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機器人在將未來他們送到村口之后就完成了使命,但他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低下龐大的身體以方便未來能夠取走他放置在胸腔里的中心芯片。
“他們將要瘋狂。”
他一板一眼地重復這段幾乎被刻入他身體每個部分的話語:“末世已經降臨,每個村子都會成為屠宰場,失落者舉起刀刃,人類的鮮血將染紅大地。”
“這世上還有真正的人類?”
“在最東邊,有一處專為人類所建的庇護所,那就是你們的目的地。”
但他們的目的地本應該是傳說中的烏托邦。
未來合了合眼,沒再問。希望用手捂著嘴,眼里起了一層霧氣。只有方舟——方舟什么都不懂,只滿心以為只要去到那里一切就都結束。
是的,一切都會結束。
宋軼看著已經以一種極其不講理的姿態將他纏繞的藤蔓,又抬眼去看坐在對面椅子上拆卸自己手臂的克里斯。
“我以為實驗成功了的。”
“我曾經也這樣以為。”克里斯沒抬頭看他,頭上細密的汗將他因為很久沒剪的頭發黏到一起。他沒顧得上管,一心一意專研手里的東西。
“但實際上是,我才是病毒的起源。”
他終于回了頭,臉上有像樹根的細長根系一樣的紋路四處蔓延,最后沒入衣服里。
難得沒有發揮一下老人家樂觀向上的精神,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頹靡:“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目的。”
“制造疫苗。”
“是。但后來我后悔了。”他又低下頭去,表情有點難看:“他還是瘋了,想著夢境永不醒來未必無法與真實等同。”
很久之前的那場實驗如果沒有被摻和的話確實是真真正正成功了的——但之后呢?面對親友離散,所愛相殘,對于大部分人而言根本無法接受。
他們寧愿永眠。
宋軼垂下眼,沒有半點驚訝的意思。倒是纏著他的藤蔓松了些,張牙舞爪著要襲擊克里斯。
但它終究是沒敢。
“我有過這樣的猜測。實際上我也曾經這樣想過。”
倘若現實已成了荒土廢墟,世界僅存著那么一些人,倒不如一起長存夢里。
他們仍舊活著。
但后來漫長的長睡和每次醒來看見空蕩的過山車,那種近乎令人窒息的荒誕孤獨感都壓著他去承認:
這里不是他的家。
再美好再漂亮,都不是他記憶里的家。
他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之后聲音漸低直至不聞。
克里斯手抖了抖,沒敢去看他。藤蔓已經把宋軼裹成了繭,等他再醒來也就會成為失落者中的一員。
失落者。
老克里斯將這念了幾遍,眼睛澀得厲害,他背過身,看見了突然瘋長的本就是巨物的樹。
它垂下枝葉,克里斯伸出手。
“開啟計劃吧,把失樂園打開。”
樹枝抖動著想抽回去,但這個總是笑著的老人卻將一個裝有藍色試劑作為彈藥的小型手槍對準它。
“這是是夢,你總要比我更清楚的。去吧,娜莎在那邊一直等著你的。不要讓她難過。”
樹枝兀地停了動作,僵持半天之后伸展開別的根系,把這一片天空完全籠罩。
屋頂被它的枝葉撐開,盤虬著的根系自地底升起把整座實驗室抬至空中。
金屬的外殼剝落,余下透明的玻璃。
這是實驗室本來的樣子,是它在最初被建立之時就以預料到的未來。
克里斯展開雙臂,某種奇特的信息在或沉睡或混亂的失落者們之間流傳。
“到烏托邦來。”
“末世終將結束,歸途已經重啟。”
“這里并非人類的家園,我們的家園在另一邊。”
“離開庇護之地,走到荒野,廢墟之上再建城市。”
“愛不絕跡,人類永存。”
愛不絕跡,人類永存。
本該失去所有感情的失落者眨了眨眼,開始朝著同一方向而去。
他們途徑美麗花園,穿過廣袤森林,他們撥開虛幻迷霧,走進被陰影籠蓋的無際荒地。
方舟伸手抓住光,看見他的父親在微光中默然微笑。
他看見他們走進黑夜,又在天亮之時走進白晝。
那是過去,也是將來。
未來和希望想要留住他,但手伸出去只攏到一片光。
了無痕跡,像從未存在。
他們忽然意識到什么,抬頭向上看:
半透明的軌道被長枝藤蔓纏繞延伸遠方沒入云里,巨大的怪物像守護它親愛的孩子一樣,含著不舍,帶著眷戀,用它笨拙的軀干把過山車推上軌道。
巨大的過山車緩緩向前移動,失落者默然而眠。
未來和希望看到了方舟,他坐在最前排,抱著一捧白色花束唱歌:
那一日末世降臨
白晝散盡,天地失聲
失落者茫然四顧不見歸路
幸存者彎腰乞求諸神仁慈
無名的英雄跋涉長途
沉默的探尋者葬在瘡痍之地
我眼前所見一切都是虛幻
唯有愛意永恒
它在廢墟上建起新城
在寂夜之里閃耀著光
在極境之地建起一座烏托邦
它唱
若愛不絕跡
則人類永存
那一日末世降臨
白晝散盡,天地長眠
失落者將歸往故鄉
無名的英雄不再言語
他們葬在永恒寂蕪之地
長夢終將醒來,
寂夜也終迎來黎明。
我們將遺忘此地歸于故鄉,
我們將在廢墟之上建起新的城市,
鮮花會開放,露草會再次生長,
生命會在大地重現,奇跡會降臨。
若愛不絕跡,
人類自當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