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閉,他們都病了
- 三毛傳:流浪是生命的開始
- 林希美
- 10634字
- 2021-05-17 11:25:23
原來我也有朋友
三毛從小特立獨行,即使父母也很難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她表面假裝乖乖女,她想做的事實則一樣沒少干。她是孤獨的,所以極少有朋友。她覺得那些看起來正常的人不正常,而那些與眾不同的人,反而很容易吸引她的目光。啞巴、酒鬼、乞丐,在三毛看來,他們率真、純樸,是真正有靈魂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們一樣孤獨,一樣不被人喜愛,她能體會到他們所背負的痛苦。對于這些人,她愿意付出真心,成為他們的知心人。
六歲入學的三毛,比同班的孩子要小,但三毛卻不喜歡那些追蝴蝶、捉蛐蛐的同學。自入學以來,三毛沒有朋友,也不喜歡枯燥無味的課堂。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逃離校園生活。
九歲那年,三毛上小學三年級了。她一踏入校門,仿佛走進了關押犯人的監獄。學生們統一著裝,頭發一律被剃成了西瓜皮般的奇怪發型。隨著升學壓力變大,學習和考試把孩子們的時間壓縮得一點兒不剩。自由慣了的孩子們,反抗著老師的壓力,以為這樣就能獲得自由。只是孩子們并不知道,這里的老師變了,他們用鞭子和體罰制度懲罰著不聽話的孩子。
小學經歷,并沒有給三毛留下好印象,反而在冷酷的教育模式下,她持續地思考著。她記得,班上有一個男生在卷子上答錯了幾道題,老師說他太笨,無法領會高年級的課程。他被老師叫到講臺上,進行了嚴酷的鞭刑。老師的鞭子抽下來,男孩已無法站立,他一點點爬回座位,感覺受到了老師的羞辱。
三毛內心雖然叛逆,但還是被老師“殺雞儆猴”的招式嚇住了。她不敢嘗試那血肉橫飛的體罰,只能繼續假裝乖乖女。許多年后,她回憶那段經歷時,說:“一群幾近半盲的瞎子,伸著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東西。”
在這個窗明幾凈的教室里,三毛感受到的卻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她不喜歡“監獄”,不喜歡學校的規章制度,更不喜歡課本上的知識,她想要逃學,逃到她的“花園”里去。很快又一個夏天結束了,臺灣每年十月中旬的“雙十節”來了。那時,會有軍隊來學校借住,這是三毛最快樂的時光。
三毛讀四年級時,再次迎來了雙十節,她像往常一樣去學校上課。那天,三毛做值日生,她需要繞過操場去水房打開水。當她提著水壺經過操場時,并沒有穿紅色衣服的三毛卻遭到了一頭瘋牛的攻擊。
那只發瘋的牛,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怒氣沖沖地朝她跑來。她提著水壺,大口喘著粗氣,丟掉水壺轉身就跑,鞋子跑掉也不去管了。瘋牛把三毛當成目標,在身后瘋狂地追著她。她本想跑到可以躲避災難的教室,卻發現每一間教室都鎖上了門!原來里面的孩子怕牛沖進教室,紛紛鎖上了門。她絕望了,以為生命會在此刻結束,無助地大哭了起來。
她躲進走廊,閉上眼,認命地等待瘋牛攻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發現頭上多了一只大手,正輕輕地撫摸著她。她睜開淚眼,看到一位炊事班的軍人正微笑地看著她。他拿著三毛跑丟的鞋和水壺,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大概是想安慰她“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再傷心了”。他把她送進教室,像父親一樣照顧著她,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
這位炊事員是一個啞巴,他心腸善良、純樸厚實,是一個可愛的男人。從此之后,他成了三毛的朋友。他的世界是無聲的,她的世界是孤獨的,他們雖然不能完全交流,但三毛卻喜歡跟他聊天。
她教目不識丁的啞巴認字,把喜歡的東西跟他分享,有時還會給他一顆話梅。她給他讀書,向他傾訴著自己的心事。啞巴聽不到她講話,只懂得靜靜地陪著她,只要她講,他就笑著“聽”。他不需要明白,三毛需要的也并不是指點她的人,而是一個傾聽者、陪伴者。
她帶他玩蹺蹺板,兩人分別坐在蹺蹺板的兩頭,你壓一下,我壓一下,每次三毛高高彈到半空,臉上就會露出笑容,像是品嘗到了世間最美味的糖果。
三毛和啞巴越走越近,他們的友誼最終被老師發現了。老師怕啞巴心懷不軌傷了三毛,嚴令禁止三毛再與他往來。一想到不聽話的學生要承受鞭刑,三毛就不寒而栗。即使啞巴是她唯一的朋友,在老師的威逼恐嚇下,她只能與啞巴疏遠。
之前,他們總在一起玩耍,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如今,每次啞巴見到三毛,他剛想打招呼,她就將臉扭過去假裝沒有看見。她不想看到他眼中的失落,就像她不想被他發現,自己的懦弱。
啞巴經常在遠處望著三毛的教室,每次他從教室前面走過時,也會向里張望,試圖再多看一眼那個愛笑的姑娘。可是,三毛那時只能低下頭,假裝寫作業,或者讀書。
啞巴走遠后,三毛回憶他的故事,盡管她相信他是好人,可她沒辦法向老師解釋清楚。
啞巴在參軍前,是一個四川鄉下的農民。那天,他的老婆生孩子,母親吩咐他去城里買藥。誰知,他在半路上不巧遇見了國民黨兵,當場被抓了壯丁。之后,擔著東西來到了臺灣。
從此,啞巴再也無法回到四川老家,也無法見到年邁的母親以及他的老婆孩子。海峽兩岸的分離,讓他的一腔情感不知如何發泄,他喜歡這個小姑娘,像父親一樣愛著她。
深秋之后,駐軍就要離開了。三毛從來沒有想過,分離會來得這樣快。
那天,軍人隊列整齊,準備出發了,望著即將離開的駐軍,三毛再也忍不住沖出了教室,為啞巴送別。啞巴一直疼愛三毛,他將多年珍藏的金戒指送給她,還給了她一張寫有他老家地址的紙條。三毛哭了,知道他們此后很難再相見了。可是,人生聚散無常,三毛也很無奈。
最后,啞巴又將一包牛肉干送給她,希望換來小姑娘的微笑。時間緊急,三毛的臉上還來不及露出笑容,啞巴就離開了。
他微笑著,笑得像第一次遇見三毛時一樣溫暖。啞巴篤定,她會給他寫信,他們的友誼會終生不斷。令人難過的是,啞巴剛走不久,老師就沒收了紙條,并將牛肉干喂了狗,他們之間深厚的情感,就這樣被老師無情地切斷了。
多年后,三毛回憶起這位啞巴朋友,在她的文章《炊兵》里寫道:“那是今生第一次負人的開始,而這件傷心的事情,積壓在內心一生,每每想起,總是難以釋然,深責自己當時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這是她人生第一位朋友,因為自己的原因辜負了。她通過寫作,講述這段故事,但啞巴不識字,她與他的友誼終究無法再接續上。她一直自責,終生難以釋懷。
任何事,人生都有第一次:第一次負人,第一次愛,第一次傷心,第一次難過……三毛負了人,經歷了悲傷的自責,才懂得了珍惜以后的人生。這是一次成長,也是一次經歷,我們都是在犯錯、失敗中長大的。錯了沒什么,怕的是一錯再錯。
不過,通過這件事,三毛也懂了,重要的事或人,都要靠自己去爭取,即使萬千人阻擋,也不該向他們投降。因為,為了不重要的人失去重要的人,不值得。
長大,多美好啊
在動畫片《麥兜我和我媽媽》中,有一天麥兜長大了。長大意味著什么?對于麥兜來說,長大意味著失去,失去童年,失去之前擁有的一切。他甚至殘酷地發現,之前媽媽為他所制造的一切,不過是個假象。那假象中,雖然是媽媽對孩子的愛,但成長的旅程,終究伴隨著疼痛。
兒時,小姑娘們穿媽媽的高跟鞋,涂媽媽的口紅,渴望著長大。但每一個成人,又渴望回到無憂無慮的小時候。人生似乎只有懵懂無知的童年才是最快樂的時光。
對于三毛來說,她渴望長大,長大不僅意味著可以穿漂亮的衣服,還意味著自由。長大了,就不用關在學校里讀書了,也不用每天面對枯燥無聊的課本和老師。她的童年,并非懵懂無知,而是智慧得像個大人。相反,她成年以后,卻仿佛活成了沒長大的孩子,天真質樸。假如讓三毛重新選擇,她依然不愿意回到殘酷的童年,那個無法選擇命運的自己,真是太可憐了。
四年級后,三毛即將面臨初中聯考,她的學業越來越重。她每天早晨五點半起來,背著沉重的書包走路去學校,六點十五分左右,便坐在教室里讀書了。一天緊張的學習結束,已是晚上十一點了。
回家后的三毛并沒閑著,她還要完成一百道算術題。等她做完題目睡去,第二天醒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苦學生活。每天早晨,老師讓學生們互相批改前一天的作業,如果誰的分數低于八十六分,就要被竹鞭鞭打胳膊十四下。
老師雖然不會每天打學生,但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命令成績差的學生走到講臺上,捏他們的眼皮,或者走到被體罰的學生座位前,一手抓住一個同學的腦袋,讓他們互相碰撞。學生們害怕老師的體罰,三毛每天更是活得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學習成績下降,成為被老師體罰的對象。
三毛讀五年級時,繆進蘭看她太過辛苦,私下里給老師送了一些做衣服的布料,這才讓三毛免去了被鞭打的危險。即使如此,三毛對老師依然沒有多少好感。她晚上向上帝禱告時,常常祈禱老師摔斷腿,或學校失火,這樣她就不用去學校了,也不用再面對老師。
三毛很討厭站在講臺上的老師,但下了課,她又會覺得老師是美麗的。每天中午吃完午飯,三毛都會來到操場上一棵大樹旁,偷偷地觀看老師從她面前走過。老師穿著一件剪裁得體的旗袍,腿上穿著玻璃絲襪,陽光照在絲襪上,隱約地發著亮光,還有那嗒嗒的高跟鞋的聲音,都令她著迷。
卷發、旗袍、口紅、項鏈、絲襪……與孩子的世界完全不同,那是一個美麗的女性世界,她渴望長大,渴望像這位老師一樣漂亮。三毛曾在作文里寫道:
想到二十歲是那么的遙遠,我猜我是活不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那么漫長的等待,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四周沒有東西可以觸摸而只是灰色霧氣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沒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不到那個二十歲……
老師看到三毛的作文,認為她價值觀不正確。她不得不再寫一篇作文來應付老師。別人越是否定三毛的價值觀,這樣的價值觀便越深入她的骨髓。她常常幻想長大后的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她穿上絲襪,不知道會不會也像老師一樣迷人。
三毛上課開始走神,老師看到后,黑板擦便會從天而降。三毛的額頭被黑板擦擊中,認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屈辱,她從教室里跑出來在操場那棵大樹下痛哭。哭了很久之后,她才想起這棵樹上曾經吊死過一個校工。三毛突然不哭了,她第一次有了輕生的念頭。那一年,三毛只有十一歲,認為死亡或許是一種解脫。她不用再面對屈辱,不用再面對繁雜的學業,不用面對整天欺負學生的老師……不過,她還沒有活到二十歲,還沒有穿上絲襪,又怎么能夠死去?
因為對未來還充滿幻想,三毛才決定好好地活下來。她回到教室,向老師道歉,算是結束了這件令她難堪的事。
三毛常常想,為什么老師總是心情不好,讓她快樂的事難道真的不多嗎?她不懂成人的世界,她只懂得自己的不快樂。不過,她的不快樂,從來沒有強加到別人身上,而她的老師卻總因為自己不良的情緒而懲罰學生。
有一天晚飯后,三毛的同學說,老師正在大禮堂彈風琴,問她要不要過去看。三毛和同學從窗戶縫中偷偷看到老師和一位六年級的李老師坐在同一條凳子上,李老師的胳膊挽在老師的腰上,老師一改往常的臭臉,在此刻笑得一臉幸福。
三毛和同學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正想繼續看的時候,不知道誰大叫一聲“吊死鬼來了”,她們便急匆匆地跑開了。沒多久,三毛遇到了愛情,才明白老師當年脾氣不好,是因為她被愛情折磨著,只能通過體罰學生來發泄自己的情緒。
學生苦學的日子過得飛快,三毛在這位老師的教育下,考上了臺灣最好的中學。父母帶著三毛感謝老師的培育之恩時,老師并沒有露出惡狠狠的神情,而是十分平和。她摸著三毛的頭,將一個扉頁上寫著“陳平同學,前途光明”的筆記本送給了三毛。
三毛并不是一個愛記仇的人,她很快原諒了這位老師。當她二十歲時,再一次拿出老師送她的筆記本,望著那幾個字,她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光景。這位老師在教育上是“惡魔”般的存在,但在做女人方面,卻又像一位偶像,三毛慶幸自己活了下來,活到了可以穿絲襪的年紀。
人,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老師也有自己的無奈。三毛也沒能免俗,一面特立獨行,一面又必須向現實妥協。當她不得不去學校,不得不考出好成績時,她一下子懂得了人身為“魔鬼”那一半的不易。
我們天生不是魔鬼,只是有時候被情緒控制,被生活控制,或被其他事物控制,不得不變成“魔鬼”。我們也不是天使,那些愛,那些善良,那些微笑,也只留給了我們認為值得的人。在現實的世界里,我們都是大人;但在心性的世界里,我們卻宛如嬰兒。只是,這個嬰兒,并不是懷揣一顆赤子之心,而是一個沒有長大、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孩子。我們被情緒傷害,被生活傷害,被金錢傷害,卻還樂此不疲地追求著。
三毛知道,她長大后徹底解放了自己。可惜,紅塵滾滾,情緣難盡,愛與恨的膠著終難放下。在世人看來,倘若她少一點兒癡情,少一點兒對愛的牽掛,或許人生會更加圓滿。對于三毛來說,又或許,有了愛情才圓滿,畢竟,這是她用生命珍藏,讓她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東西。
初戀,我不負你
青春年少,即使不懂愛情,也會有那種小鹿亂撞的臉紅心跳。第一次心動,第一次談戀愛,它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像一朵花突然開了,它來勢洶洶,無法阻擋,像洪水猛獸般侵蝕著年少的心。
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們,開始對異性產生好感。那些兒時無所顧忌的玩伴,也因為性別有了距離。異性間,彼此產生好感,但又不捅破窗戶紙,在猜忌與愛慕中承受著悲歡喜樂。
青春期的成長,多伴著苦澀與懵懂。女生經歷初潮往往會嚇得不知所措。三毛第一次來月經時,淡定地用棉布墊在內褲上,然后告訴母親:“我已經不再是個小女孩了。”她渴望長大,希望自己盡快成長大人。初潮對于她來說,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在班上,三毛和六位女同學組成了同盟會,叫“七姐妹”。七個要好的女孩整天談論班里的男生,還有誰偷偷地看了誰,誰又給誰遞了小紙條這些事。在這些女孩們心里,她們早有了傾慕的對象,深夜躺在床上時,常常默想:第三排中間那個男生為什么還沒有給我寫小紙條,他不是偷偷看了我很多次了嗎?
盡管女孩們都有喜歡的男生,可是她們卻不敢與男生們“親密”接觸。懵懂的少女們以為女生與男生拉手親吻后,便會生出孩子來,就會變成不干凈的姑娘。她們誠惶誠恐地一起發誓,要潔身自愛,與男生保持距離。然而,愛情種子在女孩們心中早已種下,即使理性上知道不該與男生接觸,但在心理上,還是渴望一場浪漫的約會。
有一日,隔壁班的七個男生邀請這七位女孩去看電影,她們爽快地答應了。在青春年少時,有男生給自己寫小紙條,邀請自己看電影,都說明自己是一個長得漂亮惹人喜愛的女孩。她們喜不自勝,渴望這場約會浪漫又刺激,最好終生難忘。
那天午后的陽光,給電線桿后面的男生們鍍了一層金光,他們在等著女孩們的到來。見她們走過來時,男生們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為了避免引起猜疑,男生們先買票進場,過了一會兒,女孩們再走進電影院。男生們齊刷刷地坐在第一排,看著無聊的電影,早已心猿意馬。坐在第五排的女孩們也沒有心思看電影,內心惴惴不安,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電影散場后,男生們為了親近女孩們,請她們吃了仙草冰,之后一起上了公交車。在公交車上,他們假裝是陌生人,彼此離得很遠,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關于這場約會,三毛在書中寫道:“下車,我們又互看了一次,眼光交錯地在一群人里找自己的對象。那一場拼了命去赴的約會,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見,女生和女生揮手的黃昏里,這么樣過去了。”
青春年少,愛情是一個禁忌詞。在成人的世界里,過早地談愛情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可是大人們卻忘了,自己那時對愛情的渴望。那場三毛拼了命去赴的約會到底是結束了,之后他們再無瓜葛。與其說三毛渴望一場愛情,不如說她想突破禁忌,做一點兒不一樣的事。
三毛有一個真正的暗戀對象,她喜歡他,一直稱他為“匪兵甲”,稱自己為“匪兵乙”。六年級畢業生歡送話劇中,三毛和這位男孩共同出演了劇中的人物角色,他演的是匪兵甲,三毛演的是匪兵乙。他們兩個人都是群演,匆匆一瞥,她就愛上了他。
幾十年后,三毛想起這段愛情,依然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樣愛上他的:
始終沒有在排演的時候交談過一句話——他是一個男生。天天一起蹲著,那種神秘而又朦朧的喜悅卻漸漸充滿了我的心。總是默數到第十七個數字,布幔外牛伯伯的步子正好踩到跟前,于是便一起拉開大黑布叫喊著廝殺去了。
就是那么愛上了他的,那個匪兵甲的人。
自從喜歡上那個男孩,三毛的腦海中全是他的影子。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有時從他身邊路上,她總是擔心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丑態。下課后,在校園里閑逛,她也會在人群中尋找著他的身影,只要在人群中多看他一眼,她就能高興一整天。
三毛注意著男孩的目光,渴望從他眼中,看到同她一樣熾熱的情感。當他們目光相撞,男孩投給了她一個冰冷的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這眼神讓三毛十分痛苦。
當三毛和女孩們,偷偷地注視著誰與誰產生情愫時,她內心的情感,也暴露在了別人的眼皮底下。一些淘氣的男孩故意起哄,說她對一個外號叫“牛伯伯”的男孩有意思。最開始,三毛并不理會起哄,認為他們不過是無聊罷了。當他們嘲笑她的癡情時,三毛徹底被流言激怒了:
我沖上去要跟站在第一個的男生相打,大堆的臉交錯著撲上來,錯亂中,一雙幾乎是在受著極大痛苦而又驚惶的眼神傳遞過來那么快速的一瞬,我的心,因而尖銳甜蜜地痛了起來。突然收住了步子,拾起掉到水田里的書包,低下頭默默側身而過,背著不要臉呀不要臉的喊聲開始小跑起來。
在愛情面前,三毛做了逃兵。她沒有表白,沒有為自己爭取機會,像失去啞巴的友情一樣,失去了自己的愛情。在友誼面前,她輸給了懦弱;在愛情面前,她輸給了自己。暗戀,是一個人的獨角戲,所有的痛苦與思念,都需要自己承受。
三毛不敢肯定這是愛情,她只知道他擾亂了她的芳心。直到有一天,三毛看到匪兵甲被牛伯伯按在地上,“牛伯伯”抓起一把土塞到匪兵甲的嘴里時,她心痛不已。三毛本想去解救他,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默默跑開。她跑到廁所里哭到嘔吐不止,難過得像是自己被打了一樣。她確定這是愛情時,無數個夜里向上帝禱告,祈求有朝一日可以做他的妻子,并發誓生不離棄,永不反悔。
所有青春時期的愛情,都會因為畢業而結束。三毛這段愛情,也因畢業畫上了句號。他是她的期望,她是他的陌路人,那冰冷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表白也好,不表白也罷,都不會改變任何結果。
年少時的愛情,重要的不是你儂我儂,也不是在一起,而是把這種情感當成一種體驗,它能證明自己曾經青春過,浪漫過,這就夠了。情感的全身心投入,比獲得結果更重要。她釋放了自己,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就算沒辜負這場兵荒馬亂的愛情。
“半盲的瞎子”是病人
叛逆,是青春期的代名詞,是“長大了”的感覺。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都希望別人把他們當成大人,而非孩子。為了證明自己像個大人,他們常常會做出違背本意,在思維上求異的事。雖然青春期的孩子讓人頭疼,但畢竟只是人生中的一段過程,只要讓他們平穩度過,孩子都能健康成長。但是,如果跟孩子反著來,不僅不會讓孩子順從,很可能會毀了他們的一生。
在三毛的青春里,主題一直是黯淡的黑白色。她不喜歡黑白的基調,總是試圖在她黯淡的基調中增加幾筆靚麗的色彩。她讀書、逃學、交朋友、遇見愛情……是這幾筆不一樣的色彩讓她在枯燥的生活里活了下來。原本,她可以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像個普通叛逆的孩子一樣,度過青春期后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律師、教師,抑或其他出色的人才。可是,她的青春里意外地發生了另外一件事,從此,她正常的人生畫上了句號,開始了一段長達七年的“自閉”生涯。
三毛小時候成績名列前茅,十二歲那年,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臺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學。
從小學到初中,三毛正經歷著學業上的重要轉變。美術、音樂、英文、歷史、國文……每一門新的課程都讓她充滿了好奇。她喜歡藝術,期待老師在講臺上傳授豐富的知識,可這樣的期望只是她一廂情愿,當老師把一只蘋果擺在學生面前,讓學生們自己繪畫時,她對這樣的課程失望極了。三毛喜歡歷史,她在書中讀到了不少關于歷史人物的故事,原本想深化對歷史的了解,但是在歷史課上,老師只讓他們枯燥地記錄考試重點內容,然后再熟練地背誦下來。而上音樂課,老師也不講授關于音符、樂理等方面的知識,而是讓學生們簡單地唱歌……
三毛不知道,死板的教學對學生到底有何意義。她渴求的是知識,而不是為了應付考試獲得高分數。無聊的課堂,讓三毛越來越向往知識的世界,為此她經常去外面租書讀。三毛對于文學越是投入,對于數理化就越是愛不起來。初一的課程,她能勉強應付,初二時便為數學擔心起來。她的成績直線下滑,幾次小考的成績,最高只有五十分。在數學老師眼里,三毛是一個低能兒,老師對她只有無盡的冷漠和鄙夷。
三毛無法接受老師的漠視,決定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贏回自尊。終于,她琢磨出了考高分的竅門:她發現數學老師每次小考時出的題目,都是從課本后面的練習題里選出來的。她只要把這些題目琢磨出來,并將答案背誦,便能應付老師的考試。
她的邏輯運算能力雖然并不優秀,但卻有著超強的記憶力,一個晚上常常可以背誦十多道數學題。在三毛的努力之下,連續六次小考,都得了一百分。三毛開心極了,她用聰明的頭腦為自己贏回了自尊,甚至決定好好地學習數學。
然而,她并沒有開心多久。老師認為她考試作弊,將她帶到了辦公室,并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卷子,限時十分鐘,讓三毛當場解答出來。
那是一張初中三年級的考試試卷。對于三年級的題目,即便是最優秀的學生也未必能拿到滿分,更何況靠背誦取勝的三毛。
三毛審著題目,一道題也答不出來,她的小伎倆終于被揭穿了。望著三毛的窘狀,老師的臉上逐漸露出勝利的笑容,并決定好好懲治一下大笨蛋三毛:
在全班同學面前,這位數學老師,拿著蘸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在她畫在地下的粉筆圈里,笑吟吟惡毒無比地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
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里去。
畫完后,老師讓三毛轉過身面對全班同學。同學們看到三毛的臉,不禁哄堂大笑,三毛的心在笑聲中一片一片地碎掉了。她覺得全世界都在嘲笑她,對她指指點點,她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羞辱。
這還不算,老師命令三毛到教室外面去,在整個大樓的走廊里走上一圈。學生們正在上課,看到頂著“黑眼圈”的三毛,都跑出來看。他們先是驚訝,接著便是大笑,有的甚至笑彎了腰,像是看到一出滑稽的小丑表演。
對于那些學生來說,他們笑完后便會繼續上課,大多也不會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對于三毛來講,卻是刻骨銘心的,她的整個人生和世界在這一刻被顛覆了。她忍受著恥辱走完了一圈,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不敢違背老師的命令,恨自己如此之“笨”。
回到教室后,一位好心的同學帶三毛去洗臉,她將水整捧地潑向自己的臉,不停地潑,不停地洗、搓。她想洗掉恥辱,想洗掉這段記憶,想洗掉那些刺耳的笑聲……
可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回到過去。無論發生多么不愿意面對的事,我們只能去面對。三毛沒有哭,也沒有去面對,而是將眼淚和面對的勇氣“郁結”成了自閉,一點點地摧毀了她的人生。
好強的三毛,不知道那天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回家后,她沒有把被羞辱的事告訴父母,而是一個人獨自承受著。她躺在床上,任淚水泛濫成災。她拼命地哭,希望淚水可以洗刷掉這一切。那一夜,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時間不會重來。天亮了,又是嶄新的一天,可對于她來說,新的一天卻無比沉重。
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像往常一樣穿好衣服,吃過早飯去上學。走進學校,她一直低著頭,眼睛不敢看任何人,但卻感覺到所有人都在注視著她,目光充滿了譏諷與嘲笑。當她走進教室,才發現原來學生并沒有忘記昨天的一切,她的眼淚頓時模糊了雙眼,但還在努力忍受著。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女巫、有魔法,該多好啊!她可以封存人們的記憶,甚至讓時間倒流,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
她無法忘記那天發生的一切,每一分第一秒,都在凌遲著她的心靈。終于有一天,她支撐不住了,在踏進教室的那一刻,暈了過去。從那之后,突然昏厥成了常事,只要她回憶起那天的事,就會隨時暈倒。
她不再去教室上課,而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向墓地。她流連于各個墓園,與那些靜默的靈魂做伴。“他們”不會嘲笑她,不會投來異樣的眼光,“他們”讓她放心。她去過六張犁公墓、陳濟棠先生墓園、陽明山公墓,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墓園。墳場是她的信仰,她又一次選擇了與她前生今世有關的地方。她在墓園里閱讀、看風景,享受著安靜的自由。
三毛喜歡讀書,逃課的無聊時光,都給了書。為了買書讀,她將午飯的錢省下來,一本接一本地買。她逃學次數越來越多,從一兩天慢慢變成連續失蹤三四天。學校知道了這件事,將一封公函送到了陳嗣慶手上。
平常家庭的父母,若是聽到子女逃學,怕是要打著孩子進學堂。三毛的父母,知道了這件事并沒有責備她,而是開明地讓她暫時休學。那時,人們都說三毛病了,她得了“自閉癥”,但在三毛看來,是全世界病了,尤其是那些“半盲的瞎子”們。
她在文章里,將老師稱作“半盲的瞎子”,她認為他們不是在傳播知識,而是把孩子們當成傻瓜。是的,他們把三毛當成笨蛋,當成傻瓜,可三毛不是。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殺人犯,靠的不是一把刀,而是攻擊性的語言、自私自利的態度,以及對弱者的恥笑……
三毛不是病了,而是逃避著“壞人”。為了保護自己,她給自己裝上了一道又一道銅墻鐵壁。她把自己關在屋里,鎖上門,釘上窗戶,只為不被“壞人”打擾。她在歌詞《軌外》中寫:
膽小的孩子怕老師
那么怕
怕成逃亡的小兵
鎖進都是書的墻壁
一定不肯 不肯
拿綠色的制服
跟人比一比
哪家的孩子不上學
只有你自己
自己最了解
啊——
出軌的日子
沒年沒月沒有兒童節
小小的雙手
怎么用力
也解不開
是個壞孩子的死結
陳嗣慶偷偷帶著三毛做了一次智力測試,得到的結果卻只有六十多分。測試人員告訴陳嗣慶,這個分數相當于三歲小孩子的智力。任何父母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三毛的父母也沒有放棄她,而是對她更加慈愛,用一顆仁愛的心感化著她。即使如此,三毛依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某個深夜,三毛用刀片劃破了手腕,微笑著看血從胳膊里流出來。她要死了,就要獲得自由了,她開心極了。那一大攤的血,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恐怖,反而覺得那是開出的新的生命之花。她想到自己去屠宰場看宰羊,她一點兒也不恐怖,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原來她在看一個生命重新綻放……想著想著,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只聽到母親大叫著她的名字。
三毛清醒過來,看到了掛滿淚水的母親,和一夜蒼老的父親。他們愛著她,每天為她禱告,用最大的能力給了三毛自由……三毛突然發現,原來世界上不全是壞人,還有愛她的父母。
經歷了這場自殺,她逐漸明白自己對于父母的意義。她死不起,她死了,父母就完蛋了,她不能讓愛她的人失望。靠著父母的愛,三毛決定不管多難都要堅強地活下去。
在這個世界上,能拯救一個人的,是愛。可更多的時候,人們給予弱者的往往是責備與怨氣。殊不知,責備與抱怨會將一個人推向死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雪崩時,每一片雪花都不承認是自己的責任。我們就這樣,被殘酷的世界傷著心,一點一點地失去面對的勇氣……正因為了解外界的冷漠,所以我們更應該學會愛,多一點兒寬容與理解,說不定會拯救一個人。
我們不要因為曾被傷害,最終變成一個會傷害別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