他應當是從工程師做起,后面升為公司董事的,或者是先在大學當教授,退休之后再進入到實業界的。但是,對于五十七歲這個年齡,魚津稍感怪異。如果這個八代教之助是美那子的丈夫的話,那兩人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如果是她公公的話,那又太年輕了。

魚津又從公司進門處旁邊的書架上拿來了更為詳細的人名錄翻看起來。在八代教之助的名字下面,除了跟剛才一樣的介紹之外,又多了一行(妻,美那子,大正十四年生)。

毫無疑問,美那子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她是大正十四年生人的話,今年就是三十歲。跟丈夫教之助相差了整整二十七歲。

魚津盯著這幾個字看了一小會兒,然后合上了這本厚厚的人名錄。他毫無理由地覺得憋悶,感到想不通。為什么美那子會嫁給年齡相差這么大的丈夫呢。或許是填房,可就算是填房,像美那子那樣的女人為什么要去給人做填房呢。

但是,很快,魚津不得不把這些念頭壓下去。因為常盤大作旁若無人的聲音傳到了每一個員工耳中。

“基本上呢,”常盤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像做體操一樣,兩條胳膊左右伸展著。“最好不要覺得公司上層說的話就都是對的。你回去之后把這話告訴時岡君吧。”

時岡是大阪總部的專務董事。

“你是什么時候進公司的?”

“昭和二十五年。”

“昭和二十五年進的公司,那現在應該已經是公司的中堅力量了啊。怎么還是對公司董事的命令不假思索地就傳達過來了呢。”

“唔……”

從大阪過來出差的員工被常盤斥責得呆呆站在他的辦公桌前一動不敢動。

“我的想法就是我剛才說的這些。雖然是總部的命令,但是我拒絕。不過,這件事的實際負責人是魚津君。你可以過去跟魚津君商量一下。雖然我是拒絕的,但是魚津君或許有他自己的想法。”

說完,常盤就走出了辦公室。他并沒有生氣。從總部派過來的員工一到了這里,就被他這樣對待了。或許常盤多多少少也有點想給總部找茬的想法,但是大多數時候,他說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從總部過來的員工撓撓自己的頭,朝魚津走來:“還是挨罵了。”

“是什么事情?”

“時岡董事說希望在一月十五日之前在美國的大報紙上刊登大和鏡片的廣告。他好像也是接到了大和鏡片的委托。我在說的時候加上了‘優先處理’。結果就觸逆鱗了。”

“事實上,如果現在開始做的話,有點難度。”

“是吧。”

“不過,我會想辦法先和對方談一下。”

“沒問題嗎?”

對方說道。他的意思似乎是魚津這么做會不會觸怒常盤。

“沒問題的。常盤經理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是為了跟總部打擂臺,才那么說的。”

魚津說道。他覺得常盤大作原本就是這么打算的,所以才把事情轉到自己這邊讓自己來處理。總部派來的員工慌慌張張地走了之后,魚津給在神田的登高出版社工作的小坂乙彥打了個電話。小坂似乎正在接其他電話,從電話中可以聽到他跟人說話的聲音,但是卻遲遲沒有過來接自己的電話。

魚津正想掛了電話,耳邊傳來了小坂的聲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想跟你見個面。”魚津說道。

“你過來,還是我過去?”小坂問。

“我過去吧。”魚津說。

“好難得啊,那么不愛動彈的你要來我這邊。——有什么事啊?”

“見面再說吧。”

“是錢的問題嗎?”

“開什么玩笑。最不缺的就是錢。”

“那晚上見?”

“晚上我還有其他事。”

如果是其他事情的話,當然可以晚上一邊吃飯一邊說,但是魚津覺得今天還是白天見面比較好。考慮到要說的內容,他覺得還是在白天明亮的光線下談比較好,這樣就不會被特殊的陰郁情感和感傷纏繞,他希望像說公事一樣和小坂乙彥直截了當地把這件事說了。

“好的,那我過去吧。我再過三十分鐘左右就過去。”

小坂說完,兩人就掛了電話。小坂最后的話,似乎與他平時的態度不大一樣,感覺特別的認真。

小坂按他自己說的,三十分鐘之后就來到了魚津公司。

一看到小坂出現在公司門口,魚津跟清水說了聲“我出去一下”,就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他在電梯旁見到了小坂,然后兩人一起進入了電梯。

“什么事?”

也許是很想知道,小坂一見面就問道。

“昨天我跟你分開之后,又見到了八代夫人。”

魚津直截了當地說道。電梯里很擠,魚津看不到站在自己旁邊的小坂的臉。所以也就看不到他臉上神情的變化。

兩人走出南方大樓,來到了馬路上,不約而同地朝日比谷方向走去。天空中還有幾分陰云,忽而冬日淡淡的陽光又鋪滿了馬路。還有點刮風。小坂穿著大衣,魚津只穿了身西裝,所以他就把雙手插進了褲子口袋里。

“那么,你要跟我說的是什么呢?”

小坂催促道。跟高大的小坂走在一起時,魚津總是需要從一旁仰望似的抬頭看小坂。和平時一樣,他抬頭看了看小坂,說道:

“八代夫人讓我給你傳個話。其實昨天晚上見到夫人之后,雖然有點繞遠,我還是叫了出租車把她送回家了。”

“哦,那真是辛苦了。”

小坂有點不快地說道。

“她就是那個時候拜托我,讓我傳話給你的。”

“我猜就是這么回事。那會兒,她急急忙忙走了,我就猜她是不是去追你了。看來我猜得沒錯。那她說什么了?——雖然我大致也能猜到。”

“你猜到了?”

魚津說道。如果小坂猜到了,那就當他已經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了,只要聽聽他的想法就好了。自己要說的話,對于小坂來說無疑是很不愉快的,所以他也不想從自己口中說出那些話。結果小坂說:

“雖然猜到了,但你還是說下吧。”

“好,那我就直說我聽到的內容了。簡單來說,就是她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小坂乙彥聽了之后,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們去對面,到公園里面走走吧。”

兩人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附近。

橫穿電車軌道之后,兩人從派出所旁邊進入到了公園中。魚津等著小坂開口說些什么,但是小坂一直沒說話,于是他看著小坂,開口問道: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太差勁了,真的太差勁了。”

小坂突然用力說道。和他魁梧的身材不符的是,小坂經常會說一些小孩子耍賴似的話。

“我不知道她跟你說了什么,但一切都是我太差勁的緣故。”

“你說的太差勁,是什么意思?”

“我因為跟那位夫人有某種羈絆,才能夠這樣活在世上。我無法想象跟她斷絕關系之后自己會變成什么樣。我會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嚇人哦。”

魚津看著小坂說道。他感覺小坂的話有點瘆人。

“不,我說的是真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你的想法中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

“我跟她之間從一開始就沒合過情理。”

“你還真是毫無道理可講。”

“是啊。”

“你就這樣直接贊同我的看法了啊。不過愛情這種東西,即使沒有道理可講也沒什么吧。”

“不是這樣啊。”小坂說道,“只是就我的情況來說,它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它違背了道德和社會秩序。就是一種不正當的愛慕。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道理。——只是,我們的情況——”

小坂又重復了幾次“我們”,接著說道:“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她應該更加地正視自己的感情。正視自己的感情,跨越各種障礙。如果她顧慮到面子而去維持那個毫無愛情的家庭,不斷壓抑自己的情感的話,那么我就失去了存在的立場。”

“她在壓抑自己的感情嗎?”

“是的。”

“她自己可沒這么說。”

“她自己當然不會說。她對我也沒說過。”

“她說你好像對她有誤解。”

“……”

“我覺得,她對你——”

魚津沒有再說下去。他想說美那子根本不愛小坂,可是這話實在說不出口。結果,小坂自己說了出來:“你想說她根本不愛我吧。”

“是的。”

雖然有些殘酷,但是魚津還是清楚地說了。

“是吧,她這么說了吧。她跟我這么說了,跟你肯定也會這么說吧。但是,她這是在撒謊。”

“你怎么知道她是在撒謊?”

小坂乙彥聽了,停下了腳步,忽然問道:“你到底站誰那邊的?”

他的語氣好像一下子改變了。

“我誰那邊都不站。”

“你想讓我離開八代夫人嗎?”

魚津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回答道:“如果可能的話,是想這么做。”

“你也成了她的俘虜嗎?”

小坂的語氣很尖銳。

“啊?”

魚津抬起了臉。小坂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歇斯底里了:“啊,對不起,我失言了。”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總之,她所說的都是謊話。她說的話都是言不由衷的。因為她曾親口跟我說過她愛我。”

小坂像攤出最后的王牌似的說道。魚津聽了還是繼續沉默著,于是,小坂又接著說道:

“她曾經明明白白地親口跟我說過她愛我。如果她對我沒有愛意的話,怎么會說愛我呢?我覺得她對我是有愛意的,所以才會這么說。愛情怎么可能就這樣簡簡單單、悄無聲息地在一個人的心中消失不見呢?”

接著,他又說:

“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吧。”

魚津聽了,朝四周看了看,看到池塘邊有干凈的長椅,就朝那邊走了過去。

兩人并排坐到了長椅上。

“她跟她丈夫年齡相差很大。”

過了一會兒魚津開口道。

“她連這個也說了?”

突然被反問,魚津被嚇了一跳。總不能說自己特意去調查了吧。

“他們年齡相差很大。差了得有三十歲左右吧。”

“她為什么跟年紀相差這么大的人結婚呢?是填房吧。”

“是的。”

“她為什么要去給人做填房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結的婚,對方不是應該主動拒絕嗎?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年齡,一聽是個年輕姑娘,就馬上答應下來,我覺得這是一種罪惡。”

“是嗎?”

“她說過跟她丈夫在一起,就跟父女一樣。”

小坂說道。魚津聽到美那子連夫妻生活都跟小坂說了,不由得生出一種淡淡的嫉妒,就跟剛才他聽到小坂說美那子曾親口說她愛小坂的時候一樣。

魚津把小坂叫出來,把美那子拜托自己說的話都說了,但是雖然都說了,事情卻并沒有朝著美那子希望的方向發展。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吧。”

小坂忽然改變了語氣:

“你年底的時間沒問題吧?”

他說的是年底去穗高的事。

“沒問題。”

魚津了調整了語氣,說道。

“錢呢?”

“我這邊總能想到辦法。你呢?”

“我嘛,就寄希望于年底的獎金啦。”

奧又白東壁那冷峻的白色忽地又閃現在魚津眼前。

“我的工作到二十七號基本能結束。二十八號早上就能出發。”

這一天,小坂第一次以他一貫的神情說道。魚津喜歡小坂談論登山時候的神情。平時小坂端正精干的臉,總是讓人感覺陰郁,難以接近,但是只要一說到登山,他就會眉飛色舞,變得積極而開朗。

魚津這幾年接觸到的都是這個開朗的小坂。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接觸到了小坂登山家之外的一面。魚津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說道:

“我的工作要到二十八號晚上才能結束。二十九號下午以后出發沒問題。”

“那我們就二十九號晚上連夜走吧。那樣三十號就能到松本,然后坐車到澤渡,當天就能趕到坂卷。這么一來,三十一號我們就能到達德澤休息點了。”

“元旦在奧又扎營。”

“二號早晨就可以正式登山了。”

“可以。不過,也許我可以早一天出發。那樣我們就可以在元旦正式登山了。”

從去年年底的情況來看,要工作到二十八號才能結束。

不過,要在二十七號結束工作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既然要去登山,那就希望從元旦早上開始。

這時候,小坂打開一個小打火機的蓋子,點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煙。魚津突然發現小坂拿的這個打火機是紅色的,明顯是女人用的。

魚津伸出手,默默地從小坂手中拿過打火機,啪嗒啪嗒打了兩三下,說道:

“你還用這么可愛的打火機啊。”

結果小坂說:“這是別人給的。”

說著,就無聲地笑了起來。再追問是誰給的就很失禮了,但是魚津還是問了:“是她給你的嗎?”

“是的。”

小坂說著拿回了打火機,很珍惜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中。

魚津覺得眼前的小坂女里女氣的,叫人生厭。每次自己打破長期以來給自己定下的規矩,深入了解朋友時,就會這樣。同時他又覺得八代美那子既然送了小坂打火機,還拜托自己來處理她跟小坂之間的問題,實在是有點拎不清。

“這周日我們就準備行李吧?”魚津說道。

“好。”小坂回應道。

登山用的帳篷、食物、登山用具這些都需要事先寄給澤渡的熟人,并請他們搬到上高地。

“鍛煉也可以開始了。”

魚津說道。帶著幾分命令的口吻。

“好的。”小坂又答應道。接著魚津帶著幾分還沒說夠的遺憾,說道:“那個紅色的打火機最好就別帶了。”說完,他站了起來,跟小坂告別。

注釋

[1]即奧穗高岳,日本第三高峰,是位于日本長野、岐阜縣內的穗高岳的最高峰,海拔3190米。

[2]即涸澤岳,位于奧穗高岳的北部,為日本第8高峰,海拔3110米。

[3]位于日本群馬縣北部,海拔1977米。

[4]日本長度單位。一町約109米。

[5]即奧穗高岳。

[6]即奧又白池,位于前穗高岳(穗高岳的山峰之一,海拔3090米)的東南部,是登山者的扎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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