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一刻，唐汣起了高熱。

醫女來重新診了脈，嘆了口氣道，“夫人身子舊疾未愈，又加上一身重傷，內外皆有損傷，心神具憊，眼下又起了高熱，小女實在.....”

“需要什么藥材都有，你盡管說?！表n祈皺眉道。

醫女嘆息，“小女先寫個方子給夫人退了高熱吧?！?

“好?！?

醫女寫好方子交給凌云去抓藥，韓祈坐在床邊，看了看那張慘白的臉，伸手握住了她的。

翌日一早，凌云端來熬好的湯藥，看了看一夜沒合眼的主子，道，“主子睡會，有醫女在呢?！?

“無礙?！表n祈小心將唐汣扶起，接過藥吹涼，一勺一勺往她嘴里喂。

湯藥喂到一半，靠在他懷里的人嘴唇動了動。

溫熱的氣息絲絲入耳，含糊不清。

“母親......”

從齒間溢出去的嘆息，便是夢境，亦能讓人歡喜不已。

身子沒那么冷了，恍惚之間，唐汣看見出府歸來的母親手中拿著一個精致玉兔花燈，笑著問她，“喜歡嗎？”

她歡喜的伸手去拿，母親卻一步一步往后退，她追一步，她便拿著那花燈后退一步，再后來她干脆耍賴，不追了。

然而，母親卻是走過來柔聲哄她，“小氣鬼，給你?！?

說著將花燈遞給她。

精致的花燈，月白的玉兔甚是好看，她驚嘆，伸手要去拿。

剛伸出手，指尖還未碰觸到花燈，玉兔便沒了，等她定睛仔細去看的時候，母親也消失了，四周忽然暗了下來，喉間也是苦澀的味道。

“小汣?！?

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唐汣轉身去看，四周依舊是黑暗一片。

“小汣，小汣......”

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唐汣想開口應他，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她下意識的要朝著那熟悉的聲音奔跑。

忽然腳下一空，人也跟著跌了下去。

“小汣?！毕乱凰玻碜右粺幔涞木共皇侨f丈懸崖。

手指有了知覺，耳朵也漸漸聽到了周圍的聲音，唐汣一凜，緩緩睜開眼。

天色垂暮，桌上燃著蠟燭，韓祈一手端著藥碗，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恰是他緊繃的側臉，而她正被他抱在懷里。

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竟不知身在何處，感覺渾身僵硬，剛想動動，疼痛就從四肢百骸涌了上來。

“別動。”韓祈按住她的肩，“你身上還有傷?！?

唐汣沒在動了，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放下藥碗，韓祈微微松了一直緊繃的身子，意義同她解釋，“這是里甘州鄴城的郡守府，裴將軍駐扎在城郊休整，過些時日班師回朝，你不必掛心。”

許久不曾聽見他同她這般講話，兩個月的分別，中間發生的所有，這念頭一起，耳邊霎時想起無數他曾經說過的話：

.........

“我找過你的?！?

“大人等了我十天，我等了大人十年，這下我們可能扯平了？”

........

“家中已有妻室，情之所初，是她，情之所終，亦是她，奈何她走失良久，我費了千辛萬苦，這才找回的。”

...........

“只求一人心，百年相守相許，待風雨朝夕煙幕，同葬黃土?！?

唐汣子啊意識皺眉，然而，最后司馬炎說的那些話，還是無法阻擋的鉆進了她的耳朵。

“衡王多年費盡心思為唐家翻案......”

心口悶疼，唐汣薄唇微抿，眼眸不經意地掃來，黯然失色。

盯著她瞧了一會兒，韓祈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高熱已經退了。

放柔了語調，他道，“昨日你發了高熱，方才已經退了，可還有哪里不適？”

看著面前滿眼血絲的韓祈，唐汣搖頭。

除了傷口有些疼，沒有哪里不適，以前從不覺得他這樣同她說話有何不妥，眼下竟突然覺得心口發緊。

艱難的張了張嘴，吐出的幾個字沙啞的很，她問他，“為何？”

韓祈皺了皺眉，有些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唐汣閉了閉眼，啞聲道，“那是我唐家的大仇，你大可不必插手。

他不欠她的，更不欠唐家什么，饒是當年韓炳同父親那般深厚的情誼尚不能在先帝面前為父親說兩句好話，十多年后的現在，他卻敢在陛下面前重新提及。

韓祈一僵，表情頓斂，一雙眸子黑如深潭，不知其想。

沉默好一會兒，翻開袖袋，韓祈拿出來一封信箋，放在她面前，“若我說了我的理由，你可能把這個收回去？”

唐汣看了看他手上的東西，皺了皺眉。

不緊不慢的展開給她看，韓祈道，“不記得了？”

放-夫-書，幾個大字映入視線，一陣心虛，唐汣沒忍住，嗆咳幾聲。

看她一眼，韓祈視線又落回信箋上。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緩緩開口念了出來。

“別念了。”顧不得身上的傷了，唐汣伸手將那封自己寫下的放夫書從他手中抽了出來，放在手心揉成一團。

眸子里的光一點一點亮起來，韓祈回神，微微夠了唇角，鳳尾一般的眼角撩得越發俊朗。

“整個舜元，被夫人休棄拿了這個的，本王應是頭一個?！彼菩Ψ切Φ?。

側眼不看他，唐汣心虛更甚。

當初在凌安城寫下放夫書的時候，她是誤會了他，然而，也是真的怕事情敗露會牽連韓家，不是她從未將他說的話放在心上，而是自始至終她從沒有想過可以與他有一場花好月圓。

說到底不過是她自己內心那點小自尊在作怪。

昔日她是尊貴的嬌女他尚且沒有放在心上，如今一個落魄的罪臣之女，如何能讓他傾心相待。

與其說從未相信過他，倒不如說是從未信過自己。

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唐汣一滯。

轉頭看一眼，萬幸，那目光里只有關切，沒有秋后算賬的意味。

唐汣抬眼淡淡地一瞥，隨即就轉了過去，不著痕跡的。

她現在心里亂得很，回應不了他的關切。

放夫書被她攥在手心里，韓祈心情復雜，卻也清楚，要讓她完完全全的接受他，似乎還有一條來自年少的鴻溝，雖然是她誤解了他的心意，還需要他耐心引導，不是他信手頭投幾粒小石子就能天枰的。

她要同他和離決絕的一幕始終揮之不去。

那天韓祈定定地看著她那雙起了霧的眼睛，里面的晶瑩像是易碎的琉璃，當時覺得心臟被碎掉的琉璃刺著了，那被刺傷的位置，他現在都不敢去觸碰一下。

入夜，韓祈去了鄴城衙門大牢。

牢房味道古怪，是雪融后的潮濕加上已經干涸的血的味道。整個空間十分昏暗，只有兩邊幾盞油封閃著微弱的光。被風一吹，就滅了兩盞。這里常年不見天日，連空氣都是渾濁的。

逆賊司馬炎被生俘后就關在這里。

走進去看見被鎖在鐵板上的司馬炎，頭發凌亂，滿臉血污，不走近細看，倒真無法辨別此人是不是權傾朝野的廷尉大人。

韓祈讓云卿打開了牢門。

鎖鏈的響聲驚醒了被鎖著的人，司馬炎艱難的睜開眼，待看清來人時，目光陡然兇狠，雙拳緊握，緊咬牙關。

“想殺我？”韓祈不緊不慢地問。

司馬炎掙了掙被鐵鏈鎖著的手臂，咬牙道，“在凌安時就該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陛p笑出聲，韓祈道，“而我卻能定你生死?！?

“定我生死？”司馬炎大笑，“韓祈，你不敢殺死我?！?

他是要被押解回凌安由秦韻親自發落的，斷不敢有人違抗圣旨，在這里了結他的性命。

“是嗎？”嘴角劃過猶如刀鋒一般的冰冷弧線，韓祈沉聲道，“事到如今，你竟還能有如此自負?！?

司馬炎垂眸，像是認真想了一會兒，然后道，“溱柏川帶著雍王的玉璽而逃，未絕后患，秦韻想以我引他現身，你若殺了我，如何向他交待。便是秦韻器重你韓家又如何，帝王眼里北境安定又豈是你一個小小的封地之王所能比的。”

“怎么同他交代是我的事?！表n祈冷笑，側身抽出云卿腰間的佩劍，狠狠刺進司馬炎的肩膀，“你害得本王，姻緣坎坷，幾多波折，還妄言本王不敢殺你？”

司馬炎痛的驚呼一聲，嗓音嘶啞，“你籌謀多年，遣人暗中調查，不惜惹怒君王也要在朝堂上翻案，竟都是為了這個？”

“這個理由還不夠？”劍鋒又深幾分，韓祈冷語，“本王自詡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早在他謀劃讓錢佩在朝堂之上說出供詞，他就想過后果。

然而，人間凡是，都不及她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