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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二月有一早晨,去聽訴訟法,他注意到圣·雅克街比平常熱鬧多了。學生們急急忙忙從咖啡館出來,或者,由敞開的窗戶,他們互相呼喚,從這一家呼喚到另一家;店鋪人不安的模樣,在走道中央張望著;窗板關上了;走到蘇福樓街,他望見一大群人集合在先賢祠[64]四周。

好些年輕人,少的五個,多的一打,結成一氣,臂挽臂,踱向這里那里停住的更多的人群;廣場緊底,靠住柵欄,好些穿工人衣服的人們在講演。同時,耳朵上戴著三角帽,手交在背后的警察沿著墻徘徊,他們沉重的靴子打著石地在響。全帶著一種神秘驚奇的神情;顯然大家在等什么東西;人人唇邊留住一句疑問。

福賴代芮克發現自己靠近一個金黃頭發的年輕人,面目和藹,有髭,口下留著一把小須,好像路易十三時代[65]的一位雅人。他問他騷亂的原因。

另一位回答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他們也不知道!這是他們的時髦花樣!挺開心的滑稽戲!

他大笑起來。

在國民軍軍部簽字的“改革”請愿書,加上徐曼的戶口政策,還有別的事變,六個月以來,在巴黎引起了好些解說不清的騷亂;騷亂時時發生,就是報紙也不談了。[66]

福賴代芮克的鄰居繼續道:

——這沒有輪廓,也沒有顏色。閣下,余以為吾人退化矣!在路易十一盛時,即在邦雅曼·孔斯當時,[67]學生間之暴動固更猖獗者。余今覺彼等溫順似綿羊,愚蠢如癡呆,至多亦不過開雜貨鋪子人耳,嗟夫!此之謂學子!

他把胳膊伸開,好像飾羅伯爾·馬凱爾的弗雷德里克·勒美特爾。[68]

——學生,我祝福你啦!

隨后,看見一個拾破爛的在一家酒店的界石旁邊攪動一堆牡蠣殼子,他便呼喚道:

——你說,你也算學生嗎?

老頭子抬起一張丑臉,在一把灰胡須中間,辨出一個紅鼻子,兩只喝多了酒的發呆的眼睛。

——不對!我覺得你倒像“大家在各色人群中看見的一個長著上絞架的臉模樣的人,滿把滿把散著金子……”噢!散吧。我的老家長,散吧!拿阿耳畢永的寶藏賄賂賄賂我吧!Are you English?我不拒絕亞達薛西的禮物的!讓我們談談關卡聯合吧![69]

福賴代芮克覺得有人碰他的肩膀;他扭回身。原來是馬地龍,一點血色沒有。他大嘆了一口氣,道:

——好呀!又鬧事了!

唯恐被牽連進去,他在自憐自怨。穿工人衣服的人們,屬于秘密會社,特別惹他不安。[70]

有髭的年輕人道:

——真有秘密會社嗎?這是政府一種老把戲,嚇唬嚇唬資產者罷了!

唯恐警察聽見,馬地龍請他低點兒聲說話。

——你還相信警察,你?說實話,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一個密探?

他怪樣地看看他,馬地龍起初一點不明白是玩笑,十分驚恐。群眾推動他們,三個人全叫擠上一座小樓梯,一個過廊連到新講堂。

不久,人群自行分開,露出好幾個頭;大家向著名的教授薩繆艾耳·龍德鬧致敬。他披著他寬大的外衣,銀眼鏡舉在空里,因為氣喘而咻咻著,他邁著平穩的步子,向前走去上課。他是十九世紀的司法光榮之一,薩卡里埃和路道爾夫之流的匹敵。[71]他的新爵位,法蘭西的參議員,并未改變他的姿態。大家曉得他窮,十分尊敬他。

同時,廣場緊底,有些人嚷道:

——打倒基佐!

——打倒浦里沙爾!

——打倒賣國賊!

——打倒路易·菲力普![72]

群眾前推后擁,擠到關住的院門;這攔住教授往前再走。他在樓梯前面停住。不久,大家瞥見他站在三個梯級的最末一層。他說話了;一片喧豗蓋住他的聲音。雖說大家方才愛他,可現在恨他了,因為他代表政權。每次他提高聲音,呼喊就又開始了。他用力做了一個手勢,叫學生隨他進去。一陣普遍的謾罵回答他。他蔑視地聳聳肩膀,走進過廊。馬地龍利用他的地位,同時消失了。

福賴代芮克道:

——懦夫!

另一位卻道:

——他是小心呀!

群眾大聲喝彩。教授的逃避變成他們一種勝利。好奇的人們就著所有的窗戶張望。有些人唱著《馬賽曲》;有些人提議到貝朗瑞家里去。

——到拉菲特家里去!

——到夏多布里昂家里去!

留著金黃髭的年輕人喊道:

——到伏爾泰家里去![73]

警察想法子來來往往,盡他們的力量把話放溫和:

——散開吧,先生們,散開吧,走開好啦!

有人嚷道:

——打倒屠戶!

自從九月暴動[74]以來,這成為一種咒罵的口頭禪。大家重復著這句話。有的笑罵著,有的喝著公共治安維持者的倒彩;他們的面色開始蒼白了;有一位忍不住,看見一個矮個的年輕人走到他面前沖著他的鼻子笑,他粗魯一推,一直把他推到五步以外,在酒店前面,仰天摔了下去;然而差不多馬上他自己也倒下來,讓一個赫丘利[75]似的漢子翻在地上。后者的頭發,好像一捆麻絮,蓬散在一頂打了蠟的帆布便帽底下。

幾分鐘以前,他走到圣·雅克街的犄角停住,為了跳向警察,他很快扔下他拿著的一本大紙夾,把他壓在自己下面,使勁用拳頭捶他的臉。別的警察奔過來。這煞神似的小伙子非常結實,少說也得四個人制他。兩個人抓住領巾搖他,兩個人揪住他的胳膊,第五個人用膝蓋頂住他的腰,大家把他罵做強盜、兇手、暴徒。他胸口裸著,衣服被撕爛了,他否認自己有罪;他不能看人打一個小孩子,無動于衷。

——我叫杜薩笛耶!住在克萊芮街的瓦蘭薩爾兄弟公司,一家賣花邊跟時髦貨色的鋪子。我的紙夾子在什么地方?我要我的紙夾子!

他重復著:

——杜薩笛耶!……克萊芮街,我的紙夾子!

不過,他平靜了,帶著一種不撓不屈的神氣,讓人押往笛卡兒街的分所。

一群人隨著他。福賴代芮克和有髭的年輕人緊走在后邊,對這伙計充滿了贊美,對于當局的殘暴起了反感。

越往前走,群眾越來越少。

警察不時兇狠的樣子轉回身;叫囂的人們沒有事可做了,好奇的人們沒有東西可看了,全漸漸走開。路上遇見的行人,一邊打量杜薩笛耶,一邊高聲詮釋著,侮辱著。一個老婆子,站在門口,甚至嚷他偷過她一塊面包;這種不公道的情形加重兩位朋友的忿怒。大家終于來到警察分所前面。剩下的只有二十來人。一看有兵,大家也就散掉了。

福賴代芮克和他的同伴,斗起膽,要求釋放那個下了牢獄的囚犯。值班的恐嚇他們,要是他們堅持的話,把他們也扔進牢獄。他們要見所長,說出他們的名姓和他們法科學生的資格,宣稱囚犯是他們的同學。

他們被傳進一間空空的房子,有四條長凳子靠著煙熏了的粉墻。緊底有一個小窗戶打開。于是杜薩笛耶壯實的面孔露出來了。他頭發亂亂的,眼睛小而誠懇,鼻子臨梢方方的,不由讓人匆匆想起一條好狗的容顏。

余掃乃(這是那有髭的年輕人的名字)道:

——你不認識我們了嗎?

杜薩笛耶口吃道:

——不過……

另一位接下去道:

——別再裝傻了;人家知道你跟我們一樣是法科學生。

雖說他們擠眉弄眼,杜薩笛耶猜不出他們的意思。他似乎在凝神思索,隨后忽然道:

——有人找見我的紙夾子了嗎?

福賴代芮克仰起眼睛,絕了望。余掃乃回答道:

——啊!你放你筆記的那個紙夾子?可不,可不!放心好啦!

他們加工表演他們的啞劇。杜薩笛耶終于明白他們是來幫他忙的;他不說話了,唯恐牽連他們。而且,看見自己升到學生的社會階級,和這些手那樣白的人們平擺,他感到一種羞愧。

福賴代芮克問道:

——你有話對誰講嗎?

——沒有,謝謝,沒有人!

——可是你的家呢?

他低下頭,不作聲;這可憐的孩子是個私生子。看他不開口,兩位朋友只有驚奇。

福賴代芮克接著道:

——你有煙抽嗎?

他摸了摸,隨后,從口袋緊底拿出一管殘破的煙斗,——一管滑石雕的美麗的煙斗,一根烏木管子、一個銀蓋子和一個琥珀嘴子。

他用了三年工夫,辛辛苦苦把它修成一件杰作。他小心翼翼地拿一個羚羊皮套子,時時刻刻包住它的煙斗;盡可能地慢慢吸用,從來不往大理石上放;每晚把它掛在他的床頭。如今,在他指甲流血的手里,他搖動著它的碎屑,下巴垂在胸口,眼睛定定的,嘴張了一半,帶著一種表達不出來的憂郁的視線,端詳著他歡樂的殘余。

做了一個要拿出來的樣子,余掃乃低聲道:

——我們給他些雪茄,怎么樣?

福賴代芮克已經拿一個裝滿雪茄的煙盒放在小窗戶的邊沿。

——拿著吧!再會啦,振作些吧!

杜薩笛耶撲向伸過來的兩只手。他瘋狂地握住它們,聲音被嗚咽堵住。

——怎么?……給我!……給我!……

這兩位朋友避開他的感激。走出來,一同到盧森堡公園前面塔布乃伊咖啡館用飯。

一邊切牛排,余掃乃一邊告訴他的同伴,他幫好些時裝報紙工作,還給《工藝》社編制一些廣告。

福賴代芮克道:

——雅克·阿爾魯出版的雜志?

——你認識他嗎?

——也認識!也不認識!……這是說,我看見他過,我碰到他過。

他隨隨便便問余掃乃,有時看見他太太沒有。

無賴接下去道:

——有時候。

福賴代芮克不敢追問下去了;這個人如今在他的生命之中占了一個絕大的地位;他付了午飯的賬單,另一位連一點點爭著要付錢的意思也沒有。

同情是相互的;他們交換他們的住址,余掃乃熱誠地邀他一直把他伴到福勒呂街。

走到花園中央,便見阿爾魯的雇員屏住氣,把他的面孔扭成一團可憎的鬼臉,開始學公雞叫喚。于是四鄰的公雞全咯咯地應了他好半晌。

余掃乃道:

——這是一種記號。

他們在包比魯劇院[76]旁邊一家由弄堂穿進去的房子前面停住。從鴿樓的小窗戶,介乎旱金蓮和香豌豆之間,顯出一個年輕女人,光著頭,露出抹胸,拿兩個胳膊拄著水霤的邊沿。

余掃乃一邊向她飛吻,一邊道:

——日安,我的天使,日安,小乖乖!

他一腳踢開柵欄,消失了。

福賴代芮克等了他整整一星期。他不敢看他去,避免顯出急忙要人回請午飯的樣子;但是他在全拉丁區[77]尋找他。有一晚晌他遇到他了,把他帶到他拿破侖碼頭的屋子。

他們傾心相與,談了許久。余掃乃的野心是劇院的名與利。他同人合作一些未經采用的歌舞劇,“有成堆的計劃”,寫制曲白;他唱了一些。隨后,發現書架上有一本雨果和一本拉馬丁[78]的書,他肆口挖苦浪漫派。這些詩人沒有常識,不正確,而且,尤其是,不是法國的!他自命知道語言,于是帶著那種悻悻的嚴酷、那種詼諧成性之士談論嚴肅的藝術時所特有的學院式的賞鑒,把好些最美麗的詞句剔揀了一個干凈。

福賴代芮克的愛好受了傷;他想決裂。為什么他不冒一下險,馬上說出他的幸福所在的話呢?他問這位文學青年能否介紹他去見阿爾魯。

容易得很,他們約好了明天。

余掃乃失了信;他另外還失了三次信。有一天星期六四點鐘光景,他出現了。然而,他利用馬車,先在法蘭西劇院[79]停下,買了一張包廂票;他吩咐馬車繞到一家成衣鋪,一家女衣店;他在若干門房寫了一些短箋。最后,他們到了孟馬爾特大街。福賴代芮克穿過鋪面,走上樓梯。阿爾魯就他寫字臺前的鏡子認出他;他一邊繼續寫字,一邊從肩膀上把手伸給他。

窄窄的房間,只有一個開向院子的窗戶照亮,被五六個站著的人塞滿;一張棕色的花毛緞沙發,介乎兩個同樣質料的門簾,占滿房間緊底一個凹入的地方。蓋著廢紙的壁爐上面,有一座維納斯[80]的銅像;兩枝插滿玫瑰色蠟燭的燭臺,平行地掩護著她的兩側。右面,靠近一個紙夾架子,一個人坐在沙發椅讀著報紙,頭上戴著帽子;木刻、油畫、珍貴的板畫或者當代名家的素描蓋住了墻壁,上面點綴著獻詞,全向雅克·阿爾魯表示最真誠的情誼。

他轉向福賴代芮克道:

——一向總好?

不等回答,他低聲問余掃乃道:

——你怎么稱呼他,你的朋友?

隨后高聲道:

——紙夾架子上,匣子里,有雪茄抽。拿好了。

工藝社位置在巴黎的中心,是一個聚會方便的地方,一個爭執常來常往的中立地帶。在這一天,這里看到的有昂泰牢爾·布賴甫,帝王像的畫家;虞勒·畢里歐用他的速寫,開始讓人人熟習阿爾及利亞的戰爭[81];諷喻畫家宋巴斯、雕刻家屋爾達,此外還有許多人,沒有一位符合大學生的成見。他們的舉止是簡單的;他們的語言是自由的。神秘主義者鬧法里亞講著一個猥褻的故事;近東風景的創造者,著名的狄提梅爾,坎肩底下穿著一件編織的女襯衣,回去的時候搭公共馬車。

起初談論的是一個叫做阿坡鬧妮的老模特兒,畢里歐在大街看見一輛“斗孟”[82],以為里面坐著的有她。

余掃乃解釋這個變化,一個一個說起她的相好。

阿爾魯道:

——這家伙多清楚巴黎的姑娘!

無賴行了一個軍禮,摹仿榴兵把水葫蘆獻給拿破侖的姿勢,回口道:

——陛下,您領頭,有剩下的話,才輪到我。[83]

隨后大家討論用阿坡鬧妮的頭做模特兒的一些畫。大家批評著沒有來的同仁,驚奇于他們作品的定價,訴說自己沒有賺夠了錢,就在這時候,進來一個人,中等身量,衣服只有一個紐子扣住,活潑的眼睛,神氣有點兒瘋。

他道:

——你們全是一群資產者!這有什么關系,老天爺!老輩子的大畫家從來不在乎錢不錢的。高雷吉、繆里婁要……[84]

宋巴斯道:

——添上白勒南。

然而,由人挖苦,他繼續熱烈地講演,熱烈到阿爾魯不得不向他重復了兩次:

——我太太跟你有話說,星期四。別忘記了!

這句話把福賴代芮克的思想重新牽向阿爾魯夫人。不用說,到她的房間,要走沙發旁邊的小屋?阿爾魯取一條手絹,正好把簾子掀開;福賴代芮克瞥見小屋緊底有一個臉盆架。然而,從壁爐犄角發出一陣唧噥;這就是坐在沙發椅讀報紙的那位先生。他有五尺九寸,眼皮有點兒下墜,灰頭發,莊嚴的模樣——叫做羅染巴。

阿爾魯道:

——什么事,公民?[85]

——政府又新干了一件混賬事!

一個小學教員讓人革了職;白勒南重新比較米開朗琪羅和莎士比亞。狄提梅爾走了。阿爾魯抓回他,往他手里放了兩張銀行支票。于是,余掃乃相信時機到了:

——你能不能夠先支我點兒錢,我親愛的東家?……

可是阿爾魯又坐下了,數說著一個戴藍眼鏡,面孔齷齪的老頭子。

——啊!你可真叫漂亮,伊薩克老爹!三張畫,張張挨罵,白費力氣!人人小看我!人家現在全看出來了!你要我拿它們怎么著?我巴不得把它們打發到加利福尼亞!……見鬼去!少說廢話!

這可憐蟲的專長就是給油畫下幅添上古代名家的簽字。阿爾魯不答應給他錢;粗野地辭掉他。隨后,換了模樣,他向一位圍著白領巾,戴著勛章,有髯而傲慢的先生致敬。

肘子拄著窗戶的鐵梗,樣子甜蜜蜜的,他和他談了許久。最后他表白道:

——哎!用幾個經紀人,在我算不了什么,伯爵大人!

那位貴人讓了步,阿爾魯付了他二十五路易[86],然后,一等他走出去:

——多么煩,這些大人先生!

羅染巴呢喃道:

——全是壞蛋!

時候越來越緊促,阿爾魯手頭要做的事也加倍了;他分好了文章,拆開了信件,排好了賬目;聽見棧房錘子的聲音,走出去監視打包;隨后,接著干他手頭的事;一邊用鋼筆在紙上寫來寫去,一邊還說著玩笑話。他晚晌得和他的律師用飯,明天還要到比利時去。

別人談著目前的事:蓋呂比尼的畫像,美術學校的半圓形禮堂,下次的博覽會。白勒南攻擊研究院。[87]誹謗、議論、互相交錯著。房間,低低的天花板,擠滿了人,沒有法子走動;玫瑰色蠟燭的光亮,透過雪茄的煙云,好像穿過濃霧陽光。

靠近沙發的小門打開,一個瘦高女人進來,——帶著急促的手勢,她表鏈的玩藝兒碰著她的黑塔夫綢袍子發出聲響。

這是去夏在王宮劇院瞥見的那個女人。

有好幾位叫著她的名字,和她握著手。余掃乃終于搶了五十法郎到手;掛鐘敲了七點鐘;全告退了。

阿爾魯告訴白勒南停一停,把法提臘斯女士邀到小屋。

福賴代芮克聽不見他們的話;他們耳語著。

不過女人的聲音高起來了:

——自從這半年事成了以來,我總在等著!

一陣長長的沉靜。法提臘斯女士重新出來了。阿爾魯又許了她點兒東西。

——噢!噢!緩兩天,我們再看!

她一邊走,一邊道:

——再會啦,幸福的人!

阿爾魯趕忙又走進小屋,往髭上搽了油膏,提高褲帶,弄緊鞋底的套帶,一面洗著手道:

——你得給我畫兩扇門屏,一扇二百五十,布謝的樣式[88];同意嗎?

畫家紅著臉道:

——就這樣吧。

——好!別忘記我太太!

福賴代芮克一直把白勒南伴到蘭瓦索尼埃郊區,請他允許有時候過去看望他,白勒南溫文爾雅地答應了他。

為了發現“美”的真正原則,白勒南閱讀所有美學的著作,自以為尋到它,就可以弄出一些杰作。他給自己的四周布滿了一切想象所及的輔助物、素描、石膏像、模特兒、版畫;他一邊物色,一邊苦思;他埋怨時間、他的腦筋、他的畫室,走到街上尋找靈感,一旦有了,激動地渾身顫抖,隨即丟下他的作品,夢想另外一件應該更美的作品。就是這樣,光榮的貪心煎迫著,把日子在討論之中消磨掉,他相信萬千胡鬧的事情,什么體系呀、批評呀、藝術的規律或者改革的重要呀,他已經五十歲了,還沒有做出什么東西,要有也就是一些草圖罷了。他的強烈的驕傲攔住他忍受任何灰心,然而他總是煩躁,總在喜劇演員特有的那種人為而又自然的激越之中。

走進他的房間,引人注目是兩幅大畫,初次上的油色,東一塊,西一塊,給白布涂了好些棕色、紅色和藍色的點子。上面展開一個粉筆的線網,好像一個漁網重結了二十次的線頭;簡直沒有法子了解上面是些什么東西。白勒南用拇指畫著那些空的部分,解釋這兩幅構圖的主旨。一幅應該表現“尼布甲尼撒的瘋狂”,一幅應該表現“尼羅縱火羅馬”。[89]福賴代芮克贊美它們。

他贊美頭發散亂的婦女的裸體素描、富有暴風雨扭曲的樹身的風景,特別是隨筆,卡洛、欒布蘭提或者高雅的回憶,雖說他認不出原來的面目。白勒南依然不重視他這些年輕時候的工作;現在,他欣賞高古的風格;他滔滔不絕地宣講費笛亞斯和溫開爾曼。[90]他周圍的東西加重他語言的力量;你看見一個死人頭在一條跪凳上,幾把土耳其彎刀,一件僧袍;福賴代芮克拿僧袍披在身上。

有時候來早了,他遇見他睡在他的破帆布床,掛一條繡帷遮住;因為白勒南去劇院去得勤,睡得遲。一個襤褸的老女人服侍他。他沒有情婦,在小飯鋪吃飯。他的學識胡亂拾在一道,議論也就乖謬有趣。他對庸俗和資產者的憎恨,以一種異常的抒情姿態,洋溢成種種諷刺,同時他對于大師們宗教似的崇拜,差不多把他提到和他們一樣高。

可是為什么他從不談起阿爾魯夫人呢?至于她的丈夫,一時他把他夸做好人,一時又把他罵做走方郎中。福賴代芮克盼他講解。

有一天翻閱他一本畫冊,他覺得一個波希米亞女人的畫像有點兒像法提臘斯女士,于是,因為這女人引起他的興味,他想知道她的地位。

白勒南以為她先在外省做小學教員;如今,她隨便教幾個鐘點書,想法給小型報紙寫點兒東西。

福賴代芮克以為,依照她和阿爾魯的樣子,別人很可以把她看做他的情婦。

——啊,才不!他有的是情婦!

于是年輕人轉開因為思想卑鄙而羞紅了的臉,脫口道:

——他女人鬧得他這樣子,不用說了?

——一點不對!她是個規矩人!

福賴代芮克起了疚心,去雜志社越發去得殷勤。

組成阿爾魯名字的大字,刻在商店之上的石匾,好像一本圣書,他覺得十分特別,富有意義。寬走道向下便利不少他走路,門差不多自己開;門扶手,碰上去光溜溜的,握在手心,有一只手的溫柔和感應。不知不覺,他變成和羅染巴一樣準時必到。

羅染巴每天坐在壁爐犄角他的沙發椅,霸住《國民報》[91],再不放手,用驚嘆或者聳聳肩膀來表示他的思想。他不時拿他的手絹拭他額頭的汗。他把它卷成大腸模樣,塞在胸口,他綠外衣的兩顆紐扣之間。他穿著一條打折的褲子,短筒靴子,一條長領巾;他的卷邊帽遠遠就叫人在人群當中認出他來。

早晨八點鐘,他走下孟馬爾特的坡頂,到勝利·圣母街喝白葡萄酒。吃過午飯打上若干盤臺球,消磨到三點鐘。然后他奔向全景巷,去喝茴香酒。到阿爾魯的商店走一趟之后,他就走進包爾德萊煙酒館,去喝韋爾穆[92];隨后,歡喜一個人用晚飯,不回去和他的女人在一起,時常到喀永廣場的一家小咖啡館,要人家給他做點兒“家常菜!天然風味”!最后,他來到另一家臺球場,在這里一直待到半夜,一直待到早晨一點鐘,一直待到煤氣燈熄了,窗扇關了,掌柜累透了,求他走出去。

其所以把羅染巴公民吸到這些地方來的,并非因為嗜酒如命,而是往日在這里談論政治的習慣;年紀大了,他的興致差了,他有的只是一種沉郁。看見他的面孔嚴肅,你也許說世界在他的腦內轉動。沒有東西從里出來;沒有人,甚至他的朋友,清楚他干什么營生,雖說他擺出的模樣活像有事經手。

阿爾魯仿佛一百二十分地敬重他。有一天他向福賴代芮克道:

——信不信,沒有他不知道的!這是一個了不得的人!

有一次,羅染巴往他的書桌攤開一些關于布列塔尼的陶土窯的紙張;阿爾魯憑自己的經驗考慮。

福賴代芮克待羅染巴越發禮貌了,——甚至有時候請他喝一杯茴香酒;雖說覺得他愚蠢,他同他一待就是整整一個鐘頭,完全因為他是雅克·阿爾魯的朋友。

畫商提拔過好些同代的大師(在他們的初年),與時俱進,一邊竭力保持藝術家的風度,一邊設法擴張他金錢的利益。他渴望藝術的解放,廉價的崇高。所有巴黎關于奢侈生活的工業,全受到他的影響,對于小事影響還好,對于大事卻就壞透了。自來熱于諂媚輿論,他把有才干的藝術家誘出正路,敗壞那些強壯的,耗盡那些脆弱的,宣揚那些凡庸的;他用他的雜志和交際支配他們。年輕畫家的野心是看見自己的作品在玻璃窗陳列,干家具這行業的人到他這里來拿家具的樣本。福賴代芮克把他看做百萬富翁、藝術愛好者、事業家。然而許多事讓他吃驚,因為阿爾魯老爺一談交易便十分狡猾。

他從德意志或者意大利的內地收到一張一千五百法郎在巴黎買去的畫,然后,標價四千,以三千五百法郎重新賣掉,說是為了討好的緣故。他對付畫家的一個常技,就是買進他們的畫的時節,借口發表它的版畫,要求他們減低價碼,當做賞他的小賬;他總是照原價賣出,然而版畫不見影子。有人埋怨他占便宜,他拍拍肚子算回答。而且非常慷慨,他不在乎雪茄,“您”呀“您”呀稱呼不識者,熱衷于一件作品或者一個人,同時固執到底,不顧利害,增加出差、通信、廣告。他自信極其廉正,如鯁在喉,天真爛漫地講著他寡廉鮮恥的行徑。

有一次,為了苦惱一位另外創立一種圖畫雜志,舉行盛大筵會的同行,在筵會前一刻,他求福賴代芮克在他眼邊寫些辭謝賓客的帖子。

——這不礙名譽的,你明白?

年輕人不敢拒絕幫他這個忙。

第二天,和余掃乃走進他的公事房,福賴代芮克看見門(開向樓梯的門)邊露出一件袍子的下擺,隨即消失了。

余掃乃道:

——對不住之至!我要是早知道這兒有女人……

阿爾魯接下去道:

——噢!這呀,這是我太太。她打這兒路過,順便上來看望看望我。

福賴代芮克不由道:

——怎么?

——是的!她打這兒回去,回家里去。

四圍東西的美好立刻消散了。凡他這里所感覺的亂紛紛的現象統統消滅了,或者不如說,就從來沒有存在過。他感到無限的驚訝,仿佛一種叛離的痛苦。

阿爾魯一邊翻揀他的抽屜,一邊微笑著。他在譏笑他嗎?伙計往桌子放了一卷潮濕的紙張。

商人叫道:

——啊!廣告!今天晚晌我沒有法兒用飯了!

羅染巴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你丟下我走嗎?

羅染巴道:

——七點鐘了!

福賴代芮克隨著他。

走到孟馬爾特街的拐角,他轉回身望著第一層樓的窗戶;回想帶著怎樣的愛情,他有多少時辰端詳它們,他可憐自己,又會心地笑著自己!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如今怎樣會見她呢?他的欲望,比往日越發大了!周圍一片寂靜。

羅染巴道:

——你要它嗎?

——要什么?

——茴香酒!

禁不住他纏,福賴代芮克由他帶到包爾德萊煙酒館。他的同伴拄起肘,端詳著酒瓶,他卻拿眼睛往左右瞥著。他望見走道上白勒南的影子;他用力敲了一下玻璃,畫家沒有坐好,羅染巴就問他,為什么不見他到工藝社來。

——寧可死掉,我也不去!這家伙是一個蠢貨,一個資產者,一個小人,一個壞蛋!

這些咒罵和福賴代芮克的忿怒正好襯合。不過,他受了傷,因為他覺得它們有點兒觸到阿爾魯夫人。

羅染巴道:

——他到底怎么對你來的?

白勒南用腳打著地,不回答,使勁兒呼了一口氣。

他干些不便為人道的工作,例如大師們的兩色鉛筆畫像或者擬畫,來騙那些不大內行的名士;因為這些工作辱沒他,通常他也就采取緘默的態度。然而“阿爾魯卑鄙的行為”氣苦了他。他罵罵他出氣。

當著福賴代芮克,他應他的請托,交來兩張油畫。貨交來了,商人竟然加以批評!他挑剔結構、顏色和線條,特別是線條,總之任何價錢他也不肯出。然而,逼于一張到期的借票,白勒南只好把它們讓給猶太人伊薩克;兩星期之后,阿爾魯自己把它們賣給一個西班牙人,賣了兩千法郎。

——一個蘇也不少!多下流!他干的下流事多了,真是的!我們看吧,總有一早晨,他要上法院的。

福賴代芮克怯聲怯氣道:

——你說得也太過分了!

畫家用拳頭使勁敲著桌子,嚷道:

——怎么!好!我過分!

這種激烈的樣子喚起年輕人所有的正直。自然阿爾魯還可以客氣些;不過,要是阿爾魯覺得這兩張畫……

——壞!說出口吧!你也識貨嗎?你也在行嗎?可是,你知道,我的小孩子,我,我就不承認那些,那些玩兒票的人!

福賴代芮克道:

——哎!好在這跟我沒有關系!

白勒南接著冷冷地道:

——那么你替他辯護有什么好處?

年輕人口吃道:

——可是……因為我是他的朋友。

——替我吻吻他吧!再見!

畫家忿然而去,不用說沒有提到他的酒費。

福賴代芮克替阿爾魯一辯護,也就信以為真了。在他口才的激昂之中,他不由愛上那穎慧良善的人,他的朋友誹謗他,而他如今,人所共棄,一個人在工作。他抵不住立刻再看看他的奇怪的需要。十分鐘以后,他推開商店的門。

阿爾魯同他的伙計籌備一個繪畫展覽,在計劃一些巨大的廣告。

——呀!誰把你拉回來的?

這句十分簡單的問話難住了福賴代芮克;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問他有沒有湊巧發現他的手冊,一本藍皮的小手冊。

阿爾魯道:

——你放你寫給女人們信的本子?

福賴代芮克,臉紅得和一個姑娘一樣,否認這種推測之詞。

商人回道:

——那么,你的詩?

他一邊搬弄著陳列的畫幅,一邊討論著它們的形式、顏色、框子;他思維的模樣,特別是他接觸廣告的手,——大手有點兒綿軟,平板的指甲,越來越惹福賴代芮克心煩。阿爾魯終于站起;一邊說:“成啦!”他一邊拿手伸到他的頷下,親狎的樣子。這種放肆的舉動引起福賴代芮克的反感,他往后一退,隨即一腳跳出經理室的門限,他想,他平生末一回了。阿爾魯夫人、她本人,也好像讓她丈夫的鄙俚降低了身份。

就在同一星期,他接到戴樓芮耶一封信,說他下星期四要到巴黎來。于是他拼命撲向這更堅固更高尚的情誼。這樣一個男子比得上所有的女人。他用不著羅染巴、白勒南、余掃乃任何人!為了讓他朋友居住舒服,他買了一張小鐵床,添了一把沙發椅,把他的被褥分做兩份;星期四早晨,他穿好衣服,預備去迎戴樓芮耶,忽然門鈴響了。阿爾魯進來。

——只一句話!昨天,有人從日內瓦給我送來一條上好的鱸魚;我們盼著你來,今天下午七點整……在實洼澀勒街,乙二十四號。別忘掉了!

福賴代芮克不得不坐下來。他的膝蓋打顫了。他向自己重復道:“到底來了!到底來了!”他隨即寫條子通知他的裁縫、他的帽商、他的鞋商;他打發三個不同的差人送這三個條子。鑰匙在鎖眼轉動,門房露了面,肩頭扛著一卷行李。

瞥見戴樓芮耶,好像一個奸婦在丈夫的視線之下,福賴代芮克哆嗦起來。

戴樓芮耶道:

——你到底是怎么回子事?按理你應當收到我一封信,沒有嗎?

福賴代芮克沒有力量撒謊。

他張開胳臂,投入他的懷抱。

接著,見習生談起他的事。父親不愿意告訴他以保護人資格代理的賬目,以為代理的期間是十年。然而,精于訴訟法,戴樓芮耶終于提出他的母親所有的遺產,七千法郎整,如今帶在身邊,放在一個舊皮夾子。

——這是一筆準備金,防備災殃的。從明天早晌起,我就得好好存起,給自己也尋個住所。至于今天,整天的假期,隨你處置,我的老朋友!

福賴代芮克道:

——噢!用不著關心我!你要是今兒晚晌有什么要緊事……

——得了!那我倒成了一個大小人了……

這個字眼兒,無心無意地滑出口,好像一種刺心的暗示,一下子打到福賴代芮克的心。

門房往火旁桌子上放下一些排骨、肉凍、一只龍蝦、一盤水果、兩瓶波爾多酒。這樣講究的招待感動了戴樓芮耶。

——說實話,你待我跟待一個王子一樣!

他們談到他們的過去,未來;不時他們在桌子上空握住手,激動地彼此端詳一分鐘。然而一個差人送來一頂新帽子。戴樓芮耶注意到帽里多么亮騷,大聲說著。

隨后,裁縫把禮服燙好,親自送來。

戴樓芮耶道:

——人還以為你要結婚去哪!

一小時以后,第三位先生來了,從一只大黑袋子,抽出一雙上了釉的靴子,亮晶晶的。福賴代芮克試著鞋,鞋商又狡猾又侮蔑的樣子,端詳著外省人的鞋。

——先生不用點兒什么?

見習生把他用繩子結住的破鞋塞進他的椅子,回道:

——不用!

這陣屈辱倒難住福賴代芮克了。他延緩他的招供。最后,他發了一聲喊,好像忽然想起一個念頭:

——啊!媽的,我忘掉了!

——什么事?

——今兒晚晌,我在市里[93]用飯!

——在黨布羅斯家里?為什么你信里從不提起他們來呢?

不在黨布羅斯家,是在阿爾魯家。

戴樓芮耶道:

——你該先通知我一聲!我就可以晚來一天了。

福賴代芮克急急回道:

——不可能!人家今天早晌,才剛一會會兒請我。

為了補救他的過失,不要他的朋友往這方面想,他解開他行李上交錯的繩子,把他所有零碎的東西放在抽屜,還把自己的床給他,自己睡在木板小屋。隨后,從四點鐘起,他就開始預備他的裝束。

另一位道:

——你還有的是時候!

最后,他穿停當,走了。

戴樓芮耶心下想:“這就是所謂闊人喲!”

他到圣·雅克街一家他認識的小館去用晚飯。

福賴代芮克在樓梯停了好幾次,心跳得太厲害了。他有一只手套太緊,裂了;就在他把裂口塞在他襯衫袖子下面的時候,阿爾魯從背后上來,抓住他的胳膊,請他進去。

前廳的陳設是中國式[94],天花板垂著一盞著色的燈。四角有些竹子。走過客廳,福賴代芮克絆在一塊虎皮上。蠟燭沒有點,只有內室緊底點著兩盞燈。

瑪爾特小姐出來說,她媽媽在穿衣裳。阿爾魯把她舉到和嘴一樣高來吻她;隨后,要親自下窖選幾瓶酒,他把福賴代芮克和小孩子留在一起。

自從孟特漏旅行以來,她長大多了。她棕色的頭發,挽成鬈鬈的長環環,下來搭在她光光的胳膊。她的袍子,比一個舞女的裙裾還要膨脹,露出她的玫瑰色腿肚子,可愛的形體和一捧花一樣發出清新的味道。帶著妖媚的神氣,她接受大人的譽揚,拿深深的眼睛看定他,然后,溜在家具中間,貓一樣消失了。

他不再感到任何騷亂。燈球蒙著一張花邊紙,射出一種牛乳似的光亮,綏和住覆著錦葵緞子的墻壁的顏色。穿過大扇子一樣的爐擋的鐵片,他灼見壁爐里的炭塊;緊挨掛鐘,放著一只銀關門小盒。這里那里,丟著一些親切的東西:二人沙發當中一個囡囡,一張椅背搭著一條圍巾,女紅桌子放著一件羊毛衣裳,兩根象牙針,尖頭向下,掛在外面。這是一個全然和平、誠實、親切的地方。

阿爾魯重新進來;就在另一座小門,阿爾魯夫人出現了。因為她站著的地方全是陰影,他起先只辨出她的頭。她穿著一件黑絨袍子,頭發里面,一個阿爾及利亞的紅絲長網袋,盤住她的篦子,下來垂在她的左肩。

阿爾魯介紹福賴代芮克。

她回道:

——噢!先生我完全記著的。

隨即客人都來了,差不多就在同時:狄提梅爾、鬧法里亞、畢里歐、作曲家羅桑瓦爾德、詩人戴奧菲勒·鬧里斯、兩位余掃乃的同事藝術批評家、一位造紙商人,最后是著名的彼得·保羅·曼西屋斯,古典畫派的最后一位代表,快快活活,承受著他的光榮,他的八十歲和他的大肚子。

走進飯廳的時候,阿爾魯夫人挽著他的胳膊。一張空椅留給白勒南。雖說打他的算盤,但阿爾魯愛他。而且,他怕他可畏的舌頭——所以,為了軟化他,他在《工藝》社發表他的相片,外加幾句言過其實的譽揚;白勒南好名甚于好錢,將近八點鐘的光景,喘著氣,露面了。福賴代芮克心想他們早已言歸于好了。

賓主、饌肴,他全歡喜。飯廳,仿佛一間中世紀的會客室,掛著有圖的獸皮;一座荷蘭古玩櫥對著一個擺土耳其長管煙斗的架子;圍著桌子,一圈波希米亞雜色玻璃杯,擺在花同水果中間,好像花園里一片燈火。

單只芥末就有十種供他挑選。他吃的東西有達斯巴幾奧、咖喱、生姜、科西嘉的烏鹡、羅馬的拉薩涅,他喝的也不是平常的酒:里浦·福拉奧里[95]和匈牙利金黃色燒酒。說實話,阿爾魯以款客為榮。心在食品上,他和所有的驛車夫要好;他交結名門貴閥的廚師,他們傳他些醬油的秘方。

然而談話特別讓福賴代芮克感到興趣。狄提梅爾說起近東,撫育他對于旅行的喜好;聽羅桑瓦爾德談論歌劇院,饜足他關于粉墨生涯的好奇;余掃乃敘述他只有荷蘭干酪當飯吃,怎樣過了一整冬季,說來有聲有色,襯著他的欣快,福賴代芮克覺得浪子慘痛的存在好玩。隨后,鬧法里亞和畢里歐之間,起了一場關于佛羅倫薩畫派[96]的辯論,啟示了他好些杰作,開闊了他的眼界。他正在無從抑止他的熱情,便見白勒南嚷道:

——別拿你們丑惡的現實擾亂我了吧!什么意思,現實?有的人看做黑的,有的人看做藍的,群眾看做愚呆。沒有再比米開朗琪羅自然的了,再高的了!關心外在的真實表示現代的卑鄙;長此以往,我不知道藝術會變成什么滑稽東西,就詩而論,比不上宗教,就利害而論,比不上政治。你們不會達到它的目的,——對了,它的目的!——它的目的就在用些小東西,引起我們一種無我的激越,不管你們制作時候瞎搗什么亂。譬方說,請看巴騷里耶的油畫:可愛、妖媚、精飭、不沉重!你可以放進口袋,帶了旅行去!公證人花兩萬法郎來買;思想在這里也就值三個蘇;然而,沒有思想,就說不上偉大!沒有偉大,就出不來美!奧林匹亞是一座山!最雄偉的建筑,永久是金字塔。激情賽過雅致,沙漠賽過一條走道,一個野蠻人賽過一個理發匠!

福賴代芮克聽著這些話,一邊看著阿爾魯夫人。這些話掉進他的精神,好像五金掉進熔爐,和他的熱情加在一起,形成愛的資料。

他和她坐在同一邊,在她下手,相隔三個座位。她不時斜出一點兒身子;轉過頭和她的小女孩子說兩句話;同時她一微笑,頰上就露出一個酒窩,面孔也就顯出一種分外優雅的良善的神情。

臨到喝酒的時候,她不見了。談話變得非常隨便;阿爾魯先生稱雄了;福賴代芮克驚于這些人語言的猥褻。不過,他們對于女人的關切,倒形成他們和他的平等,提高了他對于自己的敬重。

回到客廳,表示舉止如常,他拿起丟在桌子上的一本畫冊。當代的大藝術家有的插上幾筆速寫,有的來點兒散文,詩歌,或者僅僅簽一個名;在有名的人名當中,他發現許多無名的人名,而那些珍貴的思想,也不過是一種糊涂的逾量的表征。全都多少直接含著一點慕維阿爾魯夫人的意思。福賴代芮克真還害怕在旁邊也寫一行。

她走到內室,尋找他方才在壁爐上看到的銀關門小盒。這是她丈夫送的一件禮物,一件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阿爾魯的朋友恭維他,他的太太謝他;他感動了,當著大家吻了她一下。

隨后,分成群,這里那里,全談著話;曼西屋斯老頭子和阿爾魯夫人在一道,坐在一張二人沙發,挨近火;她斜向他的耳朵,他們的頭碰在一起;——為了一個著名的人名和幾絲白頭發,或者只要弄到那點兒把他放進這種親密情形的隨便什么東西,福賴代芮克就是變聾、變弱、變丑,也情愿。他嚙著自己的心,忿恨他的青春。

然而她來到他停的客廳的角落,問他認識幾位客人,愛不愛繪畫,在巴黎讀書有多久了。每個字從她口里出來,福賴代芮克全覺得新穎,無不臣服于她的生命。他凝神看著她頭上的流蘇,它們的端梢撫著她裸露的肩膀;他移不開他的眼睛,把他的靈魂沉入這女性膚肉的白色;然而,他不敢抬起他的眼瞼,面對面,往高里看她。

羅桑瓦爾德打斷他們,請阿爾魯夫人唱點兒東西。他試了試琴,她等著;她的嘴唇張開一半,一個純潔、悠長、回環的聲音,升在空里。

福賴代芮克一點兒不懂意大利的辭句。

開始是一種沉重的節奏,仿佛一種教堂的歌唱,隨后,漸漸高起來,活潑了,響亮的音調多了,便忽然緩和下來;聲音回來了,多情地,帶著一種寬大而慵逸的搖曳。

她挨近鍵盤站著,胳膊向下,眼光浮散。有時候,為了讀樂譜,她<目?><目?>眼睛,額頭向前伸出一時。她的女低音,和著幽沉的琴弦,發出一種寒冷的凄涼的聲調,同時她有長眉的美麗的頭,俯向她的肩膀;她的胸口鼓起,她的胳膊伸開,她的頸項向后柔柔一揚,好像空里有誰吻她;好些旋滾的聲音逃出她的頸項;她拋出三個尖尖的聲音,重新落下,拔出一個還要高的聲音,然后一陣沉靜,她悠悠地煞了尾。

羅桑瓦爾德沒有離開鋼琴。他彈給自己開心。不時總有一位客人辭行。臨到十一點鐘,最后離開的,是阿爾魯同白勒南,阿爾魯借口送他回去。有些人,晚飯后沒有“散散步”,便把自己說做病了,他就是其中之一。

阿爾魯夫人走到前廳,狄提梅爾和余掃乃向她鞠躬,她把手伸給他們;她同樣把手伸給福賴代芮克;他覺得好像什么東西鉆進他皮膚所有的分子。

他離開他的朋友;他需要一個人走。他的心溢出來了。為什么這只手獻上來?是一種未加思慮的動作,還是一種鼓勵?“算了吧!我瘋了!”管它吶,好在他如今能夠自自在在看望她,活在她的身邊。

街是空的。有時候一輛沉重的貨車過去,震著石道響。灰色的正墻,關閉的窗戶的房舍,一家一家接連下來;想到所有睡在墻后的人們,活著沒有見到她,甚至沒有一個人臆想到她的存在,他不由加以蔑視!他不復意識到環境、空間、一切;腳跟打著地,手杖打著鋪面的窗板,他總是往前走去,沒有目的,興奮過度,不由自主。一種濕潤的空氣包著他;走到碼頭跟前,他醒了過來。

氣燈照耀著,分成兩條沒有盡頭的直線,長長的紅焰,在水深處蕩漾。水是青石顏色,天清亮多了,好像由河兩岸升起的大團影子撐住。好些看不清的建筑,加深黑暗的成分。遠處房頂上,飄著一片明晃晃的霧;一切音響溶成一個單調的呢喃;一陣微風吹來。

他在新橋當中停住,光著頭,敞著胸,呼吸空氣。不過,從他生命的深處,他覺得有什么不干不涸的東西升上來,一陣溫情的充血麻痹住他,仿佛眼睛下面波浪的蕩漾。一座教堂的鐘敲著一點鐘,慢慢地,好像一個呼喚他的聲音。

于是,一種靈魂的顫栗,讓人覺得自己被送到一個更高的世界的顫栗,擒住了他。一種非常的官能降臨了,雖說他并不明白它的目的。他嚴肅地問自己,他會不會成為一位大畫家,或者一位大詩人;——他選定了繪畫,因為干這一行,有些事會讓他接近阿爾魯夫人。那么,他尋見他的職業了!他生存的目的如今了然了,未來在握了。

關上他的門,他聽見有人在臥室旁邊的黑屋打鼾。這是那一位。他不再想到他。

他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美;停了一分鐘來端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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