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家的情懷”
- 漩渦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史
- 馮驥才
- 3765字
- 2020-03-11 18:31:08
對一個時代文化的自覺,不是別人告訴我們的,是我們漸漸覺察和覺悟到的。雖然文化可以看見,但文化的問題總是隱藏在生活里,文化的轉(zhuǎn)變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所以,開始時可能只是一種感覺和察覺。出于某種敏感而有所觸動,還會情之所至地做出反應??墒侨绻且粋€新時代注定帶來的,你就一定要思考了。只有思考才會產(chǎn)生自覺。
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便感到了“年”的缺失。有生以來,過年只是我們的一種一年一度自然而然的傳統(tǒng)生活。我們不曾把它當作文化。但現(xiàn)在卻忽然感受到“年味”的淡薄與失落。千百年來一直年意深濃的春節(jié),怎么會只剩下了一頓光禿禿的年夜飯?人們甚至還在若無其事地隨手拋掉僅存無多的剩余年俗。比如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各大城市一窩蜂學習香港“禁炮”。那時亞洲四小龍的一切都是我們艷羨的楷模。鞭炮成了城市文明的敵人。天津是中國大城市中最富于年味的,天津人最在乎過年,這情景我在《激流中》最后一章寫過。當時,天津是唯一年夜可以燃放鞭炮的城市,可是漸漸也卷進“禁炮與否”的爭論中。我立即寫了一篇文章叫作《禁炮不如限炮》。我反對禁炮。我的理由是:
中國人的年是文化含金量最高的節(jié)日。但眼下正在一點點被淡化、被取代、被消除。除夕間飯館的包桌定座正在代替合家包餃子吃年飯;電話拜年和FAX拜年正在代替走親訪友。如果再禁了鞭炮,春晚又不盡人意,年的本身便真的有名無實了。有人說,可以去旅游呀,去唱卡拉OK呀,去滑冰呀,但那樣做我們還能找回年的情感嗎?年有它專用的不可替代的載體,這便是那些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年俗。
現(xiàn)在禁炮之聲正在蔓延。理由振振有詞。倘說鞭炮不文明,西班牙人傳統(tǒng)的斗牛豈不更野蠻更危險?倘若說鞭炮傷人,游泳年年淹死人,拳擊和賽車更傷人害命,又為何不禁?倘說污染,還有比吸煙污染更嚴重,并直接進入人的身體。誰又呼吁過“立法”禁煙?最多不過勸人“戒煙”罷了。
世上的辦法很多,為什么非用一個“禁”字?
“禁”是一種消滅。如果滅掉鞭炮,被消滅的絕不僅僅是鞭炮包括污染,而是一種源遠流長、深厚迷人、不可替代的文化,以及中國人特有的文化記憶與文化情感。我們不會在文化上這么無知吧。
這是我最早的社會文化批評。
這篇文章在當時影響甚大的《今晚報》上發(fā)出來,馬上引起了十分熱烈的社會呼應,致使當時市人大的一次會議上做出“暫不禁炮”的決定。我聞訊趕緊又寫了一篇文章《此舉甚妙亦甚好》,稱贊政府“體恤民情,順乎民意”;同時呼吁百姓與政府合作,燃放鞭炮時要有節(jié)制,注意安全。我這篇十分“講究策略”的文章奏了效,使得天津的年夜一直可以聽到除舊迎新的炮聲。很多禁了炮的北京人除夕那天跑到天津放鞭炮過年癮。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每到臘月二十三日左右,我都要往兩個地方跑一跑。一是東城外天后宮前的廣場,這里是傳統(tǒng)的年貨市場。這市場不賣食品,全是歲時的用品與飾物。如鮮花、金魚、吊錢、窗花、福字、香燭、年畫、供品、絨花等等,紅紅火火,都是此地人深愛的“年貨”。但十年“文革”中被視作“四舊”遭到禁絕,致使廣場成了一片了無人跡的空地,廣場中心甚至長出很高的野草?!拔母铩焙蟀購U俱興,這里又恢復為津地年俗最濃郁的地方,自然是感知年味最好的去處。此外,我還要跑的地方是津西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楊柳青、獨流和靜海一帶。為了到這些地方的集市里擠一擠,每去之前先要打聽好哪一天是集日,我說過“農(nóng)民過年的勁頭是在集市上擠出來的”。我到這些地方還有一個具體的目的,就是尋找地道的農(nóng)民印繪的粗糲又質(zhì)樸的木版年畫。這些地方全是古老的年畫之鄉(xiāng),我對這里農(nóng)民印繪的鄉(xiāng)土版畫情有獨鐘,特別喜愛。“文革”前我從這里收集的許多珍貴的年畫,“紅八月”時都給燒了??墒堑搅税耸甏?,再跑到這些年畫之鄉(xiāng)來,卻很難見到手工印制的木版年畫了。僅有的年畫攤大都銷售廉價又光鮮的機印年畫。八十年代中期,在楊柳青鎮(zhèn)西邊一個街口還有兩三個賣年畫的地攤,但品種少得可憐,只能買到老版新印的《灶王》《全神》和《缸魚》。唯有一個賣家那里能買到一些大幅的貢尖,如《雙槍陸文龍》《農(nóng)家忙》《大年初二迎財神》和純手繪的《五大仙》,后來這些年畫攤被作為不法經(jīng)營取締了。有一次,我跑遍楊柳青竟然一個年畫攤也沒找到,我站在這個徒有其名的“年畫重鎮(zhèn)”空蕩蕩的街口,心里一片茫然。
1990年春節(jié)將臨,央視記者敬一丹約我去楊柳青鎮(zhèn)子牙河邊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做一個過年的節(jié)目。媒體的消息比我靈通。他們聽說鎮(zhèn)上有一家年畫老店玉成號——霍氏一家,近日把“文革”期間中斷的祖?zhèn)骷妓囍匦禄謴推饋怼,F(xiàn)在這家老少三代齊上陣,“婆領媳做”,你印我畫一條龍,我看了很感動。這在寂寞太久了的楊柳青鎮(zhèn),如同死灰復燃。我暗暗地想,怎么才能把這些古老的年畫技藝保住,用心呵護并讓它蓬勃起來?
當時,市內(nèi)的楊柳青畫社社長李志強是我的好友。他是畫家,酷愛鄉(xiāng)土藝術。我倆都痛感到古老的年畫自“文革”以來一直沒有恢復元氣,應該為它做些事,把它振興一下。當下決定由天津市文聯(lián)和畫社合辦一個大規(guī)模國際性的年畫節(jié),邀請全國各個年畫產(chǎn)地參展,舉行學術研討。時間放在當年臘月二十三日至正月十五日,雖然這個時間剛好在我為期兩年個人繪畫巡展的中間,但我那時不到五十歲,精力充沛,完全可以同時來辦這個年畫節(jié),并立志要把這個藝術節(jié)辦得具有文化深度與藝術魅力。天津民間文化資源豐厚,民俗、民藝、工藝、戲劇與曲藝等等,還有一些歷史建筑都是頂尖的東西。如果真的將這些資源有聲有色地調(diào)動起來,就不只是一個年畫節(jié)和藝術節(jié),而是城市傳統(tǒng)的文化節(jié)了。
為此,在運用這些傳統(tǒng)文化時,我們刻意把一些已經(jīng)被時間的塵埃埋沒的事物和細節(jié),挖掘出來擦拭干凈,重新亮閃閃的放在人們面前。在做這些事時,為了讓歷史的光芒重新照耀今天,我們發(fā)揮了許多非常美妙的文化想象。
比如,我請李志強把楊柳青年畫“勾、刻、印、畫、裱”全過程放在年畫作品展中,好讓普通民眾了解木版年畫復雜又精湛的技藝,這在當時的民間藝術展中是從未有過的。再比如我把開幕活動特意放在南門內(nèi)建筑極華美的廣東會館,請來各道皇會、中幡、風箏魏、捏粉、書春、劉海風葫蘆、石頭門檻素包、面具劉、桂發(fā)祥麻花、欒記糖畫、玉豐泰絨紙花等等各種民藝在會館的院內(nèi)外列開陣勢,全面展示津地傳統(tǒng)民藝的精粹。會館戲臺上演的開場戲是古老的《跳加官》,《三岔口》用上了數(shù)十年沒見過的“砸瓦帶血”;臺口立著寫了當場戲碼的水牌子。臺下有幾桌“觀眾”是由天津人藝話劇院演員扮演的,他們身穿收藏家何志華先生提供的清末民初的老服裝,表演昔時人們?nèi)绾慰磻?。劇場里還安排一些演員表演老戲園如何沏茶斟水,賣零食香煙,扔熱手巾把兒。連看戲的賓客們手里拿著的戲單,都是嚴格按照老樣子,由年畫社的老畫師刻版印制的。就這樣,完完整整呈現(xiàn)出津沽特有的戲園文化。讓那些從北京來的文化界人士吳祖光、新鳳霞、黃苗子、楊憲益、王世襄、黃宗江、凌子風、于洋等等看得如醉如癡,更叫天津身懷絕技的民間高人們引為自豪。閉幕式換了地方,設在楊柳青鎮(zhèn)出名的石家大院。
那天是元宵節(jié),楊柳青人也要在大批中外貴客前展示自己風情迥異的民俗民藝。“打燈籠走百病”是擱置久遠的元宵舊俗,這一天卻讓它重新回到古鎮(zhèn)的生活中,以表達這個歲久年長的年畫之鄉(xiāng)美好的文化情感。這一來,帶動起天津各縣紛紛復活自己的年俗節(jié)目,炫示自己獨有的生活風情。年不就被我們召喚回來了嗎?
那天楊柳青石家大院的元宵晚會散了后,我在那滿是雕花的門前送走了四面八方的客人。成百上千楊柳青百姓都擠在那里一同笑臉送客。我心里很溫暖,折騰了半個多月地域文化的精華,確實得到了一些充實。當然,時代對傳統(tǒng)的消泯之勢并不可能被我們這一點點努力擋住,然而我高興的是百姓表現(xiàn)出的對自己地方傳統(tǒng)的熱愛與自豪。我在為記錄這次活動所編寫的《津門文化盛會考紀》的序言中說:
辛未歲闌,壬申新春,津門一些有志弘揚地方文化之士,倡辦楊柳青年畫節(jié)。以民間年畫來辦文化藝術節(jié),乃中華大地史來之首創(chuàng)。
津人尤重過年,故氣氛尤為熾烈,中外友人踴躍前來,百姓熱情投入,年俗傳統(tǒng)一時得以復興?;顒涌側藬?shù)何止數(shù)十萬,海內(nèi)外見諸報刊文章竟達二百多篇之多。影響可謂深廣,此節(jié)可稱盛會。
由此我想,我們還應為自己的城市做些什么?
記得一位記者問我:“你做這些文化保護的事,最初的動力來自哪里?”
我想了想說:“一種情懷,應該是一種作家的情懷?!?
為什么是作家的情懷?什么是作家的情懷?
情懷是作家天生具備的。作家是理性的,更是感性的。作家的情懷是對事物有血有肉的情感,一種深切的、可以為之付出的愛。我對民間文化的態(tài)度不完全是學者式的,首先是作家的。在作家眼里,民間文化不是一種學問,不是學術中的他者,而是人民的美好的精神生活及其情感方式。
因此,作家的情懷往往就是作家的出發(fā)點與立場。
可是那時,在我的行動和思考中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超出“情懷”的東西。在此次年畫節(jié)留下的資料中我發(fā)現(xiàn),在利順德飯店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我說了這樣兩句話:“當我們對年畫的研究進入文化的層面,就會發(fā)現(xiàn)它天寬地闊,它是一宗寶。它不僅是無比豐富的藝術遺產(chǎn),還是無比巨大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已經(jīng)說出優(yōu)秀的民間文化是“文化遺產(chǎn)”這個概念。不知道我當時怎么產(chǎn)生這樣的概念與想法,但是它至少可以說明我已經(jīng)站在時代轉(zhuǎn)型的立場上來關注民間文化了。這應該是我十年后倡導全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的思想的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