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濱海正飄灑著雨夾雪,凜冽的海風裹挾著寒意呼嘯而來,如冰針般扎人肌膚,冷意直透骨髓。
凌君撐起一把傘,腕間的流珠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發出細微清脆的聲響。她逆著風,緩緩朝著山上的墓地走去。
守墓的是一位面容滄桑、眼神透著溫和的老人,他一眼就認出了凌君,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緩緩開口道:“小君啊!你姐姐也來了。”
凌君聽聞,原本平靜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驚愕,那年二姐離開了家,從此杳無音信。
她握著傘柄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朝著墓地的方向匆匆趕去。
此時,陰沉的天空下,冰冷的雨夾雪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墓前,一束鮮花靜靜地擺放著,嬌嫩的花瓣上掛著雨夾雪凝結成的水珠,在黯淡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光,顯得格外嬌艷,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哀傷。墓碑周圍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不見絲毫落葉或雜物的蹤影。
只是,那前來祭拜的人,沒了蹤影。
凌君站在墓地之中,眼神急切地掃視著四周,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直覺。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微顫抖卻又帶著篤定,大聲喊道:“二姐!我知道你在。”
寒風夾著雨雪呼嘯而過,似乎要將她的聲音吞噬,可她依舊站在那里,眼神中滿是渴望與期待,期盼著那個熟悉身影的出現。
伴隨著“啪嗒、啪嗒”踩在積水上的聲響,皮靴踏地的聲音由遠及近。她從凌君的身后緩緩走來,腳步沉穩又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就在凌君手中的傘不慎滑落,掉落在地的剎那,她及時將自己的傘遞了過去。
帽檐的陰影之下,那是一張臉與凌君近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又有著微妙的差別。
凌君的臉龐圓潤而富有肉感,那一雙茶色的眸子澄澈而寧靜,流轉間是隨性灑脫,和一種說不上來的云淡風輕;
凌悅五官線條硬朗,多了幾分凌厲的棱角,尤其是那雙眉眼,目光深邃如鷹隼般堅毅,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抬頭看到傘落下的陰影,凌君猛地轉過身,毫不猶豫地撲上前去,雙臂用力地將對方攔腰緊緊抱住,聲音中滿是激動與眷戀,顫抖著喚道:“二姐!”
“二姐!”
凌悅愣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掌心帶著溫熱的暖意,輕輕按在了凌君的后腦勺上。
頭頂上方,驀地響起一聲嘆息,那嘆息聲沉重而悠長,仿佛承載著無盡的情緒。
可細品之下,那聲音里又隱隱透著一抹難以掩飾的寵溺,帶著絲絲縷縷的溫情,輕輕撩動著凌君的心弦。
凌悅眉眼微彎,連聲音都軟了下來:“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姐,我好想你。你去哪兒了?”
凌悅并沒有回答。
她的目光緊緊落在凌君身上,仔細端詳著眼前的妹妹:她這些年過得不開心。
凌悅的視線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墓碑上那張熟悉的照片上。照片里扎著雙馬尾的小姑娘,笑容燦爛,仿佛能穿透時光。
作為父母第一個孩子,有身體不好,自然是贏得更多的視線關注的。
大姐不能運動,才有了她和妹妹。
差了四歲。
大姐扎著馬尾。坐在輪椅上。她喜歡看書,坐在窗臺邊、坐在木床上,說話時總是溫聲細語。
有人說雙胞胎,總會有一個養分不足,凌君就特別愛生病。
父母總是很矛盾的,他們總偏心長子、憐惜幺兒。卻又疼愛健康的孩子——凌君一歲時,他們決定以養病的名義把凌君送走了。
再接回來時,已經是四年后。
五歲的凌君不會說話。
五歲的凌悅調皮搗蛋。
那會兒父母上班,留在家里只有大姐照顧妹妹。
大姐很喜歡兩個妹妹,卻或許是身體原因,會偏心凌君。
以至于雙胞胎每天都因為爭寵在打架——事實上,是凌悅單方面欺負凌君。
一次凌悅搶了她最愛的兔子玩偶,弄臟了。凌君只是安安靜靜的撿起來,蹲在角落撫摸。
凌悅很納悶:“你怎么都不生氣。”
她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跟軟包子一樣。不會告狀、不會哭泣。只會安安靜靜的像個傻子。
幼兒園考試,凌悅次次滿分、而凌君只會癡癡的看著窗外,交一份空白卷。
父母也曾擔心她智商有問題。
可測出來,醫生夸到:“這個孩子很聰明,是小天才!”
大概是欺負著沒意思,凌悅開始關注這個和自己仿佛在照鏡子的人兒。
直到她比家里的任何人都疼愛這個妹妹。
這年她們六歲,母親懷了孩子,孕檢說孩子很健康。
母親說:‘大姐身體不好、老幺也體弱,’她沒有精力照看。
父親說:‘有了健康的孩子,如果是男孩,也能照顧姐姐。’他想保下這個孩子。
父母爭吵導致姐姐病情復發,姐姐死在了第二對雙胞胎降世的那年。
凌君也是從那一天開始說話,她叫了第一聲‘姐姐’。
最好的大姐走了,再回不到曾經了。前幾年父母以淚洗面、后幾年父母爭吵不休。
凌君開口說話了,但似乎沒有情感——就好比父母打架爭吵,她會漠視,如同這一切與她無關、該吃該喝,不作爭論。
她的眼睛很冷很清,即便父母在推搡間,把她撞倒,磕了口子流了滿臉的血,她也只是原模原樣的躺那兒不吭聲、有一種淡淡的死感。
等到有人發現她。
又或許想:沒人發現她,在沒有硝煙的戰爭中靜靜的死去。
醫生說:“這個孩子可能伴隨著比較嚴重的情感冷漠癥。”
父親指責母親‘教子無方’、母親控訴父親‘失職失責’。
又一次爭執不休。
十歲那年,凌悅凌君拐了數日被救,回家后凌君大病一場后性情大變,身體也更差了。
或許是對長女的虧欠、或許是老三的轉變。父母也因此好了幾年。
這年她們十六歲,父母還是離婚了。
凌悅收拾了行李,連夜離家出走。
父親凌峰找了兩天,沒找到就直接辦理了離婚,帶著四歲的小兒子遠走他鄉。
母親約束父親撫養費支付到凌君讀完大學,就帶走了另外一對雙胞胎,堅持找了凌悅半年后時間,也放棄了。
凌君被判給了父親。除撫養費凌峰會將錢打到指定賬戶外,沒有任何聯系。
工作穩定后,她便找法院終止了支付撫養費。
那是成年以后,唯一和父親打通了的電話。他只說了一句:“畢業了?以后你好自為之。”就匆匆掛了電話。
只是夜里小弟凌凡打了電話,他說:偷偷把姐姐的號碼記下來了。
那時她才知道:他們二零年的時候移民去加拿大,父親二婚生了個小兒子。
“我爸不讓我和你聯系。”
“那就不聯系了。照顧好自己。”或許是骨子里透著冷漠,她換了電話卡,換了城市,換了近乎所有的通訊錄,和曾經的自己做完告別。
凌悅輕嘆了一口氣,伸手輕輕拍了拍凌君的肩膀,柔聲說道:“別哭,大姐看到,該笑話你了。”
凌君嘴巴一撅,語氣略帶倔強地說道:“我才沒哭呢。”
凌悅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溫柔又帶著調侃的笑意,抬手輕輕刮了刮凌君的鼻子,寵溺地喚道:“是是是,我們家的嬌寶寶,才不會哭鼻子呢!”
祭拜了大姐后,凌悅心中雖有諸多不舍與眷戀,但還是決定即刻返程。她輕輕拍了拍墓碑,低聲說了些告別的話后,便緩緩轉身。
凌君眼中滿是失落與不舍,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拉住凌悅的衣角,帶著一絲期盼地問道:“姐姐,真的不回Q市了么?好不容易回來一趟。”
凌悅看著凌君那略帶哀求的眼神,心中微微一軟,卻還是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歉疚,輕聲說道:“我就不回了,那邊還有些事情等著我處理,下次吧!下次一定多陪陪你。”
她看了一眼手表,輕聲詢問凌君:“飛機還是動車?”
凌君:“飛機。”
“走吧!我送你。”
凌悅開車送凌君去機場。她并沒有直接將凌君送到機場入口,而是把車穩穩地停在了外面。
她微微側過身,目光專注地看著凌君,眼神中透著一絲鄭重。頓了頓,她輕輕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回去后,別和他們說,見到我了。”
說完,她微微抿了抿嘴唇,似有許多復雜的情緒在眼中閃過。
凌君輕輕喚了一聲“姐”。
凌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里帶著一絲催促:“快進去吧,別誤機了。”
Q市,看似熟悉卻又帶著陌生感的土地,是故鄉。
然而,她在這片土地上僅僅度過了四年的時光。四年,如白駒過隙般短暫,卻又似沉重的枷鎖,承載著并不美好的記憶——父母離異、手足分離、高考失利……
前來機場接凌君的,是凌蘭和凌舟——她一母同胞的異卵雙胞胎妹妹。父母離異后,這對雙胞胎便跟著母親生活。
凌蘭的模樣像母親多些,眉眼間透著溫婉;凌舟則更似父親,輪廓分明。
由于多年未曾謀面,對于這位三姐,凌蘭和凌舟滿心都是親昵與稀罕,那股子熱乎勁兒,仿佛要把這些年錯過的時光都彌補回來。
如果沒記錯,應該是考大學了。
“嗯,剛大一,我和凌蘭一個學校。”說話的是凌舟。
凌蘭一聽,立馬雙手叉腰,微微抬起下巴,眼睛瞪得圓圓的,佯裝生氣地說道:“叫四姐!哪有你這樣沒大沒小的。”那模樣,既可愛又帶著點小霸道。
凌舟調皮地吐了吐舌頭,頭一偏,語氣堅決地回了句:“就不叫。”臉上還掛著一抹狡黠的笑容,顯然是故意逗凌蘭。
“三姐,你看她。”
凌君輕輕瞥了一眼正拌嘴的兩人,眼神中透著幾分無奈與淡然,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心里暗自想著:這倆從小就愛這么鬧,一向都是直呼彼此名字,也沒個正形兒。
紫藤花園
凌蘭停車去了,凌舟拎著箱子一邊往里走,一邊中氣十足的吼了一嗓子,“媽,我們接三姐回來了。”
沒聽到里頭回聲兒。
“媽?媽!”嘰嘰喳喳的,有點鬧騰。
凌君自己先進去了。
這時,一個少年從屋里走出來,深色的家居服,蓬松的短發下,琥珀色的眼睛像浸著兩汪清泉,笑起來時彎成月牙:“母親!歡迎回家。”
“書元。”還真是孩子,半年不見高了不少。
凌舟伸手拍了拍少年肩膀:“行了小帥哥,你媽又是飛機又是高鐵的,累得腳都麻了,快扶她上樓歇著。”
夕陽把玻璃幕墻染成蜜色時,肖虹推開家門。玄關處隨意擺放著幾雙球鞋,沙發上散落著薯片包裝袋,凌舟正把游戲手柄往凌書元手里塞,電視機里傳出激烈的電子音效。
“老三呢?”肖虹彎腰換鞋,帆布包帶蹭過玄關柜,碰響了陶瓷鑰匙罐。
“姐在樓上補覺。”凌蘭窩在單人沙發里,修長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干了一天的路,累得夠嗆。”
她忽然抬頭,瞥見母親手里油漬斑斑的塑料袋,“媽,您去哪兒了?”
肖虹輕笑著把塑料袋擱在茶幾上,鹵水的香氣漫出來:“天橋底下那家老鹵味,你三姐喜歡。”她摘下眼鏡擦拭鏡片,金屬框在暮色里泛著微光,“她難得回來一趟,我排了半小時隊才買到。”
“書元,你去叫一下你媽起來洗洗,洗洗臉清醒清醒。一會兒吃飯了去祖祖家。”話音未落,她已快步往廚房走去,系圍裙、理蔬菜。
“凌蘭進來幫忙。”
馬上過年,她特意給家里的阿姨放了長假。買了些凌君喜歡吃的,親手給好幾年沒回家的女兒做幾頓熱乎飯。
少年脆生生應了句:“好的外婆。”隨后利落地從沙發彈起,拖鞋踏過木質地板發出“噠噠”聲響,三步并作兩步跑向樓梯,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咚咚咚”,敲門聲在門外響起。凌君蜷在被窩里,手指還在屏幕上滑動,聽見是兒子的聲音,便揚聲道:“請進。”
凌書元輕輕推開房門,屋內光線昏暗,窗簾只拉開一道細縫。他一眼就瞧見床上鼓起的被子,被子頂端露出一綹凌亂的頭發,還有一截舉著手機的手臂。
“過來!”
凌書元看著被窩里蜷成一團的母親,無奈地抿了抿嘴角,輕嘆了口氣才邁步走近。
還沒等他開口,被子突然猛地掀開,凌君一把將他拽到床上,緊緊摟進懷里。聲音帶著幾分撒嬌:“兒子!”
凌書元被摟得悶哼一聲。‘這就是他那在外高冷、在內嬌氣的母親。’
好不容易從母親懷里掙出半張臉,睫毛上還沾著被蹭到的發絲,認真說道:“母親,我已經是大孩子了。您可以抱弟弟!”
凌君倚著床頭笑得眉眼彎彎,指尖輕點少年發燙的臉頰:“你不吃醋?”
他漲紅著臉,手腳并用地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站在床邊整理衣領,耳尖泛紅:“母親,外婆說讓您起來醒醒瞌睡,吃完飯得去祖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