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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紫杉堡

警察分局局長穿過候見室時,向兩個憲兵示意,他們分別站在唐泰斯的左右兩邊;一扇從檢察官的套房通向法院的門打開了,他們沿著一條陰暗的寬大走廊向前走,這種走廊令從中走過的人毛骨悚然,即令人沒有任何理由地顫抖。

維勒福的套房與法院相通,而法院與監獄相通,監獄是座陰森森的龐然大物,與法院相連,矗立在它面前的阿庫勒教堂的鐘樓,通過監獄所有的鐵窗,好奇地注視著它。

唐泰斯沿著走廊繞了許多個彎之后,看到一扇有鐵邊門的大門;警察分局局長用鐵門錘敲了三下,對唐泰斯來說,這三下仿佛敲在他的心口;大門打開了,兩個憲兵輕輕推著犯人,他還在游移不定。唐泰斯越過可怕的門口,大門在他身后咿咿呀呀地又關上了。他呼吸到另一種空氣,一種惡臭的、沉濁的空氣:他來到了監獄。

他被帶到還算干凈,但有鐵柵、門上了鎖的房間;因此,他的居室的外表還不怎么使他害怕,況且,代理檢察官的話,唐泰斯覺得充滿關切的聲調,有如充滿希望的美好諾言縈繞在他的耳邊。

唐泰斯來到他的房間的時候,已經四點鐘了。正如上文所述,這一天是三月一日;因此犯人不久就待在黑夜之中了。

于是,由于視覺失去作用,聽覺在他身上增強了:一聽到直達他身邊的輕微響聲,以為要來釋放他,他便趕緊站起來,往門口邁出一步;但不久響聲遠去了,消失在另一個方向,唐泰斯又倒在他的矮凳上。

最后,將近晚上十點鐘,正當唐泰斯開始失去希望的時候,又傳來一陣響聲,這一回,他覺得是朝他的房間走來,果然,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起,在他的門口停住;一把鑰匙在鎖孔里轉動,門閂嘎吱作響,橡木大門打開了,兩支火把耀眼的光芒突然射進黑漆漆的房間。

借著這兩支火把的亮光,唐泰斯看到四個憲兵的軍刀和火槍閃閃發亮。

他已向前走了兩步,看到這增加的武力,他停下來一動不動。

“你們是來找我的嗎?”唐泰斯問。

“是的。”有個憲兵回答。

“是奉代理檢察官先生的命令嗎?”

“我想是的。”

“好,”唐泰斯說,“我已準備好跟你們走。”

既然相信他們是德·維勒福先生派來找他的,這不幸的年輕人的一切驚恐便都消除了,于是他邁步向前,腦子平靜,無拘無束,自動走在他的護送隊中間。

一輛馬車在大街門口等候著,車夫坐在座位上,一個下級警官坐在車夫旁邊。

“這輛馬車停在那里,是為我準備的嗎?”唐泰斯問。

“是為您準備的,”有個憲兵回答,“上車吧。”

唐泰斯想提出異議,但車門打開了,他感到有人在推他;他既不可能也不想抗拒,他隨即坐在馬車盡里面,待在兩個憲兵中間;另外兩個憲兵坐在前面的座席上,沉重的馬車開始滾動起來,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音。

犯人看看車窗,車窗裝著鐵柵,他只不過換了個監獄;這一個監獄在滾動而已,并且把他載往未知的目的地。通過密得只能伸出手去的鐵柵,唐泰斯還是認出馬車在沿著箱子工場街向前走,穿過圣洛朗街和塔拉米街,向碼頭馳去。

不久,他透過鐵柵和附近的建筑物的鐵柵,看到行李寄存處的燈光在閃耀著。

馬車停了下來,下級警官下了車,走向警衛室;十來個士兵走了出來,排好了隊;借著碼頭路燈的光,唐泰斯看到他們的槍閃閃發光。

“難道是沖著我來的?”他尋思,“要布置這么強的武裝力量?”

下級警官打開鎖上的車門,盡管一聲不吭,卻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唐泰斯看到士兵組成了兩道人墻,從馬車到港口為他留出了一條路。

坐在前面座席上的那兩個憲兵首先下車,然后輪到他下車,坐在他兩旁的憲兵尾隨著他。他們走向一只小船,一個海關的船員用一根鐵鏈把小船系在碼頭旁邊。士兵們用驚異和好奇的目光看著唐泰斯走過。轉眼間他被安頓在船尾,始終夾在那四個憲兵中間,而下級警官坐在船頭。小船一陣劇烈的晃動,離開了岸邊,四個槳手有力地劃向皮隆那邊。聽到船上發出的一聲喊聲,封閉港口的鐵鏈垂了下來,而唐泰斯便置身于叫作弗里烏爾的地方,也就是在港口之外。

犯人來到戶外,先是產生一股快樂的沖動。空氣,這近乎是自由。于是他深深呼吸這充滿生命力的和風,風兒在它的翅膀上負載著夜與海的各種不熟悉的芳香。但不久,他發出一聲嘆息;他正打“儲備”酒店前面經過,今天早上,在他被捕之前,他在那里是多么幸福啊。從兩個敞開的窗口傳來了舞會歡樂的聲音。

唐泰斯合起他的雙手,仰望天空,祈禱起來。

小船繼續向前;它越過“死神之頭”,面對法羅小海灣;它就要繞過炮臺,這樣劃行,唐泰斯大惑不解。

“你們究竟要把我帶到哪里去?”他問其中一個憲兵。

“待會兒您就知道了。”

“可是……”

“我們奉命不得向您做任何解釋。”

唐泰斯是半個士兵;向奉命不得回答的下屬提問題,在他看來是荒唐的事兒,于是他沉默不語了。

隨后,稀奇古怪的想法掠過他的腦際:由于坐上這樣一條小船無法做長途航行,又由于他們劃向的那一邊大海沒有任何船只停泊,他思忖,他們要將他送到一個遠離岸邊的地方,再對他說他自由了;他沒有被綁著,他們也不想給他戴上手銬腳鐐,他覺得這是個好征兆;再說,代理檢察官待他那么好,不是對他講過,只要他不吐出努瓦蒂埃這個要命的名字,他就絲毫不用擔心嗎?維勒福不是當著他的面毀掉了那封危險的信,對他不利的唯一證據嗎?

因此他等待著,緘口不語,沉思默想,用對黑暗訓練有素和習慣于寥廓空間的水手的銳利目光,竭力穿透茫茫黑夜。

拉托諾島已被撇在右邊,島上閃爍著一座燈塔。他們幾乎沿著海岸前進,到達了卡塔盧尼亞人小海灣的附近。犯人的目光迸發出熱情的火花:梅爾塞苔絲就在那里,每時每刻他都好像看到一個女子模糊不清的身影顯現在黝黯的海岸上。

梅爾塞苔絲怎么不會預感到,她的情人在離她三百步的地方經過呢?

在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里,只有一盞燈閃爍著。唐泰斯在觀察這燈光的位置,認出燈光照亮的正是他的未婚妻的房間。在整個小小的移民區,唯有梅爾塞苔絲在守夜。年輕人如果大叫一聲,是能讓他的未婚妻聽到的。

一種沒有根據的羞愧感止住了他。盯著他的這些人聽到他像一個瘋子似的喊叫,會有何想法呢?于是他保持沉默,雙眼盯住這燈光。

這時,小船繼續向前;但犯人不再惦記著小船,他想念著梅爾塞苔絲。

一片隆起的高地擋住了燈光。唐泰斯回過身來,發覺小船已來到洋面上。

正當他沉浸在苦思冥想中,向前凝望時,士兵們已經扯起風帆,不再劃槳了,小船此刻在風力的推動下向前駛去。

盡管唐泰斯按捺住自己不向憲兵提出新的問題,但他還是挨近憲兵,捏住憲兵的一只手。

“朋友,”他說,“以您的良心的名義和以您的士兵身份做擔保,我懇求您可憐我,回答我的話。我是唐泰斯船長,善良正直的法國人,盡管被指控犯有連我也莫名其妙的謀反,要將我押到哪里去,說呀,我以水手的身份擔保,我一定履行我的職責,聽天由命。”

憲兵抓耳撓腮,望著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做了一個動作,像是說:我看已到這一步,說出來也無妨。于是那憲兵回身對著唐泰斯說:

“您是馬賽人,又是水手,您卻問我,我們要去什么地方?”

“是的,因為我以我的名譽做擔保,我不知道。”

“您猜測不到嗎?”

“一點也猜測不到。”

“這不可能。”

“我以我在世上最神圣的東西向您發誓我不知道。回答我呀,求求您!”

“可是禁令呢?”

“禁令并沒有不許您告訴我再過十分鐘、半小時,也許一小時我就會知道的事。只不過您可以免得我蒙在鼓里,像要熬幾百年一樣。我這樣求您,好像您是我的朋友一樣,您看: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再說我也無能為力——我們要到哪里去?”

“除非您蒙住了眼睛,或者從來沒有出過馬賽港,否則您應該猜出您要到哪里去吧?”

“猜不出。”

“那么,看看四周。”

唐泰斯站了起來,目光自然而然投去小船似乎駛向的那一點,在他前方二百米左右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黑森森的險峻的危巖,陰沉沉的紫杉堡有如層層相疊的燧石,聳立其上。

這古怪的形狀,這座監獄,它周圍籠罩著陰森恐怖的氣氛,這座堡壘,三百年來使馬賽流傳著悲慘的傳說,如今猛然呈現在唐泰斯面前,他根本沒想到它,給他的印象如同一個死囚看到了斷頭臺。

“啊!我的天!”他喊道,“紫杉堡!我們到那里去干什么?”

憲兵露出微笑。

“可不是押我到那里去關起來吧?”唐泰斯又說,“紫杉堡是座國家監獄,只用來關押政治要犯。我根本沒有犯罪。紫杉堡有預審法官和別的法官嗎?”

“我想,”憲兵說,“只有一個監獄長、一些獄卒、一隊衛兵和厚厚的墻壁。得了,得了,朋友,別這樣故作驚訝了;說實話,您要讓我相信,您要用嘲笑我來感謝我的好意啦。”

唐泰斯捏緊憲兵的手,像要把它捏碎似的。

“那么您認為,”他說,“要把我押到紫杉堡關起來啰?”

“可能是吧,”憲兵說,“但無論如何,朋友,把我捏得這樣緊是沒有用的。”

“沒有其他預審,沒有其他手續?”年輕人問。

“手續已經辦過,預審也進行過了。”

“這樣的話,不管德·維勒福先生的許諾了嗎?……”

“我不知道德·維勒福先生對您許過諾,”憲兵說,“但我所知的是,我們要到紫杉堡去。那么,您究竟想干什么?喂!大家來幫幫我!”

唐泰斯像閃電似的向前迅速一躍,想投身海里,但憲兵老練的眼睛已經預見到了;正當唐泰斯的雙腳要離開艙板時,四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他又摔倒在小船里,發狂地吼叫。

“好啊!”憲兵大聲說,用一只膝蓋抵住他的胸脯,“好啊!您就是這樣遵守水手的諾言的。您去相信甜言蜜語的人吧!好,現在,親愛的朋友,您再動一下,我就叫您的腦袋吃一顆槍子。我違背了一次禁令,不過,我向您擔保,我不會再違背第二次。”

他果然用短槍朝下對準唐泰斯,唐泰斯感到槍口頂著他的太陽穴。

一瞬間,他想不顧警告,拼命掙扎,就此轟轟烈烈地了結落到他身上的意外不幸,這不幸就像禿鷲的爪子突然抓住了他。但是,正因為這不幸是意料不到的,唐泰斯心想,它不會持久;再說,德·維勒福先生的諾言又回到他的腦際;還有,如果必須把話說透,那在船艙里死于一個憲兵之手,他覺得太難看、太丟臉了。

于是他又倒在小船的艙板上,狂叫了一聲,狠狠地咬自己的手。

幾乎在同時,劇烈的撞擊使小船晃動起來。船頭剛接觸到巖石,一個船夫便跳了上去,滑輪轉出一條繩索,吱扭扭地響,唐泰斯明白到達了,正在系住小船。

看守他的憲兵同時抓住他的手臂和衣領,迫使他站起來,硬要他上岸,把他拖到一直通向堡門的石級,而下級警官拿著一支上了刺刀的火槍,尾隨其后。

再說,唐泰斯絕不做無謂的抗拒;他的慢吞吞可以說是疲軟無力,而不是反抗;他像一個喝醉的人那樣昏昏沉沉,腳步踉蹌。他又看到士兵在急坡上一級級排下來。他感到梯級在腳下,不得不提起腿。他發覺越過一道門,這道門又在他身后關上,但這一切都是機械地進行的,仿佛穿過濃霧,一點也分辨不清存在的東西。他連海也看不見了,對囚犯來說,大海是一片無邊的痛苦,他們望著這片空間,心里萬分痛苦,因為他們無法越過這片空間。

這時停住了一會兒,他竭力聚精會神。他環顧四周;他來到一個四方的院子里,院子被四堵高墻圍住;只聽到哨兵緩慢均勻的腳步聲;城堡里點燃的兩三盞燈在墻上映出兩三塊反光,每當哨兵從反光前面走過時,便能看見他們的槍口閃閃發光。

他們等了大約十分鐘;確信唐泰斯無法再逃跑以后,憲兵已經松開了他。好像在等待命令,命令終于到達了。

“犯人在哪里?”有個聲音問。

“在這里。”憲兵回答。

“叫他跟著我,我領他到他的房間里去。”

“走吧。”憲兵推著唐泰斯說。

囚犯跟著帶路的人,后者果然把他帶到一個幾乎像地下室的廳里,光禿禿、在冒水的墻壁仿佛浸透了一層淚水。矮凳上放著一盞小油燈,燈芯浸在發臭的油脂里,燈光照亮了這個可怕的住室那發亮的墻壁,讓唐泰斯看清了他的帶路人,這是個低級獄卒,衣衫蹩腳,面孔卑瑣。

“這是您今夜的房間,”他說,“已經很晚了,監獄長先生已經睡下。明天,待他醒來,他會了解關于您的命令,也許他會給您換一個住的地方;暫且這樣,這是面包,罐里有水,角落里有麥秸,一個囚犯就只能有這些了。晚安。”

唐泰斯還沒有想到張嘴回答,也沒有注意獄卒將面包放在哪里,沒有意識到陶罐擱在何處,沒有掉過眼去看用作床鋪的麥秸放在哪個角落里,獄卒已經拿起小油燈,重新關上房門,奪走了給犯人照明的昏黃的光,這燈光剛才像電光一樣,照出他的牢房往下淌水的墻壁。

于是他孤零零待在黑暗和寂靜里,像頭上的拱頂一樣啞口無言和陰沉沉的;他感到拱頂的寒氣直逼他發燙的腦門。

待曙光給這巖洞一樣的地方帶來一點光亮時,獄卒帶著命令又出現了:讓犯人待在原地。唐泰斯根本沒有挪動過。似乎有只鐵手把他釘在昨夜他站定的地方,不過,他深邃的目光隱藏在哭腫的眼皮下。他紋絲不動,注視著地下。

他就這樣站著度過了一整夜,一刻也沒有睡過。

獄卒走近他,繞著他轉了一圈,但唐泰斯好像沒看到他。

他拍拍唐泰斯的肩膀,唐泰斯哆嗦了一下,搖搖頭。

“您沒有睡過覺?”獄卒問。

“我不知道。”唐泰斯回答。

獄卒驚愕地注視他,又說:

“您不餓?”

“我不知道。”唐泰斯仍然這樣回答。“您想要什么嗎?”

“我想見監獄長。”

獄卒聳聳肩,走了出去。

唐泰斯目送著他,向半開的門伸出雙手,但門又關上了。

于是,他的胸膛好像撕心裂肺似的發出長久的嗚咽。淚如雨下,他的額頭撞在地上,他長時間祈禱著,腦子里將他以往的生活過了一遍,捫心自問他今生今世犯了什么罪,年紀輕輕,就受到這樣殘酷的懲罰。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他僅僅吃了幾口面包,喝了幾滴水。他時而坐下來,陷入沉思之中,時而繞著牢房轉圈,猶如關在鐵籠里的野獸般轉個不停。

尤其有個想法使他一跳而起,這就是,這次過海,他雖然茫然不知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卻那么安之若素地待著,他本來可以有十次機會投身海里,一旦下水,憑著嫻熟的游泳本領,憑著他成為馬賽最靈巧的潛水員的水性,他能潛入水底,擺脫看守的人,游到岸上逃走,躲在荒無人煙的小海灣里,等待熱那亞或者卡塔盧尼亞人的船只路過,便可以到達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再從那里寫信給梅爾塞苔絲,讓她趕來會面。至于他的生活,他在哪里都不用擔心,好海員到處都缺;他講意大利語就像托斯卡納[1]人一樣,講西班牙語就像卡斯蒂利亞[2]人的孩子一樣;他會生活得自由自在,同梅爾塞苔絲,還有他的父親在一起幸福美滿,因為他父親也要來同他會聚;而眼下他成了囚犯,被關在紫杉堡里,待在這個不可逾越的牢獄中,不知道他的父親和梅爾塞苔絲境況怎樣,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輕信了維勒福的話,這真要叫人氣得發瘋;因此唐泰斯恨得在獄卒給他捧來的新鮮麥秸上打滾。

第二天,在同一時刻,獄卒又來了。

“怎么,”獄卒問他,“今天您比昨天理智些了吧?”

唐泰斯緘口不言。

“好啦,”獄卒說,“鼓起一點勇氣!您想要點我能辦到的東西嗎?好啦,說吧。”

“我想同監獄長說話。”

“唉!”獄卒不耐煩地說,“我已經告訴過您,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不可能?”

“因為按照獄里的規定,犯人絕不允許提出這種要求。”

“這里究竟能允許什么呢?”唐泰斯問。

“要能付錢,飲食可以好一些,散步,有時可以看點書。”

“我不需要書,我根本不想散步,我感到飲食很好。因此我只希望一件事,就是見監獄長。”

“如果您總是拿這件事來糾纏我,”獄卒說,“我就再也不給您端吃的來。”

“那么,”唐泰斯說,“如果你不再給我端吃的來,我就餓死,不就結了。”

唐泰斯說這句話的語氣向獄卒表明,犯人寧愿一死;算下來一個囚犯每天幾乎要給獄卒進賬十個蘇,因此,唐泰斯的獄卒考慮到犯人的死會使他少收入一筆,他便用軟下來的語氣說:

“聽著,您所要求的事是辦不到的;因此不要再進一步要求,因為監獄長應犯人的要求來巡視他的牢房,沒有這種先例;不過,您要聽話,那時就會允許您散步,或許有一天,您在散步的時候,監獄長正好經過,您便可以問他,至于他是否肯回答您,就要看他了。”

“但是,”唐泰斯說,“我要這樣等多長時間,才會湊巧出現這種情況?”

“啊!”獄卒說,“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也許一年。”

“太長了,”唐泰斯說,“我想馬上見他。”

“啊!”獄卒說,“不要這樣泡在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愿望里,不出半個月您就會發瘋的。”

“啊!你以為會這樣?”唐泰斯說。

“是的,會發瘋的;變瘋開始總是這樣的,我們這里有過一個例子:在您之前有個神甫住在這個房間里,他不斷提出如果能釋放他的話,要給監獄長一百萬,他的腦子出了毛病。”

“他離開這個房間有多久了?”

“兩年。”

“把他釋放了嗎?”

“沒有,把他關到了黑牢里。”

“聽著,”唐泰斯說,“我不是神甫,我不是瘋子;或許我會發瘋,不幸的是,眼下我的理智非常健全,我要對你提出另外一個建議。”

“什么建議?”

“我不會給你一百萬,因為我給不出;但是如果你愿意,我會給你一百埃居,只要你下次到馬賽去,一直走到卡塔盧尼亞人的村子里,交給一個名叫梅爾塞苔絲的姑娘一封信,甚至不是一封信,僅僅兩行字。”

“如果我帶走這兩行字,而且被發現了,那么我要丟掉飯碗,每年有一千利佛爾[3]呢,還不算各種好處和飲食;您明白,為了掙三百利佛爾,卻冒險丟掉一千利佛爾,我豈不是一個大傻瓜。”

“那么,”唐泰斯說,“聽好并且記住:如果你拒絕給梅爾塞苔絲送去兩行字,或者至少告訴她我在這里,那么有朝一日我就會躲在門背后等你,你進來的時候,我會用這張矮凳砸碎你的腦袋。”

“恐嚇我!”獄卒喊道,往后退一步,準備自衛,“您肯定昏了頭;神甫開始時也像您一樣,再過三天您就會像他一樣瘋得要被捆起來;幸虧紫杉堡有黑牢。”

唐泰斯抓起矮凳,在頭上揮舞著。

“好!好!”獄卒說,“好,既然您一意孤行,我就去通知監獄長。”

“好極了!”唐泰斯說完,放下了矮凳,坐在上面,耷拉著頭,目光兇狠,仿佛他當真瘋了。

獄卒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同四個士兵、一個下士一起又回來了。

“奉監獄長的命令,”他說,“將犯人押到下面一層去。”

“是押到黑牢啰。”下士說。

“是押到黑牢,必須把瘋子關在一起。”

四個士兵抓住唐泰斯,他陷于衰弱無力的狀態,順從地跟著走。

士兵押著他下了十五級樓梯,然后打開一個黑牢的門,他走進去時喃喃地說:

“他說得對,必須把瘋子關在一起。”

門又關上了,唐泰斯往前走去,直至伸出的手碰到了墻壁;于是他坐在一個角落里,一動不動,而他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開始看清東西。

獄卒說得對,唐泰斯差不多要發瘋了。

注釋

[1] 意大利中西部地區。

[2] 西班牙中部地區。

[3] 法國古代記賬貨幣。一個利佛爾約合一點二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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