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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獻給我六十歲的哥哥

他在講話,我卻在思考那些由人生演變成的故事,以及由故事演變成的人生。

——內森·祖克曼,《反生活》

親愛的祖克曼:

你知道,在過去,相關事實始終是我筆記本中的隨手記錄,也是我小說創作的必由之路。對我來說,或對大多數小說家來說,每一個真正富有想象力的事件,無不起源于具體的事實,而與哲學、意識形態、抽象的東西無關。然而,出乎自己的意料,我現在似乎要寫一本絕對是本末倒置的書。要拿起冥思苦想之后定了型的東西,榨干其中添加的水分,再讓體驗重新回到虛構前的原始真實。為什么?為了證明我這個自傳寫作者,明顯不同于人們所想象的?為了證明我從生活中汲取的信息,即我小說所呈現的,是殘缺不全的?如真是這樣,我不會自找麻煩;因為細心的讀者如有足夠興趣,滿可自己找到答案。沒人吁求這樣一本書,也沒人下令,更沒人上門來向羅斯索取。假如真有這樣的命令,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頒布了;其時,我的某些猶太長老質問,究竟是哪個小子寫出這樣的文章。

恰恰相反,它的誕生似乎出于另類的必要,給你看這份手稿——就是否應該付梓征求你的意見——就是促使自己作出解釋,到底是什么導致我以這樣的散文體來毫無掩飾地袒露自己。迄今為止,除了其他的用途,我過往的經歷一直被當作轉型和巧妙解說自己人生的基礎。我在非想象的世界中,基本上從不向嚴肅的聽眾赤裸裸地宣揚自己的私人生活(或扮演一名強加于人的電視人物),時至今日卻在眾人面前呈現轉型之前的自我,那是為什么?自我暴露的鐘擺兩端,一端是梅勒型的積極暴露,另一端是塞林格型的與世隔絕,我占的位置居中。在公共場合中,我既抵制無端的窺探或自我梳妝,又不在保密和隔離上故作神秘。事到如今,為何又追求起履歷的知名度?況且,我受到的教育讓我確信,小說的獨立現實才是唯一重要的,作家應該躲在幕后。

好吧,讓我開始回答——此時此地,我計劃中的自我暴露,其主要對象還是我自己。你已年過五十歲,亟需面對自己;數月前,它就發生在我身上。其時,我身陷無奈的混亂,再也無法弄懂曾是顯而易見的東西。我為何從事如此行當?為何選擇如此居所?為何與如此人士分享生活?我的辦公桌已變成一個可怕且陌生的所在。我生命的早期曾有過類似的危機,當老方法不再奏效——無論是針對大家都要面對的日常生活中的實際問題,還是專業性的寫作問題——我就會下定決心,全力以赴,去投入人生的重建。但這次不同,我開始相信自己已無法東山再起,非但覺察不到重塑的可能,反而覺得正在一步步走向分崩離析。

我在敘述一次精神崩潰,沒有必要在此詳述細節,但我會告訴你,那是在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即我十年創作生涯的巔峰時期。原來的一個小手術演變成了一場持久的體力考驗,遂又引發極度的抑郁,在情緒和精神上將我推到崩潰的邊緣。在崩潰后的冥想期間,隨著疾病的緩解,思路重返清晰,我開始不由自主地聚集幾乎所有的清醒時辰,來關注自己身處數十年的世界——回憶自己的出身和現狀的起源。宛如你丟失了什么東西,就會說,“好吧,讓我們回憶一下已發生的每一步驟。我走進屋子,脫掉衣服,來到廚房”等等。為了找回丟失的,不得不返回開初的那一瞬間。但我找不到那一瞬間,只找到一系列的瞬間,好比一部包含多種起源的歷史。那就是我現在記錄下的,為了重新占有人生。正如我所說的,以前我只是在尋找可獲轉型的,從未像現在這樣,竟在測繪自己人生的點點滴滴。為了返回先前的生活,找回活力,讓自己成為真正的自己,我開始讓經歷回復到它轉型之前。

也許我想蛻變成的,甚至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在上大學之前的那個小男孩,或是在操場上與鄰里伙伴玩耍的那個小男孩——即返回原點。幾近崩潰的我,又滿懷感激地投入普通生活,那是一段最平淡無奇的生活。我猜,我是想返回一個再出發的起點,一個較為普通的羅斯的起點。同時,我又想重歷那些使人定型的遭遇,回味那些最初的斗爭,走進那個斗志昂揚的時刻。在那個時刻,我想象力狂躁的一面狂飆突起,我因此而變成自己的作家。我回到原點,并不想尋覓素材,只是為了出發,再出發——燃料已經耗盡,現在回來是為了嗜飲有魔力的血液。你祖克曼,在《反生活》中通過英國妻子獲得新生;你的兄弟亨利,與西岸激進主義者一起在以色列追求新生。你倆在這同一本書中都奇跡般地死里逃生。理所當然的,我像你們一樣也應獲得新的機遇。我忙于寫作時,可能看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現在則恍然大悟。這份手稿體現了我的反生活,是我所有小說的解藥和答案,有關你的小說則是其中的高潮。如果說《反生活》可被理解為有關結構的小說,那么這份手稿便是一副光禿禿的骨架,即人生的結構,不帶任何的小說成分。

事實上,那兩部關于你的篇幅略長的小說,我已足足寫了十多年,這可能就是原因所在。對自己生活作進一步的虛構已讓我頗感厭倦。我將一名與自己經歷相仿的角色,軟磨硬泡地引入這個世界;所不同的是,他魅力更大,經歷更加活力四射,更加充滿樂趣……在這段時間,我則很大程度上都是獨自一人,躲在房間里與打字機做伴,毫無樂趣可言。我自己設定的規則——必須想象出某些情節,讓它們發生在猶如我的投影或代理人身上;那些情節——既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從沒發生,更不是絕不可能發生——已把我耗盡。如果說這份手稿傳達了什么,那就是,我已筋疲力盡于面具、偽裝、扭曲和謊言。

當然,即使沒有幾近崩潰以及由之而起的自我審視,此時此刻,我仍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揮動鞭子,操縱事實,從而使現實生活變得精彩感人。我顛覆,美化,重組,渲染有關的經歷,使之轉化為一種神話——三十年之后,即使處于最理想的情形之中,我似乎已經受夠了。去神話化,實事求是,讓身歷的事實與陳述的事實并排陳列,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下一步——即使不是我唯一可做的事。此外,我自覺轉型的能力和相關的想象力仍處于崩潰的邊緣。我幾近崩潰的其余功能,也在直覺地告訴我,只保留作品中樸實無華的獨特,是補救我損失的必由之路。它是我復原的手段和堅強起來的途徑,甚至容不得我的自由選擇。我需要盡可能多的澄清——去神話化,以幫助鏟除我的病態。

這并不表示,我無須抗拒如此的沖動,即讓不夠戲劇化的東西戲劇化,讓基本上簡單的東西復雜化,讓很少暗示的東西變得寓意深長——我如能硬下心腸,克服小說家的精神疲勞,還會聯想到另一種誘惑,即一旦事實不引人注目,便索性拋棄這些事實。幾近崩潰之前的幾乎每一天,在我看來,有些事非做不可;現在要從中逃脫,總的來說,比我想象中的更為容易。一是采用非虛構的態度,既不引人注目,又不兇相畢露;二是給內心的火爐鼓風,設法從經歷中冶煉出更多故事。兩者相比,或許前者更能使我走近真情實感。我既不想爭辯,有一種存在只能在小說中找到,在真實生活中卻是不存在的;也不想爭辯恰恰顛倒過來的情形。我只想簡單指出,存在這樣一本書,不含想象的憤怒,忠實于提煉出來的事實,就可以解讀在小說中遭到混淆、夸大、扭曲的真諦,還可以擊中相關的感情要害。

我承認,這封信中所用的“事實”二字只是它的理想形式,比它在標題中的意思更為單純專一。很明顯,事實從不自行走到你的身邊,它的組合全靠你自身經歷所養成的想象力。對過去的回憶并非對事實的回憶,而是對你想象中的事實的回憶。像我這樣的小說家談到,要展示“毫不掩飾”的自己,要描述“沒有虛構的生活”,其中未免有天真的成分。我曾宣稱,搜索事實對我來說可能是一種治療過程;這招致了讀者過分簡單的理解,卻不是我喜歡的初衷。你搜索過去,因為頭腦中存有一定的疑問——哪些事件導致你產生這些具體的疑問。這并不表示,你在自傳中讓你的思想從屬于事實;而是表示,你構建一系列故事,以一條頗有說服力的假設將相關事實串在一起,以揭示你個人履歷的意義。我想,給這本書冠名為《事實》已引出這么多疑問,改之為《征求疑問》豈不更令人啼笑皆非。

最后一個看法與促使《事實》一書出版的苦衷有關;這之后,你便可不受干擾,繼續你的閱讀了。我不敢完全肯定,只在私下思忖,寫出本書是否因為,我不僅疲于制造那些虛構的自我傳奇,不僅視之為自己幾近崩潰的自發治療,而且把它當作一種慰藉,因為在我心中,母親似乎死得莫名其妙——在一九八一年她七十七歲時,甚至把它當作一種激勵,讓自己鼓起勇氣走近八十六歲的老父親。他知道生命的盡頭已在迫近自己的臉龐,猶如他用來刮胡子的鏡子(不同的是,不管白天黑夜,在他眼前的死亡之鏡是永不消失的)。盡管在別人眼中不甚明顯,但我認為,母親的過世在大家的潛意識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觀察到,省吃儉用、卓有遠慮的父親都不愿作長期規劃了。他雖然健康,但已龍鐘老邁,因染上不治之癥而心緒不寧。像其他身患絕癥的人一樣,老人知道關于死亡的一切,只是不知它前來叩門的時間。

我不知道,一名五十五歲男子對父母的渴望因自己的幾近崩潰而獲得爆發,能否成為這份手稿的羅塞塔石碑[1]。我也不知道,當本書敘述的事件發生時,我們大家都還在場,沒人離世或瀕臨一去不復返的邊緣,這算不算是一種安慰?尤其是現在,我仍在試圖恢復自己的精神平衡。我更不知道,重回過去那一刻,是否讓我頗獲安慰?因為在當時,因父母過世而激起的悲傷是無法想象、出乎意料、毋庸討論的;而自己的死亡更是不可思議的,因為父母像是在小孩周圍設立了一個保護圈。

我想,這差不多就是我寫本書的全部理由。現在的問題是,除了我自己,為何還要讓他人來閱讀?尤其是我承認,他們已在其他地方獲悉不少同樣的信息,只是以不同的名義;尤其是我認為,一部分是由于這一次努力,我再一次與自己的目標珠聯璧合,重新投入生活;尤其是本書似乎是我第一次在不知不覺中寫成,聽起來又像是二十五歲年輕人的聲音,不像是專門敘述你行狀的作者的口吻;尤其是本書出版后,會讓我感到赤身露體,我并不特別希望如此拋頭露面。

此外,還有暴露他人的問題。我在寫作時向大家坦承自己的私密情感,因此愈感忸怩不安。我回過頭去,修改了與我交往人士的真名實姓,以及幾個可作識別的細節。這并不表示,我的修改可以保證完全的匿名(在他們的和我的朋友眼中,這些修改無濟于事),但至少可提供點滴的保護,以躲避陌生人的騷擾。

除了這些給出版帶來麻煩的考慮,我還有更大的疑問:這本書到底好在哪兒?不過,我在此無可奉告。因為對我來說,《事實》的意義比顯而易見的更為深刻;還因為在我先前的創作中,你、波特諾伊、塔諾波爾、凱普什極大地激發了我的想象力。

保持坦率。

真誠的,

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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