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三冊
- (法)亞歷山大·仲馬
- 7556字
- 2020-03-16 15:51:47
七 審問
德·維勒福一離開餐廳,便脫下快樂的假面具,擺出一副掌握別人生殺予奪大權的嚴肅面孔。雖然他的面容說變就變,而且這個代理檢察官就像一個靈活的演員該做的那樣,不止一次面對鏡子細細研究過,但這一回他要皺眉蹙額和鐵青著臉可得花一番工夫。他父親遵循的政治路線,如果他不是完全拒之千里之外,就會耽誤他的前程;確實,除了回憶起這條路線以外,眼下熱拉爾·德·維勒福真是享盡人間幸福了。他靠自己的奮斗已經(jīng)很富有,二十七歲便占據(jù)著一個高級職位,快娶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愛得并不熱烈,而是懷著理智,就像一個代理檢察官所能愛的那樣。除了風姿綽約的美貌以外,他的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又是屬于當時宮廷里最煊赫的家庭中的一個。她的父母沒有其他孩子,能夠用他們的全部政治影響來培植他們的女婿;除了這種影響,她還給丈夫帶來一筆五萬埃居的嫁妝。用婚姻介紹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惡劣的詞來說,希望是有的,這筆嫁妝有朝一日還可以增加五十萬法郎的一宗遺產(chǎn)。
因此,對維勒福來說,這一切因素湊在一起,構成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無上幸福,以至于他用心靈的目光長久觀察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時,仿佛看到了太陽上的黑子。
在門口,他看到在等待他的警察分局局長。看到這位黑衣人馬上使他從三重天又掉到我們行走的地面上來;他又裝出上文說過的那種神色,走近那個警官。
“我來了,先生,”他說,“我看了信,您逮捕這個人做得很對;現(xiàn)在請告訴我您所搜集到的有關他謀反行動的一切細節(jié)。”
“關于謀反,先生,我們還一無所知;在他身上搜出的所有文件都封成一捆,放在您的辦公桌上。至于犯人,您從告密信上已經(jīng)得知,名叫愛德蒙·唐泰斯,是三桅帆船‘法老號’的大副,這條船開到亞歷山大和斯米爾納做棉花生意,屬于馬賽的摩雷爾父子公司。”
“在商船上做事以前,他在海軍服過役嗎?”
“噢!沒有,先生;他非常年輕。”
“多大年齡?”
“最多十九歲或二十歲。”
這當兒,維勒福沿著“大道”街走到議會街的拐角上,有一個人似乎在他路過的地方候著他,走了過來,這是摩雷爾先生。
“啊!德·維勒福先生!”那個忠厚長者看見代理檢察官,大聲說,“我很高興碰到您。請想想,出了最古怪、最駭人聽聞的誤會,竟把我船上的大副愛德蒙·唐泰斯抓了起來。”
“我知道這件事,先生,”維勒福說,“我就是去審問他的。”
“噢!先生,”摩雷爾先生繼續(xù)說,他對年輕人的友誼使他激怒起來,“您不了解受到指控的那個人,而我了解他,請設想他是最溫柔、最誠實的人,我?guī)缀醺覕嘌裕谡麄€商船界里,他最熟悉業(yè)務。噢,德·維勒福先生,我真心誠意地向您保舉他。”
讀者已經(jīng)知道,維勒福屬于城里的貴族一派,而摩雷爾屬于平民一派;前者是個極端保王黨人,后者則被懷疑是個暗地里的拿破侖黨人。維勒福輕蔑地望著摩雷爾,冷冷地回答他:
“先生,您知道,一個人可以在私生活中溫柔,在商務往來中誠實,熟悉業(yè)務,但從政治上來說,仍然可以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是不是,先生?”
法官強調(diào)最后一句,仿佛他想應用在船主本人身上;而他探究的目光似乎想穿透船主的內(nèi)心深處,這個人本該了解他本人也需要饒恕,卻膽大包天,為別人說情。
摩雷爾漲紅了臉,他感到自己在政治觀點方面也不是問心無愧的;況且,關于與元帥會面和皇帝對他所說的話,唐泰斯都悄悄對摩雷爾說過,這有點攪亂了他的思路。但他還是用關懷備至的語氣回答:
“求求您,德·維勒福先生,要主持公道,秉公執(zhí)法,像您一向那樣仁慈,早些把可憐的唐泰斯還給我們!”
“還給我們”這幾個字在代理檢察官的耳鼓里敲起了革命的鐘聲。
“嘿!嘿!”他低聲地自言自語,“還給我們……這個唐泰斯難道加入了燒炭黨[1],以至他的保護人不假思索,這樣使用多數(shù)人稱的表達方式?警察分局局長告訴我,我也相信,是在一家酒店逮捕他的;在場有許多人,”他補上一句,“這大概是燒炭黨人的秘密集會。”
然后他大聲說:
“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如果犯人是冤枉的,那么您請求我主持公道不會落空;可是如果相反,他是有罪的,而我們生活在一個困難時期,先生,不受懲罰是開了一個會帶來不良后果的先例,因此,我不得不盡職。”
說到這里,由于他已走到背靠法院的家門口,便冷若冰霜然而彬彬有禮地向船主行了一個禮,大模大樣地走進家門,船主則呆立在維勒福離開他的地方。
候見室擠滿了憲兵和警察;犯人平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們中間,被閃爍著仇視的目光包圍著,嚴加看管。
維勒福穿過候見室,斜睨了唐泰斯一眼,接過一個警察交給他的一捆東西,邊說邊跨進里面的門:
“把犯人帶進來。”
那一瞥雖然飛快,維勒福已足以對那個他就要審問的人有了一個看法:他從那飽滿開闊的天庭看出了睿智,從專注的目光和蹙起的眉頭看出了勇敢,從半張的、露出兩排象牙一般的皓齒的厚嘴唇看出了坦率。
第一個印象對唐泰斯是有利的;但維勒福常常聽人說起這么一句老謀深算的話:切勿相信最初的念頭。既然這是個好印象,他便把這句格言用于自己的印象中,卻不考慮印象與念頭這兩個詞的差別。
因此他壓下善意的本能,這種本能竭力滲入他的心頭,再向他的頭腦發(fā)起沖擊;他在鏡子前擺好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面孔,然后陰沉地、咄咄逼人地坐到辦公桌前。
過了一會兒,唐泰斯進來了。
年輕人始終臉色蒼白,但很鎮(zhèn)靜,面帶笑容;他落落大方地向法官行禮,然后用目光尋找座位,仿佛他是在摩雷爾船主的客廳里。
只是在這時他才遇到維勒福黯淡的目光,那是搞法律的人所特有的目光,他們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們的思路,把他們的眼睛變成磨砂玻璃。這目光告訴唐泰斯,他站在司法機關面前,它的形象舉止陰沉。
“您是誰?叫什么名字?”維勒福一面問道,一面翻閱警察在他回來時交給他的那些卷宗,一個小時以來這些卷宗已變成厚厚一大摞,苛政惡吏是多么快地撲向所謂犯人的不幸的人的身上啊!
“我的姓名叫作愛德蒙·唐泰斯,先生,”年輕人用沉靜而響亮的聲音回答,“我是‘法老號’船上的大副,這條船屬于摩雷爾父子。”
“多大年齡?”維勒福繼續(xù)問。
“十九歲。”唐泰斯回答。
“您被捕時在干什么?”
“我在舉行訂婚喜宴,先生。”唐泰斯用有點激動的嗓音說,這歡樂的時刻與這要履行的死氣沉沉的一套程式形成多么令人痛苦的對照啊,德·維勒福先生陰沉的臉使梅爾塞苔絲喜氣洋洋的臉顯得越發(fā)光彩照人。
“您在舉行訂婚喜宴?”代理檢察官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說。
“是的,先生,我就要娶一個我愛了三年的姑娘。”
維勒福盡管通常是冷漠無情的,卻對這個巧合吃了一驚,在幸福之中猝然被捕的唐泰斯激動的嗓音,就要喚醒他心靈深處一根同情的神經(jīng):他也在舉行訂婚宴,他也處在幸福之中,別人前來擾亂他的幸福,是要讓他致力于破壞一個像他一樣已經(jīng)觸到幸福的人的歡樂。
他想,這種哲理比較,在我回到德·圣梅朗先生的客廳里時,將會產(chǎn)生強烈效果;正當唐泰斯等待新的詢問的時候,他事先在腦子里整理著對比的詞句,演說家們總是依靠這些詞句來造出博得滿場掌聲的句子,這些句子有時使人相信演說家確實雄辯。
待他在心里安排好一小篇講話之后,維勒福想到了它的效果,露出笑容,然后回到唐泰斯身上:
“說下去,先生。”他說。
“您要我往下說什么?”
“讓司法機關知道真相。”
“司法機關想知道哪些情況,我會和盤托出的;不過,”輪到他微笑著補充說,“我事先得說一下,我所知不多。”
“您在篡權者手下干過事嗎?”
“他垮臺時我正要編入海軍。”
“據(jù)說您的政見很狂熱。”維勒福說,沒有人向他透露過這一點,但他樂于像提出指控一樣提出這個問題。
“我的政見,先生?唉!說起來真叫人慚愧,我從來沒有什么政見,我剛滿十九歲,我剛才有幸對您說過了;我一無所知,我生來不是要叱咤風云的;眼下我地位低微,將來也不過如此,如果有人給予我巴望得到的位置,那將全靠摩雷爾先生的栽培。因此,我的一切見解,我不說政見,而說個人見解,只限于這三點:我愛我的父親,我尊敬摩雷爾先生,我深深愛著梅爾塞苔絲。先生,這就是我向司法機關和盤托出的話;您看,它并不讓人感興趣。”
唐泰斯說話時,維勒福凝視著他既柔和又開朗的面孔,不覺記起蕾內(nèi)的話,蕾內(nèi)雖然不認識他,卻為這個犯人求情。根據(jù)代理檢察官對犯罪和犯人已擁有的經(jīng)驗,他從唐泰斯的每句話中看到了無辜的證明。確實,這個年輕人,幾乎可以說這個孩子,單純、樸實,那滔滔不絕的話語是從心底發(fā)出的,硬要追求反倒追求不到,他與人為善,因為他很幸運,而幸福會使惡人也變得善良。他把從心里滿溢而出的和藹可親也流瀉到法官身上,盡管維勒福粗暴嚴厲,愛德蒙在目光、聲音和動作中,對審問他的人唯有溫情和仁愛。
“不錯,”維勒福尋思,“這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我希望,完成了蕾內(nèi)對我的第一次囑托,我就不難得到她的歡心,我能在大庭廣眾中緊捏她的手,在角落里美妙地親吻她一下。”
想到這甜蜜的希望,維勒福的臉上笑逐顏開,以至他從思索轉(zhuǎn)到把目光投向唐泰斯時,一直注視著法官一切面容變化的唐泰斯,也隨著他的想法而微笑起來。
“先生,”維勒福說,“您知道自己有仇人嗎?”
“我有仇人嗎?”唐泰斯說,“幸虧我地位低微,不至于樹敵。至于我的性格,或許有點急躁,我始終竭力對下屬和藹一點。我手下有十到十二個水手;可以去問問他們,先生,他們會告訴您,他們喜歡我,尊敬我,不是把我當作父親,我還太年輕,而是把我當作。兄長。”
“但即使沒有仇人,或許有人忌妒您,您在十九歲時便要被任命為船長,在您的職業(yè)中,這是一個高級職務;您就要娶一個愛您的漂亮姑娘為妻,這對人世間各種地位的人都是罕見的幸福;命運對您的雙重偏愛足以引起別人對您的忌妒。”
“是的,您說得對。您比我更了解人情世故,這是可能的;但是,即使這些嫉恨的人是我的朋友,不瞞您說,我也寧愿不知道他們,免得要去憎恨他們。”
“您錯了,先生。必須始終盡可能地眼明心亮;說實話,我覺得您是一個非常高尚的年輕人,因此我會為您破例,把通常的司法規(guī)則撇在一邊,幫助您查清情況,告訴您何以有人告發(fā),把您帶到我的面前,這是揭發(fā)信,您認得筆跡嗎?”
維勒福從口袋里掏出信來,遞給唐泰斯。唐泰斯讀了信,又辨認了一會兒。一片疑云浮上他的額角,他說:
“不認得,先生,我不認得這筆跡,這是偽裝的,但相當灑脫。無論如何,書寫的人手法熟練。我很高興,”他感激地望著維勒福又說,“跟一個像您這樣的人打交道,因為忌妒我的人確實是一個真正的仇人。”
看到這個年輕人說這番話時掠過眼中的閃光,維勒福看到了在表面的溫柔下隱藏著可怕的毅力。
“現(xiàn)在,”代理檢察官說,“您坦率地回答我,先生,不要像一個犯人回答法官那樣,而要像一個受委屈的人回答一個關心他的人那樣,這封匿名的揭發(fā)信有多少實情?”
維勒福把唐泰斯剛還給他的信不屑地扔在桌上。
“都是實情又根本不是,先生,我以我水手的名譽,以我對梅爾塞苔絲的愛情,以我父親的生命起誓,這是大實話。”
“都說出來,先生。”維勒福大聲說。
然后他喃喃自語:
“要是蕾內(nèi)能看到現(xiàn)在的我,我想她會對我滿意的,不會再說我是一個劊子手!”
“好吧,在離開那不勒斯的時候,勒克萊爾船長得了腦膜炎病倒了;由于船上沒有醫(yī)生,他又不愿在任何港口靠岸,急于前往厄爾巴島,他的病惡化了,到第三天結束時,他感到即將離世,便把我叫到他身邊。
“‘親愛的唐泰斯,’他對我說,‘以您的名譽起誓,按我告訴您的話去做;這是牽涉到最高利益的大事。’
“‘我對您起誓,船長。’我回答他。
“‘那么,由于我死后這艘船的指揮權就屬于您,作為大副,您要負起這指揮權,朝厄爾巴島駛?cè)ィ谫M拉約港上岸,求見元帥,交給他這封信,或許他們會交給您另一封信,委托您完成某項使命。這項使命本來是留給我的,唐泰斯,您要代我去完成,由此獲得的一切榮譽也將歸于您。’
“‘我會照辦,船長,但是,或許不像您所以為的那樣,能輕而易舉地見到元帥。’
“‘這兒有一枚戒指,您拿了它去求見,’船長說,‘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說完,他交給我一枚戒指。
“非常及時,兩小時以后,他陷入譫妄狀態(tài),第二天就與世長辭了。”
“這時您怎么辦?”
“先生,我要做的事,不論誰在我的地位都會做的,無論如何,一個病危的人的祈求是神圣的;對水手來說,上司的請求則是命令,必須完成。于是我揚帆開往厄爾巴島,第二天便抵達,我下令大家留在船上,我一人獨自上岸。正像我所預料的那樣,他們設置了一些困難,不讓我去見元帥;但我叫人把戒指給他送去,這枚戒指能為我打通關節(jié),于是我通行無阻。他接待了我,問我關于不幸的勒克萊爾臨終時的情況,正像勒克萊爾預料的那樣,他交給我一封信,委托我親自帶到巴黎。我答應了,因為這是完成我的船長的遺愿。我在馬賽上岸之后,迅速了結船上的一切事務;然后我趕快去看我的未婚妻,我看到她比先前更漂亮、更情意綿綿了。多虧了摩雷爾先生,我們繞過了教會方面的一切麻煩;最后,先生,就像剛才我對您說的,我舉行了訂婚喜宴,過一小時我就要結婚。我打算明天動身到巴黎去,而這時我被捕了,就因為這封告密信,現(xiàn)在您看來像我一樣對它不屑一顧。”
“是的,是的,”維勒福喃喃地說,“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實情,如果您有罪,這也只是不謹慎;而且這種不謹慎是執(zhí)行您的船長的命令,因而是合理的。請把他們在厄爾巴島上交給您的信交出來,給我許諾,一起訴您就出庭,現(xiàn)在您回到朋友們那里去吧。”
“這樣說我自由了,先生!”唐泰斯欣喜萬分地喊道。
“是的,不過把這封信交出來給我。”
“這封信大概就擺在您面前,先生;因為已經(jīng)跟我的其他文件一起,從我身上搜走了,在這捆東西里我認得出幾份。”
“等一等,”代理檢察官對唐泰斯說,他正拿起手套和帽子,“等一等;信是寫給誰的?”
“寫給巴黎雞鷺街的努瓦蒂埃先生。”
雷霆落在維勒福的身上,也絕不會打得這樣迅速得不及掩耳和出乎意料;他跌坐在扶手椅上,他半站起來去拿從唐泰斯身上搜到的那捆文件,迅速翻閱起來,抽出那封要命的信,投以充滿難以形容的恐懼的目光。
“努瓦蒂埃先生,雞鷺街十三號。”他小聲念道,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是的,先生,”唐泰斯吃驚地回答,“您認識他嗎?”
“不,”維勒福趕緊回答,“國王的忠臣是不認識逆賊的。”
“這牽涉到謀反嗎?”唐泰斯問,他自以為獲得自由以后,開始比先前更加惶恐不安,“無論如何,先生,我已對您說過,我完全不知道我攜帶的這封急信的內(nèi)容。”
“不錯,”維勒福輕聲說,“但您知道收信人的名字!”
“為了將信送到他手里,先生,我必須知道他的名字。”
“您沒有讓別人見過這封信吧?”維勒福說,他一面看信,一面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絕沒有,先生,以我的名譽做擔保!”
“沒有人知道您從厄爾巴島帶回來一封寫給努瓦蒂埃先生的信嗎?”
“沒有人知道,先生,除了交給我這封信的人。”
“太成問題了,仍然太成問題了!”維勒福喃喃地說。
隨著他摸清底細,維勒福的腦門越來越陰云密布;他蒼白的嘴唇、顫抖的雙手、火熱的目光使唐泰斯的腦際掠過最難以忍受的恐懼。
看完信后,維勒福用雙手捧著頭,有一會兒痛苦難熬。
“噢,我的天!怎么啦,先生?”唐泰斯膽怯地問。
維勒福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蒼白的、容貌大變的臉,又讀了一遍信。
“您說您不知道這封信的內(nèi)容,是嗎?”維勒福又問。
“以我的名譽做擔保,我再說一遍,先生,”唐泰斯說,“我不知道內(nèi)容。您怎么啦,我的天!您看起來不舒服;您要我拉鈴、要我叫人嗎?”
“不,先生,”維勒福趕緊站起來說,“別動,別多嘴,這里發(fā)號施令的是我,不是您。”
“先生,”受了傷害的唐泰斯說,“我是叫人來照顧您,僅此而已。”
“我什么也不需要;一時頭昏眼花,如此而已。您管好自己吧,別管我,回答我的問話。”
唐泰斯等待著隨后的審問,但沒等到,維勒福又跌坐在扶手椅里,用一只冰冷的手去抹冷汗涔涔的額角,他第三次開始看信。
“噢!如果他知道這封信的內(nèi)容,”他咕嚕著說,“而且一旦知道努瓦蒂埃是維勒福的父親,我就完了,永遠完了!”
他不時瞧瞧愛德蒙,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這道看不見的壁壘,它圍住守口如瓶、藏在心中的秘密。
“噢!不用再疑心了!”他突然叫道。
“以上天的名義,先生,”不幸的年輕人大聲說,“如果您懷疑我,如果您不相信我,那么審問我吧,我準備好了回答您。”
維勒福花了極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用竭力堅定的口吻說:
“先生,這次審問的結果,您牽涉到最嚴重的罪行,因此我不能做主,像我起先所希望的那樣,馬上恢復您的自由;在采取同樣措施之前,我應該征詢一下預審法官的意見。這段時間,您已經(jīng)看到我是如何對待您的。”
“噢!是的,先生,”唐泰斯高聲說,“謝謝您,因為您待我寧可說是個朋友,而不是法官。”
“那么,先生,我要再拘留您一段時間,盡可能短;對您不利的最主要的罪狀,就是這封信,您看……”
維勒福走近壁爐,把信投到火里,一直到信化為灰燼。
“您看,”他又說,“我將信化為烏有了。”
“噢!”唐泰斯大聲說,“先生,您超過了公道,您實在仁慈!”
“不過,您聽我說,”維勒福又說道,“經(jīng)過這樣一個場面之后,您明白您可以信賴我,是嗎?”
“噢,先生!下命令吧,我一定服從。”
“不,”維勒福走近年輕人說,“不,我想給您的不是命令;您明白,這是忠告。”
“說吧,我一定順從,就像服從您的命令一樣。”
“我要把您拘留在法院,直到傍晚;或許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要來審問您,把您對我說過的通通說出來,但只字不提這封信。”
“我答應,先生。”
懇求的人好像是維勒福,而犯人倒在要法官放寬心。
“您明白,”維勒福說,瞥了一眼灰燼,灰燼還保存著紙的形狀,在火焰之上飄飛,“現(xiàn)在,這封信化為烏有了,只有您和我知道有過這封信;今后絕不會有人再向您出示這封信,如果有人向您提起,您就否認,大膽否認,您就有救了。”
“我會否認的,先生,放心吧。”唐泰斯說。
“好,好!”維勒福一邊說,一邊將手擱在拉鈴的細繩上。
正當要拉鈴的時候,他止住了,說道:
“您只有這一封信?”
“是的。”
“您要發(fā)誓。”
唐泰斯伸出手說:
“我發(fā)誓。”
維勒福拉鈴。
警察分局局長走了進來。
維勒福走近警官,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警官點頭回答。
“您跟著這位先生走。”維勒福對唐泰斯說。
唐泰斯鞠了一躬,最后向維勒福投了一瞥感激的目光,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維勒福就沒了力氣,幾乎暈倒在扶手椅里。
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
“噢,我的天!生命和前程系于千鈞一發(fā)!……如果檢察官在馬賽,如果剛才叫的是預審法官而不是我,我就完了;這封信,這封該死的信會把我投入深淵。啊!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您總是我在世上獲得幸福的一個障礙,我要永遠同您的過去做斗爭嗎?”
突然,一道意外的光芒掠過他的腦海,使他的臉神采奕奕;一道笑容浮現(xiàn)在他仍然扭曲的嘴唇上,他驚恐的目光變得專注起來,似乎盤桓在一個想法上。
“是這樣,”他說,“是的,這封本來要使我身敗名裂的信也許會讓我飛黃騰達。好,維勒福,付諸行動!”
確信犯人已經(jīng)不在候見室,代理檢察官便走了出來,急急忙忙朝未婚妻的宅邸走去。
注釋
[1] 燒炭黨原是十九世紀初在那不勒斯王國建立的一個秘密政治組織;在法國,這個組織由拉法耶特領導,反對復辟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