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憶昔
- 生煙玉
- 斯里安肯
- 2519字
- 2020-03-16 08:49:47
踏出殿門,以講折子戲的青年仙者為首,聽戲的諸位正在唏噓感嘆。當下我好奇心起,不禁朝那處移了幾步。
“這就完了?”
“愚以為這故事應更為跌宕起伏……可,委實是難以預料。”
“猝不及防。”
“然也,就是這樣的感覺。”
……
原來那出戲,不,那個故事竟已結束了。青年仙者愜意地搖著拂塵,無辜又狡黠地說道:“事實如此,在下可不能隨意杜撰。”
我看他沒有解釋的欲望,而三天期限還足夠,便去問聽過故事的仙。
“這天上地下,唯一一位以茶悟道的仙君芷揚你知道吧?”
我點頭,“知道。”
“其實芷揚仙君所擅長的絕不僅限茶道,他對于釀酒也頗有造詣。”
我配合地做恍然大悟神情。
“仙君的酒可不是凡品,每一樣都有其特殊功效,譬如延年益壽、消疲解乏、助長修為,一夢千年等等。其中一種酒名為‘憶昔’,顧名思義,它能讓飲者陷入沉睡,在夢中回憶起自己的經歷或前世。夢中一切宛如真實之景,使得人分辨不清。但時效一過便會醒來,回歸現實。”
我聽著聽著不由升起一個奇妙的想法,而后驀然發現他講的偏了題,于是不恥下問:“這和那位求佳人不得的皇子有何關系?”
“有何關系?那關系可大了。”
芷揚仙君喜茶愛飲,閑暇時不外乎制茶釀酒這兩樣。好茶對水的要求也高,什么清晨新露,梅枝落雪,千年寒冰……只有你想不到,沒有芷揚仙君為了泡茶搞不到。世上之水可分為兩種,芷揚有的,和芷揚將會有的。
青年仙者便是用人界古井的水,和芷揚仙君交換了憶昔。皇子鐘愛的佳人飲了憶昔,借夢境想起他們恩愛兩不疑的前世愛情,之后水到渠成地與皇子再續前緣。
多么圓滿。
我謝過為我復述的仙者,頂著他意猶未盡的目光告辭離去。
唇角的微笑隨著我的遠去逐漸淡了,泯然無于形。被感動的淺淺喜悅落下后,是屬于自己的悲哀層層盤旋而上。
兩情相悅是那樣美好的字眼。美就美在那份珍稀和巧合。圓滿的他人,形單影只的自己。
我從未祈求他能體會,我渴望他得知卻又小心翼翼掩藏的心情,只求能伴在左右,偶爾聽那清悅的聲音對我說話罷了。發現自己的心思后,我連眼神也不敢和他相對,恐怕那綿綿情意不受控制地溢出,惹了他的厭。他是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神君,我不過是他偶發善心收的凡人弟子。我怎敢奢望。
令我始料未及每當回想心痛萬分的卻是,師父逐我出了師門。
我與師父不再有任何連系。我不知他的名諱,不曾見他的相貌,甚至他悅耳如同琴韻的聲音,在記憶中也隨著歲月變遷漸漸模糊不清。我知道有種術法,可消去凡人對仙的記憶。師父竟然想讓我忘了他么?他竟狠心至此?
縱然他能狠心,我卻不能。
我拼力捉住關于他的記憶,哪怕只言片語,哪怕模糊身形,可那些仍然如同掬起的一捧清水,無可阻止地漸漸流逝。我懼怕某一時刻,會完全忘了他,即使他回來,我們也形如陌路。
憶昔是嗎?若憶昔真的可以讓我憶起往事前情,重又體驗與師父一同度過的時光,那我又何妨一醉呢。
我決定去尋芷揚仙君。
我趁那青年仙者離開前,向他打聽了芷揚仙君的事。青年雖說話愛添油加醋,為人卻十分熱絡。“仙君最是好脾氣,對向他求茶或酒的人從不擺架子。只要仙友你去拜訪時帶上他看得上的東西,那么他就能給你想要的酒。”
“仙君看得上的……東西?”
“莫急,仙君對價值連城的寶物不感興趣,他有興趣的,是水。”
“如此,真是甚好。”我笑了。千百年前,我的的確確珍藏過一壇雪水。那是松林針葉上的殘雪,清寒而凜冽,有松柏的芳香。原想送予師父煎茶,可忙起渡劫的事便忘了。此后歷經種種變故,叫我如何想得起來。
回到留山,三日將將過半。朔瀟意料之外的不在。石桌上留有他一封信,大意是他要去天庭復命,讓我留在此處等他回來。我看了不覺好笑,他何以覺得我會好好聽他的話呢。
那壇雪水被我用法力封著,那么長的歲月過去也未熔化,啟壇仍有陣陣冷香。我帶著它去見芷揚仙君。
芷揚仙君見了壇子里的水,似乎很滿意。聽罷我的來意,沉吟半晌。他攏了攏長袖,眼眸是望穿世事的沉靜。他啟唇,聲音是歷經歲月蕩滌的清明,“后生,你要復現在世之人的記憶,可是要逆天行事,需承擔不可預知的后果,你,想清楚了?”
“是,非此不可。”我毫不猶豫,字字懇切。
“好吧,如你所愿。”芷揚仙君長嘆一聲,飄然遠去。
逆天如何,天譴又如何?只要再見到師父,哪怕是夢中虛幻,哪怕夢醒后一切消散,也值得。
當夜我回到留山,飲盡了憶昔。
陷入沉睡前一剎,似乎聽到朔瀟喊我的名字。他不是在天庭任職嗎,怎會回到留山?然而這已不重要,外界的一切都漸漸離我遠去……
那個清濯身影,與我距離千山萬水,幾世幾生也難以企及。可現在他不是就在面前?
“師父——”我小心翼翼地呼喚著。師父慢慢轉向這邊,一襲青衫潔凈淡雅,銀質面具覆出半臉,露出輪廓分明的下頜。
我伸出手來,指尖卻透過了師父的衣衫,如虛空般穿了過去。身體不受控制地飄起,搖搖晃晃地飄向更深處。
我的魂魄飛到了凡世,一戶人家。我浮在半空,看到位姿容柔美舉止持重的女子,她懷抱一個嬰兒,悠閑地在庭中漫步。那嬰6兒粉雕玉琢,十分可愛。
轉眼,嬰兒長成了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小姑娘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又多了幾分活潑俏皮,很是討喜。女子親手教小姑娘彈琴,細致溫存,竟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小姑娘聰明伶俐,一日便可習得一曲。女子總是微笑,講解一些樂理:樂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人有血氣生知之性,喜怒哀樂之情。情感物而動于中,聲成文而應于外……又云,伏羲造琴,舜制五弦以歌南風。琴者,禁也,禁物之淫心,滌精靈之怨思。
女子喚那小姑娘,永安。
永安,永安,你要好好學琴,當年你爹,最愛聽琴了。女子說這話時,神情溫柔,懷有憧憬。
那爹爹呢,他在哪里?永安眨巴眼睛,問得天真。
他……他,不在了。女子不禁動容。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爹爹死了嗎?永安大驚。
奇怪的是,我心仿佛也被揪起,生生地疼。
不……在了。
這種感覺,如此熟悉,宛如經歷。
對,女子點頭,頰邊滑下一滴清淚。
這個場景,如斯憾然,仿佛直面。
她是誰?永安又是誰,有什么秘密,就觸手可及。為何夢中只有這些,卻無師父?憶昔憶昔,憶的是往事前情。那么這便是,我的前世嗎?
凡人若有執念,便有來世。渴盼來世與想念的人相見,再續一段情。然而他們不知,能再續前緣之人少之又少。
我的前世,是否也有執念,那執念又是誰?
“永安!”只聽得一聲呼喚,我驀地回頭,訝然發現自己變成了永安。是憶昔帶我回到了前世。此后的記憶退如潮水,頃刻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