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漬橄欖，是王曼麗最喜歡的零食。

三粒橄欖一字排開，用一張蠟紙卷成一個長條，兩端像糖果包裝那樣，打了擰結，中間也打了擰結，把三粒橄欖分隔開來。

王良才知道王曼麗最喜歡吃鹽漬橄欖了，他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就會問王曼麗，曼麗，你要吃橄欖嗎？然后給王曼麗錢，讓她去四牌樓商店打醬油，順便給她自己買橄欖。

但是上次碰到王良才心情不好，王曼麗跟他要錢，爸爸，能不能給我一毛五分錢？

你要錢做什么？王良才明知故問。

王曼麗看出爸爸不想給她錢，但仍然想爭取一下。她鼓起勇氣說，我想買鹽漬橄欖吃。

王良才理直氣壯地、傲慢地對王曼麗說，你要搞清楚，我們家是窮人家，有飯吃就行了，吃什么橄欖！

王曼麗聽到爸爸這樣講，沒有失望，更沒有傷心難過，她立刻就不饞鹽漬橄欖了，因為她心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老師上課的時候講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王曼麗雖然不知道該怎么盡到自己的匹夫責任，但是她曉得自己是一個肩負著重任的好少年，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給王良才無心一說，隨口一句話，突然讓王曼麗覺得肩負著的重任變輕了，感到輕松的王曼麗，玩味著窮的意思，心里冒出了一絲小小的驚喜。她想起了鄰居阿姨們時常說的話，天塌下來自有長的撐住，她揣摩著，窮，就是短的吧？就是天塌下來不用害怕的。

如今錢在自己手里，壓歲錢還剩有足夠多，王曼麗當然要買一條三粒鹽漬橄欖。她點了點口袋里的鈔票，又買了一個叫做降落傘的煙花，十元壓歲錢就只剩下八分錢了。

晚上為了找個合適的地方放煙花，王良才思考了很久。王曼麗買回來一個之前沒有見識過的煙花，王良才仔細看了煙花包裝紙上的說明，點燃了是真的會有降落傘從天而降。

王良才不想讓降落傘降落在宿舍區的屋頂，所以一堆好奇這個煙花降落傘的大人、小孩，跟隨王良才步行了幾分鐘，去到附近的農家菜田邊的空曠大路上燃放。

一聲炸響過后，大家都抬頭在夜空中尋找降落傘，三個，三個，有幾個眼尖的人喊道。

王曼麗也看到了降落傘，小小的三個降落傘，穩穩地下降，似乎就要落在大路上了，卻又隨著寒風飄向了菜田。

有人想要去菜田里撿降落傘，被旁人勸住了，菜田里有漚肥的糞池，晚上光線昏暗，萬一失足，大家都有得忙。

離正月十五還有幾天，但王曼麗知道年已經差不多算過完了，她要去把剩余的八分錢用掉。

王曼麗在四牌樓商店，往玻璃柜臺里看了許久，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自己想吃，而八分錢正好可以買到的東西。

七珍梅七分錢，也可以再吃一吃的，那么余下一分錢就只夠買一顆水果糖了。王曼麗不喜歡吃水果糖。

王曼麗忽然發現柜臺里那些七珍梅里有幾袋顏色要深一些，包裝上竟然印著八珍梅字樣。

王曼麗問售貨員，阿姨，八珍梅多少錢一袋？

售貨員說，八分錢。

王曼麗欣喜地買了八珍梅，壓歲錢一分也不剩了。

元宵節當晚，王良才到里屋來，對坐在被窩里、用體溫給被窩升溫、正準備睡下的三個小孩說，年過完了，壓歲錢要還回來了。

王曼麗聽到這樣的話，并不感到吃驚，憑借她對父母親日常一言一行的觀察，她是有預感的，不過她也并沒有能夠預料到王良才真的會說出這樣的話。

王曼麗的兩個弟弟共睡一張雙人床，正各自給自己的被窩捂熱氣，他們對王良才突如其來的要求顯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氣憤地異口同聲地質問，給我們的壓歲錢，怎么能又要回去？

王良才說，壓歲錢本來就是過年發給小孩子意思一下的，年都過完了，當然要收回來了！

兩個小男孩氣壞了，又異口同聲地吼叫著說，給了我們，就是我們的了！

王良才不想再費口舌了，直接說，交岀來！

他的兩個寶貝兒子堅決地說，就不交！

啪啪、啪啪，王良才的巴掌毫不遲疑地打到兩個兒子的臉上、頭上，他一邊打，一邊說，拿來，都拿來！

王曼麗的兩個弟弟哭著從枕頭下面拿出了壓歲錢，王良才數了一下，兩個兒子都交出了十張一元的新嶄嶄的鈔票。

王良才不顧兩個哭泣的兒子，轉過身來對坐在另一面墻邊的單人床上的王曼麗說，你的呢？

王曼麗目睹剛剛發生的一幕，已經做好了挨打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為自己叫屈，她生氣地說，不早說，我已經花完了！

王良才笑著說，花完了？花完了就算了！

這太出乎王曼麗的意料了，她一時沒能明白王良才的用意，她只覺得人生悲涼。

王曼麗慶幸自己提前把壓歲錢用完，買了自己喜歡的東西，得到了享受。而老老實實想要攢錢，舍不得花錢的兩個弟弟不夠幸運，不僅失去了壓歲錢，還挨了打。

王曼麗心想，人生，就是這樣不公平嗎？放肆地花錢的人得到了原諒，節約錢的人卻被打，人生在世，果然是很復雜的，難怪有大作家要寫《人啊，人！》。

那本《人啊，人！》，是一本很厚的書，王曼麗在學校圖書室的目錄欄里看到書名，倍感新奇，就用借書證借回家看，結果呢，她用了星期天一整個白天的時間來看，卻一點都沒有看明白，反而害得自己頭昏腦脹。

王良才看到王曼麗趴在縫紉機上難受的樣子，用手試了一下她的額頭溫度，覺得燙手，又拿水銀體溫計來讓她測體溫。

王良才看到體溫計顯示38度，就跟王曼麗說，你去屋外活動活動吧，你還小，這本書，你看不懂的，你看得太累了，都累生病了。

王曼麗心想，其實爸爸也可以不用打人的，悄悄從兩個弟弟的枕頭下面拿走壓歲錢就可以了，不過那樣的話，兩個弟弟會以為是自己把錢弄丟了，一定會懊悔不已，會哭很多天。

唉，與其那樣，真的不如被爸爸當面沒收壓歲錢，長痛不如短痛。唉，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