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蝲蛄吟唱的地方(《沼澤深處的女孩》原著小說)
- (美)迪莉婭·歐文斯
- 4948字
- 2020-03-16 15: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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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學(xué)校
1952
過完生日幾天后,基婭獨自光著腳站在泥地里,彎腰觀察一只正在長出蛙腿的蝌蚪。突然,她直起身。有一輛車碾過厚厚的沙子,停在他們家小徑的盡頭。以前沒有人把車開到過那兒。然后,低低的交談聲——一男一女——穿過樹林飄了過來。基婭迅速跑進灌木叢,在那兒她能看到來人,同時還有路可逃。喬迪是這么教她的。
一個高個女人下了車,穿著高跟鞋,在沙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就像媽媽之前那樣。他們一定是孤兒院的,來抓她了。
我肯定能跑過她。那鞋會讓她臉朝下摔一跤。基婭按兵不動,看著這個女人走到門廊紗門前。
“喂,家里有人嗎?我是訓(xùn)導(dǎo)員。我來帶凱瑟琳·克拉克去學(xué)校。”
這是個問題。基婭坐著不說話。她很清楚六歲就該去學(xué)校了。現(xiàn)在他們來了,遲了一年。
她不知道怎么和其他孩子交談,當(dāng)然也不會和老師交談,但她想學(xué)會讀書,想知道二十九后面的數(shù)字是什么。
“凱瑟琳,親愛的,如果你能聽到,請出來吧。這是法律,你必須去學(xué)校。而且,親愛的,你會喜歡學(xué)校的。每天中午都有免費的、熱騰騰的午飯。我想今天是酥皮雞肉派。”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基婭很餓,她早飯吃的是煮粗玉米粉加蘇打餅干,因為家里沒鹽了。關(guān)于生活,她已經(jīng)學(xué)到一件事:沒鹽的粗玉米粉沒法吃。長這么大,基婭只吃過幾次雞肉派,但那金黃的脆皮、外酥里嫩的質(zhì)感,至今仍歷歷在目。她還能感受到那濃濃的肉汁味,一種圓滿的感覺。她的胃自作主張,讓她在蒲葵叢里站了起來。
“你好,親愛的。我是卡爾佩珀夫人。你長大啦,準備好去學(xué)校了,對吧?”
“是的,夫人。”基婭說,低著頭。
“沒關(guān)系,你可以赤腳去,其他孩子也這樣。不過你是女孩,得穿裙子。親愛的,你有裙子嗎?”
“有的,夫人。”
“好的,那么我們?nèi)ゴ┥习伞!?/p>
卡爾佩珀夫人跟著基婭穿過門廊,不得不跨過一排鳥巢,基婭把它們沿墻板排列。在臥室里,基婭穿上了唯一合適的裙子和一件格子套頭衫,一側(cè)的肩帶用別針別著。
“這樣就可以,親愛的,你看起來很不錯。”
卡爾佩珀夫人伸出手。基婭盯著這只手。她已經(jīng)好幾周沒有觸碰過別人,而且從來沒有觸碰過一個陌生人。但她把她的小手放進了夫人的手里,跟著她走下小路,坐上福特車。開車的是一個戴著灰色呢帽的沉默的男人。基婭坐在后座,沒有笑,也沒有躲到媽媽羽翼下的感覺。
巴克利小灣鎮(zhèn)有一所白人學(xué)校。一年級到十二年級的學(xué)生都在一棟二層磚房里上課,就在治安官辦公室對面。黑人小孩有自己的學(xué)校,一棟單層水泥建筑,在黑人小鎮(zhèn)附近。
基婭被帶進學(xué)校辦公室。他們在小鎮(zhèn)的出生記錄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名字,但沒有出生日期,就安排她上了二年級,即使她沒上過一天學(xué)。不管怎么說,一年級太擠了,而且對濕地人來說,讀哪個年級又有什么差別呢,反正幾個月后可能就再也見不著了。校長領(lǐng)著基婭走過一條寬闊的走廊,他們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基婭的額頭冒出了汗。校長打開一個教室的門,輕輕推了她一下。
格子襯衫、完整的裙子、鞋子,很多鞋子,也有些光腳,還有眼睛——都盯著她。基婭從沒見過這么多人。大概有十幾個。阿芮爾老師,也就是那些男孩幫過的女士,陪基婭走到教室后面的一張桌子旁,告訴她可以把自己的東西放到桌斗里,但基婭什么也沒有。
老師走回教室前面,說:“凱瑟琳,請站起來,告訴大家你的全名。”
基婭的胃翻騰了一下。
“來吧,親愛的,別害羞。”
基婭站起來。“凱瑟琳·丹妮爾·克拉克。”她說。媽媽曾告訴過她一次,這是她的全名。
“你能拼一下狗這個單詞嗎?”
基婭盯著地板,沒有出聲。喬迪和媽媽曾教過她一些字母,但她從沒在別人面前大聲拼寫過任何單詞。
她胃里的神經(jīng)在抽動,不過她還是試著拼了:“G-o-d。”
大笑聲在教室里此起彼伏。
“噓!所有人都安靜!”阿芮爾老師大聲呵斥,“我們從來不嘲笑別人,聽懂了嗎?從不互相嘲笑。你們都知道的。”
基婭趕緊在教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來,試圖像樹皮甲蟲融入滿是褶皺的橡樹樹干那樣消失。雖然很緊張,但為了聽講,基婭身體前傾,等著學(xué)二十九以后的數(shù)字。然而阿芮爾老師一直在講一個叫自然拼讀的東西。學(xué)生們把嘴張成O形,跟著老師發(fā)ah、aa、o、u,聽起來像哀鳴的鴿子。
十一點左右,走廊里充滿了烘烤發(fā)面卷、油酥派的黃油味,暖融融的,甚至滲進了教室里。基婭的胃抽了一下,又安穩(wěn)下來。終于,所有人排成一列朝食堂進發(fā)。她的嘴里全是口水。她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拿起一個托盤、一個綠色的盤子和刀叉。她看見一個裝了大窗的柜臺連著廚房,眼前擺著一個巨大的搪瓷盤,里面盛滿了雞肉派,派上交錯蓋著又厚又脆的酥皮,滾燙的肉汁直冒泡。柜臺后站著一個高高的黑人婦女,臉上帶笑,叫出了一些孩子的名字。她在基婭的盤子里放了一大塊派、一些粉紅色的黃油豌豆和一個發(fā)面卷。基婭自己又領(lǐng)了香蕉布丁和紅白卡通包裝的牛奶,也放到托盤上。
她走到就餐區(qū),大部分桌子都圍滿了嬉笑說話的孩子。她認出了蔡斯·安德魯斯和他的朋友們,那幾個在人行道上騎自行車差點撞倒她的人。基婭轉(zhuǎn)開頭,坐到一張空桌旁。連著幾次,她的眼睛背叛意志,看向那些男孩——她只認得他們。但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忽略了她。
基婭看著盤子里的派,里面填滿了雞肉、胡蘿卜、土豆和小豆子,最上面是金棕色的酥皮。幾個女孩走了過來,穿著寬擺裙,層層疊疊的裙襯讓裙擺顯得很蓬松。其中一個高挑,苗條,金發(fā),還有一個微胖,臉頰豐滿。基婭想不通,穿著這樣的裙子怎么爬樹,怎么上船。肯定也不能下水捉青蛙。甚至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
她們走近了。基婭低頭盯著自己的盤子。如果她們坐到她旁邊,她應(yīng)該說點什么呢?但她們走過她身邊,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匯入另一張桌上的朋友。基婭很餓,但嘴巴很干,難以下咽。她只吃了幾口,喝光了牛奶,然后往牛奶盒里塞滿派,小心地不讓別人看見,最后把牛奶盒和發(fā)面卷用紙巾包起來。
下午的課,她再也沒張口說話。老師提問,她也站著不說話。基婭覺得自己是來學(xué)習(xí)的,又不是來教別人的。干嗎讓自己被別人嘲笑?她想。
放學(xué)的鈴聲響起。她被告知大巴會送她到距離小徑三英里的地方,小徑都是沙子,車開不進去。她得每天早上走過去坐車。回家的路上,校車在深深的車轍里顛簸,經(jīng)過成片的大米草時,前排唱起了贊美詩:“凱瑟琳·丹妮爾·克拉克小姐!”“高挑苗條金發(fā)”女孩和“微胖臉頰豐滿”女孩,就是午飯時她看見的那兩個女孩,大喊:“你去哪兒,濕地母雞?你的帽子在哪兒,沼澤老鼠?”
終于,校車停在了一個沒有標志、道路錯雜的交叉路口,這些路都通往樹林。司機拉動把手,打開車門。基婭趕緊下車,跑了差不多半英里,才深深地呼了口氣,然后一路跑上小徑。她沒有停在自家的棚屋前,而是繼續(xù)穿過蒲葵叢,經(jīng)過潟湖,沿著橡樹林中的小路,一直跑到海邊。這林子密得像個避難所。她一頭沖進荒涼的海灘,停在潮線前,大海向她張開寬闊的臂彎,風(fēng)吹散她盤起的發(fā)辮。基婭幾乎要落淚,一整天都是。
頂著海浪的咆哮聲,基婭大聲呼喚她的鳥兒們。大海唱著男低音,海鷗和著女高音。基婭撒下派皮和發(fā)面卷,海鳥尖嘯著在沼澤和海灘上空盤旋,然后落在地上,不停地轉(zhuǎn)動腦袋。
有幾只鳥溫柔地在基婭的腳趾間啄食。她癢得發(fā)笑,笑著笑著淚水卻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從喉嚨底下發(fā)緊的位置爆發(fā)出沉重、破碎的嗚咽聲。牛奶盒空了,基婭非常害怕鳥兒們也會像其他所有人那樣離開她,這痛苦令她難以承受。但它們蹲在海灘上,圍著她,整理起巨大的灰色翅膀。基婭也坐下來,想把它們都聚集起來,帶回棚屋的門廊一起睡覺。她想象著它們都擠在她的床上,被子下是溫暖而松軟的長著羽毛的身體。
兩天后,基婭又聽到了福特汽車在沙子里打滑的聲音。她跑進濕地,在沙堤上用力踩來踩去,留下清晰的腳印,然后躡手躡腳地進到水里,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又折回來,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到了泥地,她跑著圈,踩出讓人迷惑的線索,接著悄無聲息地穿過堅硬的地面,從草叢跳到樹枝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下來的幾周,他們隔三岔五就會過來一趟。戴著灰色呢帽的男人負責(zé)搜尋和追蹤,但他甚至都沒靠近過基婭。終于,從某一周開始,再也沒人來了。只剩下烏鴉的叫喚。基婭雙臂垂在身側(cè),看著空蕩蕩的小徑。
終其一生,基婭再也沒去過學(xué)校。她重新開始觀察蒼鷺和收集貝殼。她覺得從中可以學(xué)到東西。“我已經(jīng)會像鴿子一樣咕咕叫,”她告訴自己,“比他們好多了。就算他們穿著好鞋子。”
逃離學(xué)校幾周后,某個早晨,太陽明晃晃、熱烘烘地照著,基婭爬進哥哥們在海灘上造的樹堡,搜尋掛著骷髏頭和十字骨旗的航船,大喊:“啊,海盜,啊!”這證明了想象生長在最寂寞的土壤里。她揮舞著劍,跳下樹,攻擊敵人。突然,右腳一陣劇痛襲來,火焰般席卷了整條腿。她膝蓋一軟,摔倒在地,側(cè)躺著尖叫。一根生銹的釘子深深地扎進腳底。“爸爸!”她大喊,想回憶起他昨晚有沒有回家,“爸爸,救我!”她哭喊著,但沒有人回應(yīng)。她伸出手,猛地拔出了釘子,一邊大叫,想蓋過疼痛。
基婭在沙子里胡亂揮動胳膊,同時低聲啜泣。最后,她坐起來,查看腳底。幾乎沒有血,只有一個又小又深的傷口。她立刻想到了破傷風(fēng),胃里一陣抽搐。她覺得有點冷。喬迪曾告訴過她一個男孩的故事。那個男孩踩了生銹的釘子,沒有去打破傷風(fēng)針。后來,他牙關(guān)緊閉,張不開嘴,脊柱向后抽搐成弓狀。沒有人能幫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身體扭曲著死去。
喬迪有一點說得很清楚:踩到釘子,兩天內(nèi)必須打針,否則必死無疑。基婭完全不知道該去哪里打破傷風(fēng)針。
“我必須做點什么。我要把自己關(guān)起來等爸爸。”基婭蹣跚著穿過海灘,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終于挪進了棚屋附近涼爽的橡樹林里。
媽媽過去會把傷口浸泡在鹽水中,再用混合了各種藥劑的泥漿包起來。廚房里沒有鹽,所以基婭跛著腳走到樹林里一處含鹽的滑流旁。落潮時,這里的水很咸,析出的白色鹽晶在邊緣閃閃發(fā)光。她坐在地上,把腳浸在濕地的鹽水里,同時不停地活動嘴部:張開,閉上,張開,閉上,打哈欠,咀嚼,做出任何防止牙關(guān)緊閉的動作。差不多一小時后,潮水退到夠她用手指在黑泥上挖個洞。基婭把腳輕輕地放進絲般柔滑的泥里。這里空氣涼爽,鷹的嘯鳴給了她忍耐的力量。
下午晚些時候,基婭非常餓,所以回了棚屋。爸爸的房間仍舊空著,他可能幾小時內(nèi)都不會回來。打牌、喝酒占據(jù)了這個男人晚上大部分時間。沒有粗玉米粉了,基婭四處翻了翻,找到一罐舊的油膩膩的起酥油。她沾了一點肥油,涂在蘇打餅干上。一開始慢慢地啃,后來連吃了五片。
她躺到門廊小床上歇著,一邊捕捉爸爸的船回來的動靜。夜幕降臨,睡意一點點襲來。她一定是在天快亮的時候睡著的,因為再醒來時陽光已罩住了她的臉。基婭迅速張張嘴——還能張開。她在鹽水池和棚屋間來回,直到靠追蹤太陽的軌跡確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她張開嘴又閉上。可能,她挺過來了。
那天晚上,基婭裹著被單,躺在床墊上,涂了泥漿的腳包上了破布。她想著,會不會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了。哦不,她還記得,這沒那么簡單:她的背會弓起來,四肢會變得扭曲。
幾分鐘后,她感到背部下方一陣劇痛,坐了起來。“哦,不,哦,不。媽媽,媽媽。”背部的疼痛不斷襲來,基婭嚇得不敢動。“不過是癢癢。”她喃喃道。最后,實在筋疲力盡,她睡著了,一覺睡到鴿子在橡樹上低語。
整整一周,基婭每天去鹽水池兩次,靠蘇打餅干和起酥油活著。爸爸一直沒回家。到了第八天,她的腳可以靈活轉(zhuǎn)動了,疼痛也退到了皮膚表層。基婭跳了一小段吉格舞慶祝康復(fù)。“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第二天一早,基婭去海灘找更多海盜。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手下拔掉所有釘子。”
每天早晨,基婭都醒得很早,仍舊期待聽到媽媽忙著準備早飯的嘩啦聲。媽媽最喜歡的早飯是炒自家產(chǎn)的雞蛋,把熟透了的西紅柿切成薄片,還有玉米煎餅——在沸油里倒入玉米粉、水和鹽的混合物,在高溫下,混合物不停地冒泡,邊緣翻起一圈脆脆的皮。媽媽說,只有隔壁都能聽見噼啪聲,才是真正的煎制。基婭長這么大,每次醒來都能聽見煎餅在油里冒泡,聞到藍色的、帶著熱玉米味的煙。但現(xiàn)在,廚房里靜悄悄、冷冰冰的。基婭滑下床,偷偷去了潟湖。
幾個月過去了。冬天緩緩降臨,一如往年南方的冬天。太陽溫暖得像一床毯子,裹在基婭的肩頭,哄她深入濕地。有時她在晚上會聽到一些陌生的聲音,或者被太近的閃電嚇一跳——每一次跌倒,都是大地接住了她。最終,在某個無人知曉的瞬間,心里的疼痛像水滲入沙子一般消退了。痛還在,只是埋藏在很深的地方。基婭把手放在呼吸著的潮濕泥土上。濕地成了她的媽媽。
[1]英語中,狗的正確拼寫是dog,god意為“神,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