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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山

作于1908年

黃山(Monte Giallo)位于美麗有名的群山中央,名氣不大也不太受歡迎。大家當它高不可攀,卻未有任何征服欲,因為四周多的是好爬、難爬以及難爬得不得了的山巔。它向來被人們忽略,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它的名字,通往它的道路遙遠又不好走,猜想景色也平庸無奇,所以人們都認為不值得爬上去。落石、險峻的風角、厚厚的冰雪以及易碎的巖石,使得它聲名狼藉。夾在美名在外的兄弟之間的它,就這么被當作一個粗糙乏味的石堆屹立著,毫無美感與吸引力,不被珍惜,為人所遺忘。

雖然它缺少盛名和榮耀,卻也因此免于鋪設路徑和鐵索、建小屋,以及齒輪式鐵道之擾。左山腳下有幾塊草場和幾間牧場茅舍,但誰都別想從這頭踏上旅程或攀登上山。整個山側的半山腰處,貫穿著一道長而垂直、巖石易碎的山壁,夏天發出棕黃色的微光,這座山也因此而有了“黃山”這個名字。

如果山的外觀不像人的臉那樣不可靠,那這座黃山的保護神應當善妒又充滿敵意。一側是長長的單調山壁,另一側是雜亂、斑駁的碎石斜坡、冰川積石和積雪處,上方則是有缺口的巖峰,沒有一個稱得上整齊的山巔。

山在荒蕪的孤獨中鎮定地挺立,靜默地看著“左鄰右舍”的山廣受歡迎,而且不生任何人的氣。對抗暴風雨和大水,保持溝渠和溪流暢通,年初雪消融,發生雪崩,稍稍修整一下氣餒的瑞士五針松和矮松,并且保護無憂無慮微笑著的繁花盛開,這些全都不勞它多慮。

到了夏季,山利用這短暫的安靜時刻躺在陽光下喘口氣,曬干并取暖,半醒之際看土撥鼠玩耍,聽見山下畜群掛著的鈴鐺發出的清脆聲音,其中還有從山下傳來的遙遠、奇特的人聲,一個淘氣迷你世界之不被理解、出其不意的聲響。山喜歡聽這些聲音,但并不好奇,短暫的夏季休憩期間,對陌生或友善的歡呼、鐘聲、吹口哨、槍響,以及其他來自山下無害的問候,無憂純真的世界里生命的活動,它一概點頭致意。

春天尚未來臨,刮起燥熱風的最初日子里,山想起了初夏的夜晚,山頂這兒僅有匱乏、呻吟以及消亡,石壁下墜,巖石如球般躍進谷底,洪水把所有固定連接起來的東西沖刷下去,它的生命變成一場忽而氣喘吁吁,忽而怒氣沖天,忽而令人驚愕地與百位巨大強壯的敵人對抗的戰斗。它也聽得見山中輕柔溫馴的活動聲音,譬如小孩在夏天玩樂的聲音,小孩們不知道,他們以為堅固無比、永遠確定的這個生命基礎有多薄弱。

然而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到最后不是以人類的貪欲為準的,縫隙內不再有野草生長,路上再無惹人厭的石頭,終于來了一個人,好奇、不厭倦像孩子似的,拿起這些東西,注視它們,用手指觸碰它們。

村子里一位鐘表匠的兒子,名叫雀斯克·畢昂諦,一個熱情洋溢但孤僻,沒法依照尋常且正確的方式讓自己過得快活的年輕人。雖然女孩們喜歡他,他也能讓她們言聽計從,但她們就是無意拴住他的心,讓他幸福。雀斯克驕傲又情緒化,只要他一時興致來了,就鎖定那個女孩,展開專橫又粗暴的追求。等臂彎里挽著一個時,心情稍稍好轉,可忘掉煩憂才沒多久,陰郁再度襲來,他又變得冷淡起來,然后走了。這終于使他到處樹敵,只有幾位需要也怕他的伙伴仍然守著他。每當他想與他們共度一個買醉的夜晚,或者進行一場暴力奇襲時,他便將他們召喚來,一旦他覺得厭倦了,就丟下他們不管。

他父親把制作鐘表的技藝傳授給了他,但這位高大強壯的男人不以此為滿足,打他成年以來,他只偶爾于非常時期才上工,施恩似的,平常則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夏天便賺進一年用的錢,靠的就是當一位又一位陌生旅客的登山向導。但他不陪伴每一位旅客上山,一次一個外國人驚訝地對他說:“別的地方的向導被雇用之前,得先證明自己已通過考試;這里卻是旅客必須先出示他的委任狀,直到您帶他入山為止。”

在另外一些古怪的習慣之外,他早就習于在山中孤獨漫游,懷著他變化無常、永不厭倦的興致,探索植物、石頭以及動物,樂于從中感受到他的力量,證明自己能夠對抗困苦和危險。這里,獨自身處于山中,這個不受拘束、不滿意的人冷靜又頑強,什么都嚇不到他。只有在這往上攀登的罕見時刻才知道自己的存在并因此而感到愉悅的人,打心眼兒里喜歡承擔風險并全力以赴。

每當他于短暫冰冷的休息時刻,獨自待在辛苦爬上的山頂時,便將破冰斧插進終年不化的冰雪中,并趴在冰雪上,屈身向前,他淺灰色的眼珠追隨著登高時轉過的彎。或者,當他以開拓者與征服者之姿,在一個之前未曾行走過的溝壑審視石頭,將繩套往一塊黑色的老峭壁投去時,偶爾他冷硬的臉上會閃著一種古怪的、小男孩般以及帶些狂野的表情,仿佛在幸災樂禍,仿佛野心勃勃的他在慶祝這場秘密勝利。

隨著時間的發展,他益發頻繁地深入黃山罕見人跡的區域,那些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幾乎不被找到的偏遠、不曾開發過的地方,反正他喜歡走自己的路,避開別人造訪過的地方,漸漸地他喜歡上這座名聲不好的山。愛情不全然都是徒勞的,所以,這座陰沉沉的山也一點一滴地為這個健行者敞開,向他展示藏起來的珍寶,不再反對這個寂寞的男人來拜訪它,觀察、搜尋到它的秘密。

雀斯克與這座山慢慢發展出一種半親密的關系,相互認識,認可對方。后來,他發現有幾個貌似嚇人的地方其實可以通行,在碎石堆之間找到了幾處如夏季般開滿花朵的地方,他在這里、那里撿一片美麗的云母,摘幾朵花帶回家,年老的山注視著他,任其自便。

過了一年多,這個人突然無法不帶欲望,如兄弟般地愛大自然了;反而覺得不自在,覺得自己是被殷勤接待的客人,于是他希望當主人,意欲奪取、戰勝、攻克這位朋友。畢昂諦很喜歡黃山,喜歡在山谷和山坡健行,躺在山腳休息,但他此時就是覺得缺了一種確定的親密感,故而他也變得不甚滿意,感覺到統治的欲望。

到目前為止,探索一下陌生的山,在它的地區走走看看,認識水道以及雪崩軌道,觀察巖石與植物生長,頗讓他自得其樂。有時候他也謹慎地嘗試,再接近頂峰一點兒,探尋一條可能通往聲名狼藉的頂點的路徑。然后黃山就把自己給關了起來,默默拒絕了親密。它給這位健行者送上幾次塌方,巧妙地引他走岔了并因而疲憊,讓北風灌進他的后頸,悄悄抽走幾顆他那野心十足的鞋底的碎石。剛開始雀斯克不免失望,但仍能理解,并開開心心地折返。雖然他覺得這座山有些陰晴不定,但他自己也是怪人,所以覺得彼此彼此。

現在卻不太一樣了,第二年夏末雀斯克看山的眼神益發貪婪,不再把山當作朋友,當作他偶爾的避難地。他覺得山是違抗他的敵人,現在他要努力不懈圍攻,里里外外探查個一清二楚,有朝一日好發動攻擊,使之屈服。他決心要這座難以親近的山臣服于他,無論使用哪種方法,以力或憑借詭計,走大道或曲徑,皆可為也。他的愛變得充滿醋意與猜忌,那座山安靜果斷地反抗著,以至于原本的喜愛不久后竟然只剩苦惱與怨恨。

這個固執的人一連四次攀上去,每一次都有小而新的進展,要求也跟著增加,他誓要成為這場艱苦戰斗的勝利者。山的抗拒之情也越來越堅決,雀斯克有一回摔了一跤,凍個半死也餓壞了,靠著一條斷臂回到村里時,夏天也宣告結束了。村里的人當時以為他失蹤了,而且可能死了呢。他在床上躺了一段時日,沒想這當口兒黃山上下了一場新雪,今年誰都別想登山了。脾氣變得更暴躁的雀斯克下定決心要征服這座他眼下真切痛恨的不友善的山,決不退縮。現在他知道可以穿過哪些溝渠潛進山里,意欲查明一條通往山頂的道路。

隔年初夏時節,黃山老大不情愿地看見它昔日的朋友再度前來,打量冬天以及雪融帶來的變化。他幾乎每天都來考察,偶爾有一個同伴作陪。終于有一天下午他與另外一個人結伴,背著裝得滿滿的行李,悠哉地爬到了三分之一高的地方,在一個仔細挑好的地方,鋪上毛毯,啜飲干邑,準備過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倆小心翼翼穿過無人走過的那條由廢石堆成的小路。

他曾經走過的一段陡坡,不斷有石頭掉落,因而窒礙難行,但兩人就著清晨的涼意,輕松且安全地通過了。三個小時后才碰到難走的路,兩人頑強、不發一語地攀繩而上,繞過垂直而降的峭壁,迷路,然后辛苦地折返。接下來是一段好走的路,他們松開繩子,努力向前進發。遇到一個不難走的積雪地,之后是一塊平滑垂降的巖壁,從遠處看頗讓人心生疑慮。

但這會兒遠遠望去,整塊巖壁上卻有一個小小的突出部分,一部分被草覆蓋住,但仍然夠寬,可以一腳一腳踏上去。雀斯克心想,這以后的障礙應該不多了。他明白這次不可能完全攻頂,但最大的困難已然克服,如果他能今天越過這塊巖壁的話,下次就能走上去。他也在考慮,沒有同伴應該也行,所以他決定下次要一個人再走一趟。他想做第一個登上黃山的人,他不希望有誰與他共享殊榮。

他怡然自得地踏上那條狹窄的小路,敏捷輕巧得像一只母山羊走在前面。

但他尚未抵達峰頂時,山壁已形成一個彎度,此刻,雀斯克正繞過曲折處,另一邊出其不意地刮來一陣暴風。他轉開臉去抓被風吹走的帽子,不小心踏空了一小步,突然跌落山中,在同伴面前消失了。

嚇壞了的同伴俯身向前,心想,他仍在往下墜,以為最終還是可以看見倒臥在山下的他,也許奄奄一息地躺在某個碎石堆底部,也許已經斷氣了。他在神經緊繃的時刻冒險繞了又繞,卻怎么都找不到失足的人,最后不得不費力地尋找回家的路,免得自己也被這座山吞噬了。很晚了,累癱了也很悲傷的他才回到村子里。之后,五個男人組成救難隊,要去找雀斯克。他們半夜出發,帶著毯子和鍋爐,以便在山上度過一夜后一大早就能巡邏。

與此同時,雀斯克還活著,但雙腿與肋骨摔得粉碎,躺在那個山壁腳下的一堆石頭上。他聽見同伴呼喚他的聲音,用盡力氣回答,但同伴沒聽見。之后的幾個小時里,他偶爾還能聽見同伴在叫他的名字,雖然他一次又一次嘗試呼喊,但同伴好像一直在走錯路,他因此很生氣。他想,他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這地方應該不難找才對。最后他明白了,同伴應該回去了,接下來的十二或是十五個鐘頭里,休想有人來救他。

他的兩條腿都斷了,腹部插著碎片,他絕望地想把碎片拔出來,太痛了。雖然已經發覺自己嚴重受傷,但他仍抱著一線希望,相信有人會找到他,可他也很懷疑到那時自己是否還活著。他動彈不得,身上的傷似有致命之虞,難以挨過寒冷又漫長的夜。

一個又一個鐘頭過去,他躺著發出微弱的呻吟,想起好多事情,但沒有一樣現在能派上用場。他想到那個曾經與他一起學跳舞的早就嫁人的女孩。在看不見也感受不到心跳的當下,這讓他覺得美妙而幸福。接著,他想到一位同學,他曾經為了那位女孩把這位同學打個半死。這位同學后來遠走他鄉上了大學,現在是遠方山谷里唯一的醫師,他應該可以幫他包扎,或者為他開一張死亡證明。

他回憶起他多次的徒步之旅,想到第一次進入黃山的那一天。他又想到那一次,他如何獨自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沙漠中頑強地走了又走,慢慢地愛上這座山,他覺得山比人親切多了。他痛苦地轉頭,四下張望,最后仰望山巔,發現山靜靜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雀斯克注視著這個老家伙,立于薄暮中的它神秘而憂傷,側翼風化得厲害,在春天喧囂的垂死掙扎與秋日降雪之間的短暫夏季休息時光里,老邁而疲憊。夜幕低垂,峰頂有一束慘白的光一閃即逝,一個兇惡的陌生人,寂寞地躺在石頭的荒蕪之中。霧氣緩慢猶豫地彌漫在沉默的山壁間,高遠而冰冷的星座顯現于其中,遠處的溝壑有流水在唱歌,低沉又迷惑。

雀斯克·畢昂諦漸失生氣的眼睛看著這一切,感覺都好似初次與它們打照面。他第一次看到他渴望認識的山——黃山,站立在它千年的孤寂和憂傷的莊重之中,第一次知曉所有的生命——山和人,巖羚羊與鳥,所有星星與創造出來的事物——全都在一場雜沓著無法擺脫的困難中活著,尋找它們的結局,而一個人的生和死與其他生命不分軒輊,與其他生命一樣,無任何含義。

當一塊石頭掉落,山中的水將之沖走,它跌落一個又一個山坡,直到于某處化為碎片,或者隨日曬雨淋慢慢剝蝕為止。他呻吟并以冰冷的心面對死亡之時,他感受到同樣的呻吟,以及同樣無名、空虛的寒冷,穿過這座山、土地,穿過微風和星空而到來。盡管他受到極大的痛苦,卻不覺過于寂寞,他似乎要虛弱地死在荒涼之中,如此殘忍、無意義,但他又覺得沒有比每天以及到處都發生的事情更殘忍、更無意義。

這個一輩子都不滿意,覺得要對抗全世界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世上某種和諧與永恒之美,他的心靈為之驚詫,他竟然慢慢接受了這垂死的命運,真是奇特。他再一次看到有缺口的山脊,屹立于星光閃爍的、寒冷的靛藍夜色之中,再一次聽見奔流在峽谷內的潺潺水聲。當他覺得雙手越發僵硬時,冷酷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短促、狂野但滿足的微笑,狀似幸災樂禍,卻又沒有任何含義,除了表示他對現在所發生的事了然并同意,頑固如他,這次也不再反對,他同意,也覺得恰當。

這座山把他留下來,他沒有被尋獲。村里的人為他哀嘆,人人都希望他能被好好安葬,長眠于墓地。但他長眠在山的巖石間,遵循著命運的戒律,并不比在度過漫長而且愉快的一生后,被安葬在家鄉教堂的樹蔭下來得壞。

詩歌《孤獨》(Einsamkeit)配圖,1919年

詩歌《藍蝴蝶》(Blauer Schm tterling)配圖,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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