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罷，已近中午。

此時的天策府中，卻亂成了一鍋粥。眾人聽說李元吉要提調天策府中的大將出兵一事后，都一齊找到秦王李世民，力勸李世民趕緊發難，否則只有坐等滅亡。尉遲敬德、秦瓊等人則暗中挑選八百名勇士進入天策府，以備不測。

“殿下，很明顯，太子和齊王已經開始下手了！他們先是搶了兵權，又借機調走您身邊的人。等到您被完全架空以后，他們就會圖窮匕現了！”

“是啊，殿下，您趕緊下決心吧！再不下決心，就只能是坐以待斃了！”

眾人七嘴八舌，紛紛勸說李世民。

尉遲敬德直截了當地說道：“殿下，動手吧，不能再遲疑了！”

李世民見眾人逼得急，嘆口氣道：“骨肉相殘，是古往今來的大罪惡，也一直為我李世民所深惡痛絕。我當然知道禍事即將來臨，但我打算在禍事真正來臨之時，再舉義兵討伐他們，難道這樣還不行嗎！”

“哎呀殿下，您怎么還這么猶疑呢！”

尉遲敬德急得直跺腳，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竟上前一步哭著說道：“殿下，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冒謀反的罪名，慷慨赴死！現在大家之所以愿意誓死追隨殿下，這是因為上天眷顧殿下啊！現在禍事馬上就要發生，殿下卻仍舊在這里瞻前顧后，猶豫不決！即使殿下不顧惜自己，難道還有什么比宗廟社稷更重要的事嗎！”

“殿下！”

說到這里，尉遲敬德見李世民還是沒有明確表態，他對李世民深深一輯，流著淚悲聲說道：“敬德對殿下的知遇之恩，一直銘記于心，沒齒難忘。是殿下把敬德從定楊軍中拉入正道，前番又是殿下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才救了敬德一命。太子與齊王一直欲置敬德于死地，幾次三番地欲加害敬德。如今齊王借出兵之由將敬德納在麾下，敬德焉有生理？敬德感念殿下的恩情，本欲誓死報答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如果殿下還不肯采納敬德的主張，敬德與其看著殿下身在禍中，卻無能為力，不如逃身于荒野草澤。敬德從此與殿下永不相見，殿下今后的生死禍福也與敬德無關！”

尉遲敬德說完用手臂把眼淚猛地一擦，絕望地轉過身來，態度決絕地就要離開。

“尉遲將軍，請等一下！”

長孫無忌見狀急忙上前一把將尉遲敬德抱住，轉頭對秦王李世民急道：“殿下，如果您還不肯聽從尉遲將軍的建議，則禍事真的不遠了！我等凡追隨殿下的人也只有死路一條！既然尉遲將軍等人決定不再追隨殿下，則屬下也只好跟著他們離開，不能夠再侍奉殿下了！”

“你們……你們難道真的要逼我做那種不君不臣，人神共憤的叛逆之人？”

李世民見眾人都作勢要走，也著急道：“我知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可……可我的意見也不能完全放棄，我們再好好計議一下吧！”

“計議！計議！翻來覆去的計議有什么用！禍事已經臨頭，計議還有什么用？與其在這里坐以待斃，為何不立即反擊呢！”

尉遲敬德見李世民還在這里顧念親情，猶豫不決，非常著急。他跺著腳說道：“殿下，現在形勢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太子一黨已經在向殿下發難，陛下也是在公開地、毫不隱誨地偏袒太子了。如今街巷坊肆中到處都傳唱‘秦王當立，世道昌’。殿下您也不想想，如果陛下知道此事，他能放過殿下嗎？殿下現在卻還在這里猶豫不定，這非常危險。現在屬下和秦將軍已把殿下平時蓄養的八百多名勇士，悄然帶入府中。他們已經蓄勢待發，只等殿下一聲令下！在這關鍵時刻，殿下怎么還在這里躊躇不前呢！”

但如此關乎國運的大事，關系到父子兄弟、關系到史事百年的事情，李世民又怎么能不猶豫躊躇！

此事畢竟是發動宮廷政變，手足相殘。若是自己的父親反對，說不定還會危及到自己父親的生命。一旦如此，自己則有可能是歷史上最惡名昭著的叛賊了！

更重要的是，此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肯定會動搖大唐的根基！

如此重大的決定，李世民又如何能一下子下得了決心？

李世民現在是多么希望李靖能在自己身邊，替他拿個主意啊！有時李靖只需要寥寥幾句話，就能令他茅塞頓開。

可如今，李靖又偏偏不在身邊！

如此重大的事情，你讓李世民如何遽下結論？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的爭吵之時，在太子的東宮中擔任率更丞的王晊，又慌慌張張地跑進府來。

“殿下，禍……禍事來了！”

“禍事？什么禍事？”

李世民一聽，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尉遲敬德、長孫無忌和秦瓊等人聽到王晊說“禍事來了”，也一起圍了過來。

這王晊是李世民安置在太子府里的一個眼線，沒有極特殊的事情，他不會這么急匆匆地跑過來的。

他突然跑過來便說明肯定有大事要發生。

正是這個王晊，給大家帶來了一個更加可怕的消息！

“殿下，就在剛才，屬下偶然聽到太子與齊王李元吉在宮中密謀。他們計劃在齊王出征時，太子假意與秦王殿下在昆明池為齊王餞行，然后暗中埋伏勇士，就在帳幕里將殿下殺死。然后他倆再聯名上奏陛下就說殿下您是暴病身亡，陛下到時即使不信也來不及了。然后他們憑借齊王手中掌握的數萬之眾，再逼迫陛下將軍國大事交給太子處理。反正尉遲將軍、秦將軍等人都已經落到了齊王的手中，如果尉遲將軍、秦將軍不服，他們就要將秦將軍、尉遲將軍等人悉數坑殺，如此則大事可定矣！”

“什么！竟有這事？”

“很明顯，太子和齊王已經準備動手了！”

“殿下，動手吧！”

“殿下，再不下決心就遲了！”

“殿下，難道您真要等到人家把刀架到我們的脖子上時才能醒悟嗎！”

眾人聽了王晊的話后，更加義憤填膺，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所有人都攥緊拳頭，眼中噴火，紛紛催促秦王抓緊起事，否則后悔莫及。

此時李世民心亂如麻，但他仍然下不了最后的決心。

他面對著一個個因著急、憤怒而賁張的面孔，大聲地對眾人說道：“諸位莫急！此事實在關系重大，關系到國運民生和諸位的生死存亡，世民委實難以遽下決斷。我看不如以占卜決定，看看上天的旨意如何？”

“殿下，事情已經迫在眉睫，怎么還去占卜呢？”

“你們先都別急，看看天意再說吧！”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看看天意吧！”

眾人見李世民執意要通過占卜來決定，一時也沒有辦法，只好同意通過占卜的方法來決斷。

“事情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眾人怎么還在此猶豫？”

李世民正在往占卜的龜殼上刻字，忽然有一人從外面闖了進來，此人一邊進門一邊喊道。

李世民與眾人抬頭看時，來的正是鄒州別駕、右武侯長史張公瑾。

張公瑾在歸唐后，在李世勣等人的推薦下成為秦王府幕僚，所以眾人見是他到來，也都不覺得驚訝。

“弘慎（張公瑾字弘慎）來了正好，我們正在占卜，以看天……”

李世民還未解釋完，張公謹看到李世民手中的龜殼，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跨步上前劈手將龜殼奪過來，“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

“弘慎！你，你這是何意？”

李世民見張公瑾來了以后，不分青紅皂白便從自己的手中奪過龜殼扔在地上，氣得剛要發作，張公瑾卻先說話了。

“殿下，占卜是為了決定疑難不決之事的。現在天象已經出現，老天已經把決定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們，我們還要占卜什么？現在事情已經清清楚楚地擺在我們面前了，并無什么疑難，為何還要猶疑不決！如果占卜的結果是不吉利的，難道殿下就不干了不成？”

“是啊，弘慎將軍說的對！”

長孫無忌接過張公瑾的話茬，接著說道：“殿下，這兩天，太白多次經天，而且都出現在秦分。這本身就是秦王當有天下的預兆。天意昭昭，我們還在這里占卜什么呢？天予不取，必受其害！我等都愿誓死追隨秦王，請殿下快做決斷吧！”

“天予不取，必受其害！”

“我等都愿誓死追隨秦王，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請殿下快做決斷吧！”

眾人異口同聲地向李世民明志。李世民看到大家都表達甘愿隨他赴湯蹈火的決心，眼中頓時熱淚盈眶。

“眾位兄弟，我李世民……”

李世民剛說到這里，突然門前侍衛匆匆地跑進來，附在李世民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聽了侍衛的話后，李世民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蒼白無色。

“殿下，怎么了？”

“發生什么事了？”

眾人見李世民臉上突然變色，都不明就里，紛紛上前詢問。

李世民把手一揮，示意大家都不要作聲。等眾人安靜下來后，李世民才緩緩地說道：“剛才宮中來人傳陛下口諭，命我即刻進宮面圣！”

眾人聽了，心中也是一懔。

“難道陛下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議論？”

“是不是陛下準備對殿下下手了？”

“難道是太子他們搶先一步準備下手了？”

“殿下，現在不管是誰征召，都不能去，防止不測！”

尉遲敬德覺得陛下現在宣召，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跨步上前，擋在李世民的面前，竭力勸阻李世民。

“殿下，現在已是晚上了，您完全可以找個借口不去。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到明天天亮再說！”

李世民把目光望向長孫無忌，征求長孫無忌的意見。

長孫無忌略略沉思了一下，上前一步輕輕地說道：“難道陛下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不成？”

李世民沉思了一下，搖了搖頭。

“應該不會！陛下現在宣召，必有要事。我現在不去反而不好，更會引起陛下的猜疑。”

“這樣，”

李世民轉身指向尉遲敬德和秦瓊二人道：“敬德兄和叔寶兄兩人陪我到宮門口，以應對任何不測。”

秦瓊一拱手道：“是！”

“殿下真的現在要去？”

尉遲敬德還是有些擔心。

“去，必須要去。陛下征召，不去就是叛逆！我想陛下還沒有要到那種決絕的程度，我只有去才能打消陛下的疑慮。”

這時，長孫王妃聽說在這緊要關頭，陛下此時連夜宣召李世民入宮，心中也極為擔心。她在侍女的陪伴下也從后面急匆匆來到李世民的面前。

“殿下，您真的要去？”

李世民點點頭。

“殿下，妾身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就怕……”

長孫王妃怕李世民擔心，沒敢把不祥的話說出來。但她的眼中已隱隱有淚花。

“王妃放心，我想這應該是陛下正常宣召，不會有事的。”

李世民見王妃擔心，便趕緊溫言安慰她。

長孫王妃見李世民執意要去，她知道攔也攔不住。她不得已，只好走到尉遲敬德和秦瓊兩人面前，深深地萬福道：“尉遲將軍，秦將軍，妾身就把殿下拜托給兩位將軍了。現在是非常時期，請兩位將軍一定要保證好殿下的安全。”

尉遲敬德和秦瓊見長孫王妃慎重交托，忙拱手躬身道：“請王妃放心，有屬下在，就有秦王殿下在。屬下一定保證殿下安然無恙地回來！”

眾人見攔不住，只好目送李世民出宮。

到了天策府宮門外，陛下派來宣召的太監還在外面等候。李世民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殿中監陳福。

李世民和尉遲敬德、秦瓊一一上馬，隨陳福一起進宮。

李世民悄悄地靠上殿中監陳福，隨手遞給他數片金葉子，悄悄地問道：“敢問陳公公，是否知道陛下深夜宣召本王有什么急事嗎？”

那太監陳福哪敢接李世民的金葉子，他連忙推辭。

“殿下千萬不要如此，若如此，則折殺老奴了！”

李世民把金葉子硬塞到陳福的手中，輕聲說道：“本王也知道你們平日里在宮中辛苦，又沒有多少油水。這些只是給公公們打酒吃的，公公何必客氣呢！”

“那……那老奴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陳福在此謝過殿下的賞。”

陳福見推托不過，只好把金葉子收了。

李世民這才又說道：“陳公公，本王只是想知道陛下深夜突然宣召本王到底是為了什么事情，以便呆會陛下垂詢時也好有個應對。”

“陛下為什么深夜宣召殿下，老奴也不盡知。只是陛下見了太史令傅奕后，好像是問了有關星象之事，然后就急著要召見殿下了。不過老奴提醒殿下見了陛下后一定要小心應對，老仆來時見陛下的臉色很不好。”

李世民聽到太監陳福說起星象之事，心中一驚。

“難道父親是為了這事？”

“這么說來，父親這是真的要與我攤牌了？”

“那……那我還去不去宮里呢？”

此時李世民的腦子在不住地飛轉著。在這特殊時刻，他突然也開始有些猶豫起來了。

聯系這段時間，特別是今天早上早朝時太子和李元吉兩人那種咄咄逼人的眼神，以及父親現在對太子日益偏袒的態度。李世民知道，命運的天平很明顯已經不再向自己傾斜了。他總感覺危險就在附近，而且隨時都會光顧到他的頭上。

“而偏偏在這時，卻天有異象！”

“這不是火上燒油嘛！”

“難道老天爺也在逼著我趕緊動手？”

“天與不取，必受其累！大家都這么堅持，要我立即動手，我還在猶豫什么呢？”

“這樣一味的遷就，一味的忍讓有用嗎？”

“他們現在不還是把我逼到墻角了嗎！”

“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

“李世民，你忍將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最后拱手讓給李建成嗎？”

“看來再不作決斷，不僅是我，還有我的一眾手下，以及這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最終都將葬送在太子和齊王的手中！”

“可這么做，父親又將如何看我呢？天下的臣民又將如何看我？將來的歷史又將如何看我呢？”

“萬一不成功，結局又將如何呢？”

這一路上，這些問題突然一古腦兒地都涌了出來，李世民的心中像翻江倒海一般。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葉扁舟，在無邊無涯的狂風巨浪中顛簸。周圍是無盡的黑暗，那巨浪像山一樣向他壓來。

“這時，要是藥師兄在我身邊就好了！可惜……”

一路上正想著，不知不覺間，李世民已跟著宣旨的殿中監陳福來到了玄武門口。

“秦王殿下，老奴來的時候，見陛下臉色非常難看，可能是正在氣頭上。殿下呆會見了陛下時一定要小心應對，免得觸犯了天顏。”

陳福既然收了李世民的好處，總想討好李世民，便又特意叮囑李世民道。

“多謝陳公公好意，到時我一定小心就是了！”

現在，正是宵禁的時候，玄武門宮門緊閉。

望著黑森森的門洞，李世民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害怕和緊張。

萬一太子和齊王在這玄武門后面埋伏重兵，突然趁自己不備殺出的話，那豈不是……

正在李世民神情緊張，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宣召太監陳福在馬上高聲叫道：“門上今晚是哪位將軍當值？”

“什么事？”

聽到喊聲，隨即只見一個人從城樓上探出頭來。

借著燈籠朦朧的亮光，李世民一眼便辨認出，是中郎將常何值班。

看到常何，李世民的心中突然一喜。

“是常何常將軍嗎？咱家奉陛下之命，去秦王府宣召秦王殿下入宮。麻煩將軍打開宮門，讓咱家隨同秦王殿下進宮。”

“稍待！”

一會兒，城樓上一陣騷動，常何帶領兵士從城樓上跑下來，打開大門。他見果然是秦王殿下，趕忙過來見禮。宣召太監把腰牌讓常何驗過，常何這才讓兵士們放行。

“常將軍，太子和齊王殿下已經進宮了嗎？”

李世民與常何見過禮后，笑著問道。李世民擔心自己這次突然被招進宮，或許是太子和齊王殿下在父親面前挑撥離間造成的。

若是太子和齊王也在宮中，自己則可能就有很大的危險了！

因為若是太子和齊王殿下進宮，也必走玄武門，是以李世民有此一問。

“太子和齊王殿下？”

常何聽了一愣，然后趕緊拱手躬身答道：“回稟殿下，職下沒有看到太子和齊王殿下進宮去。”

“你確定？”

“早先去沒去職下不懂。總之職下今晚從當值到現在沒有看到。”

“噢，知道了！”

李世民回身在秦瓊的耳邊低語了幾句，秦瓊立刻會意，匆匆打馬回去。李世民又交待尉遲敬德在玄武門外守候，自己這才和殿中監陳福一起進宮。

“常將軍辛苦了！”

李世民臨走時還不忘對常何拱一拱手，溫言勉勵道。

常何忙躬身笑道：“謝殿下關心！這是職下責之所在，何談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