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寂寞,這個世界太吵了
- 三毛傳:流浪是生命的開始
- 林希美
- 10497字
- 2021-05-17 11:25:23
烽火年代,一切隨心而發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一首滄桑清涼的小詩,一首飄逸帶著泥土氣息的曲子,一個向往自由流浪的靈魂,伴著齊豫的《橄欖樹》,有一位女子正向我們走來。
她走在煙雨蒙蒙的繁華街道,不打傘,笑看匆匆忙忙的趕路人;她走在廣闊無垠的撒哈拉,光腳,拿著相機不停地拍照留念;她走在滾滾紅塵,喝著酒,笑著說: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經常有人問:愛情是什么?人生是什么?紅塵又是什么?緣生緣死,生生滅滅,互為因果,這便是最好的答案。
我們這位女子,她從一出生,便開始思索自己的前生今世。她總覺得,自己的前世不簡單,今生亦不會尋常。為了這個答案,她流浪,渴望自由,急不可耐地把心交出去,然而,回應她的是一條又一條血淋淋的傷疤。
直到,她再不貪戀世間,眾生再不能給她答案,她選擇了自我了斷。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這有點兒不能理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決絕實在有點兒殘忍。可是,她就是她,她愿意為了這個答案卸下肉體凡胎,這種失去又何嘗不是一種得到?
此時,一張膠片已開始轉動,它為我們帶來了一部老電影,電影中的女人公,便是這位不凡的奇女子——三毛。
故事開始了。
1943年的重慶,陽春三月,氣候宜人。此時,抗戰仍在進行中,而且到了黎明之前的關鍵時刻,人們都在慌亂逃亡中,沒人注意到一位女孩降生了。
1943年3月26日,陳嗣慶在黃角椏迎來了讓他驕傲一生的愛女——三毛。屋內女孩哭聲洪亮,帶來生的喜悅;屋外陳尸百萬,哀鴻遍野。陳嗣慶為這個孩子取名為陳懋平,“平”字代表了父親對于和平的心愿。張愛玲說,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許是經歷了戰爭的緣故,陳嗣慶對于后來三毛一切不合常理的行為,都予以支持。若不是如此,這個小女孩也不會去流浪,更不可能去幾乎荒無人煙的撒哈拉。
陳嗣慶,浙江海岱山島小沙鄉人,畢業于蘇州東吳大學法律系,后來去上海做過教書先生。因戰爭影響,舉家搬到了重慶,為了生活,陳嗣慶仍以熟悉的法律為業。三毛的母親繆進蘭,曾經也是一位教書先生,高中時期還參加過學校抗日救亡協會,表現十分積極。她與陳嗣慶相遇后,人生軌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成了一個全職家庭主婦。
陳嗣慶和繆進蘭兩個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基督徒,基于共同的信仰,這個家庭極少抱怨時代的衰落,生活的不如意。許是上帝聽到了他們的祈禱,三毛出生兩年后,日本政府正式簽署了投降書,戰爭終于結束了。
為了讓全家過上更好的生活,陳嗣慶決定帶著全家搬到當時國民政府所在地——南京,并在那兒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陳嗣慶的事務所生意不錯,沒多久,他們從寄居小屋,搬到了鼓樓頭條巷四號,住進了一棟西洋別墅,并與三毛的大伯生活在一起。
從重慶到南京,對于年幼的三毛來說,一切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她有母親照顧,只需溫飽便已知足。
隨著年齡的增長,三毛的聰慧逐漸凸顯出來。她智力發展良好,說話、寫字極有天賦,贏得了長輩們的喜歡。就在她學習寫字時,名字陳懋平中的“懋”字她怎么也寫不好,于是她刪繁就簡,將“懋”字省去了,變成了“陳平”。陳嗣慶是一位開化的智者,沒有因三毛的行為而生氣,從此陳平成了三毛的第二個名字,同時也是她生平使用的第一個筆名。
三毛自由的種子,從那時起便種下了。也因為她的與眾不同,她在其他方面的表現又總是令人沮喪。她性格孤僻,不喜歡與同齡的孩子玩,總覺得他們過于幼稚。她更喜歡一個人靜默思考,練字讀書。
她的孤僻沒有得到長輩們的夸贊,不知不覺,鄰居們對她的行為也開始有了閑言碎語,加上全家人住在一起,她總覺得這個世界太吵鬧了。
否定的聲音,打擊著她小小的心靈,讓她體內的孤僻因子漸長。沒人知道,這些聲音對她造成了怎樣的傷害,大人們卻還是一味地讓她按照他們的意愿行事。偏不,她要自由,她要掙脫這些枷鎖。
靜默帶來思考,她后來學會了冷眼看世人。她以為她已經懂得了人性,可人性總讓她失望。即使如此,她依然熱愛著這個世界,繁華又廣博,多好啊!
三毛說:“最深最和平的快樂,就是靜觀土地與人世,慢慢品味出它的美與和諧。這份快樂,乍一看也許平淡無奇,事實上,它深遠而悠長。在我,生命的享受就在其中了。”
人,無論何時,都應過得快樂,可快樂又最難。因為外界總與人的渴望相悖。誠實地做自己,有人罵你自私;為他人著想,又活得委屈討好。其實,只要沒有傷害他人,一切都不用在乎他人眼光。而我們最在乎的人,即使討好了又怎樣,那也是一種幸福。
一切從心出發,帶著外人看上去的“自私”,帶著對家人、親人、朋友的愛上路吧,這一路收獲的成長,最終都能變成生命的果實。
墳場是寂寞的信仰
遠古時期,老祖宗們為了驅逐野獸,選擇了群居生活,自此,人與人之間,總有著某種依賴與牽連。有些人,離開人群便沒有安全感;有些人,離開人群反而獲得了某種自由。人群,往往意味著同化,而一個人,則能屏蔽繁雜的聲音,靜下心來自我觀照。
三毛從小就是一個離群索居的姑娘,她在靜默中觀察著一切,發現許多同齡的孩子太過幼稚,自己與他們不是同類。同時她也發現,成熟的大人喜歡對別人指指點點,她不喜歡這些人,她要逃離。
她常去屠宰場,在那里看人宰羊。那時,三毛只有幾歲,她會很專注地看完一只羊被宰殺的全過程,甚至連細節也不放過。望著一個個生命被宰殺,她并不驚訝,也不覺得殘忍,而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她若有所思,在思考著什么,有時她會滿意地點點頭,像是懂了。
大人們覺得三毛殘忍無情,一個小孩子怎能喜歡血淋淋的東西?可是,她就是這樣的姑娘。一個幼童,在意識沒有開化以前,并不知對錯,也不知死亡意味著什么。生命的意義,生活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不過是后天人們強加在個體身上的。我們看似在思考,在追求著所謂的意義,而這一切也不過是在既定的規則中做著選擇。就像工作與理想的選擇,難道沒有第三種,沒有更多的選擇嗎?在生存與死亡之間,三毛找到了第三種——自由。
三毛幼年極少對人袒露內心世界,即使對父母,她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一年,全家人在飯桌上吃飯,三毛在院子里玩,父母早已習慣她的特立獨行,便隨她去了。沒多久,院子里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水聲,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急忙跑到院子里查看,只見三毛大頭朝下栽進了水缸里。她一只手撐在缸底,大半個身子淹沒在水中,求生的欲望讓她掙扎著。父母見到此景嚇了一跳,急忙把她從水里撈了出來。面對家人的責備,三毛面無表情,一口水從她嘴里吐出來,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感謝耶穌基督”,然后默默地走開了。
三毛的世界是無聊的。她在院子里玩,覺得用手拍打水的聲音很好聽,為了讓水聲更大,她決定鉆到缸里用腳拍打。誰知,她鉆進水里才發現,原來這樣做瀕臨死亡。她在水下掙扎著,直到父母把她救上來,她感謝耶穌的救贖,沒有讓她死去。
耶穌是她信任的人。在他那里,她不會被指責,更多的時候他一個貼心的聆聽者。她有什么心事,都會向耶穌傾訴,只有耶穌把她當成大人。有了這個“知心人”,她漸漸變成了一個自我封閉的姑娘,拒絕著外界的一切情感。
她幻想自己是女巫,將笤帚放在胯下享受“飛翔”的幻覺;她騎著木馬,變身劍客,要成為一個行俠仗義的人;她是一個被封印了千年的神,知今生來世,是宇宙的主宰……
三毛的精神世界越豐富,責備的聲音便越多。對于三毛的父母來說,她的怪異行為不算什么,可對于生活在一起的大伯一家,難免對她不滿。他們糾正她的三觀,糾正她的行為,如若不接受,便要對她恐嚇一番。
正常的孩子,兒時都天真爛漫,模仿故事里的人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父母一邊由孩子自由玩耍,一邊教著孩子什么是現實,什么是幻想,孩子漸漸長大,也便懂了故事終究是故事。對于大人來說,對孩子進行教導是責任和義務,可是對于三毛來說,大人的教導只會把她往外推。在她看來,大人不懂她的世界,更不懂她的無聊與寂寞。
從那時起,她喜歡去墳場,去那個安靜得只聽得見風聲的地方。她趴在墳頭上玩泥巴,與那些埋在地底下的尸骨對話。她把采來的野花送給他們,總能讓那些“靈魂”開心很久。他們不自私、不欺騙,不會指責她;他們喜歡她,她在這里能聽到不同的聲音。
后來,三毛經常去墳場玩。她在那里靜默著,寂寞滋養了她豐富的內心世界,她開始尋找自己的前生今世。冥冥之中,她總覺得自己與墳場有著不可描述的牽連,只是她一直找不到答案。
三毛相信玄神命理,成年后喜歡玩碟仙巫術,試圖找回前世的記憶。一直到她臨終前,她才找到了“前世”的真相,不過,對于許多人來說,那不過是她的臆想。
命理之說是否為真,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們沒有此種經歷,誰也不能替三毛做出判斷。不過,那段經歷確實讓三毛的內心世界更加豐富了。急中生智,定中生慧,靜默的三毛雖然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馬行空,不過也讓她變得更加有智慧了。
在高速發展、人人逐利的今天,人很難安靜下來。但智慧的生發非在靜中不可,人們看似越來越聰明,不過是急中生智,與慧相去甚遠,而反觀遠離世俗的隱士,卻多了一份恬淡和自若的狀態。
靜下來,才能在碌碌無為的生活中,傾聽內心的聲音;靜下來,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信仰,從中獲得快樂。三毛選擇了流浪,這是她生命開始的地方,是她獲得自由的方式。然而,你不一定需要像三毛一樣去流浪,你需要的是找到自己生命開始的方式。
適當寂寞,適當調整自己,才能更加清楚人生到底想要什么。
一個人的世界,是書
無論一個人多么超凡脫俗,只要在世間,總歸要沾染人間煙火氣。縱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遇到了愛情,也想與楊過做一對平凡夫妻。
三毛向往一個人的世界,向往安靜的世界,但那時她還太小,并沒有選擇權。沒多久,三毛就被送進了幼稚園,開始了讀書生涯。
父親是個讀書人,家里一直有專門的書房。在陳家二樓,有一個大人的書房,還有一個專門供兒童閱讀的房間。三毛的哥哥姐姐們特別喜歡在書房里玩,之前她并不喜歡來這個地方,自從三毛上了幼稚園后,她常常來書房里找兒童讀物。
故事世界,打開了她的另一扇大門,她還沒認識多少字,便被一本叫作《三毛流浪記》的書吸引了。這部書的作者是張樂平,書中講述了一個叫三毛的小男孩流浪街頭行乞的故事,描繪了舊中國勞動人民的疾苦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三毛這個人物形象感動了一個時代,是當時家喻戶曉的人物形象。
這本書幾乎沒有文字,全部由漫畫組成,三毛讀得津津有味。流浪,多么美的一個詞;乞討,又是多么好玩的一個詞。從那時起,流浪植入了三毛的內心,直到后來這顆種子發了芽,她竟真的去完成自己的精神世界。當然,“行乞”也成了她另一個精神世界。童年時一次寫作文,她便講述了自己長大后想要當一個拾荒者的愿望。后來,她常常把撿來的垃圾變成藝術品,成了一個地道的“行乞”者。
有了書,她不再做怪異的事,更不再去墳場,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里。遇到不認識的字,她就去問哥哥和姐姐。慢慢地,她讀了《三毛從軍記》。因為太過喜歡三毛這個人物,二十六年后,她發表文章便給自己取了“三毛”這個名字。只是她從來沒有想到,兩個三毛一樣深入人心,一樣家喻戶曉。
對于這兩本對她影響最深的書,她說:“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雖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從淺的地方看它。”
三毛天真爛漫,懷揣一顆赤子之心。她看世界永遠是用一種最為純凈美好的角度,即使有人傷害了她,她也愿意笑著原諒。一直到她去世前,她依然那么純粹,像一個孩子般透明可愛。
除了張樂平的書,她還讀了《木偶奇遇記》《格林童話》《愛的教育》《苦兒尋母記》等書。她在書的世界里快樂極了,書里的人物讓她不再感到寂寞,她像尋寶一樣與書里的人物做著游戲。
突然間,她不再是那個性情怪異、特立獨行的姑娘了。她安靜地在書房里讀書,家人不再指責她,也不再教她如何做人了,有時候家人還會夸獎她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她在書中獲得了精神和生活兩重自由,她陶醉其中,久久不愿從書的世界中抽離出來。
三毛曾說:“我看書,這使我多活幾度生命。”
為了看書,三毛小小年紀便主動學習認字。等到上小學時,她已經能獨立把課本讀完了。當母親讓她把讀完的課本再大聲朗讀一遍時,三毛每次都覺得枯燥無味。她向老師抱怨說:“編書的人為什么不把書編得深一些,把我們小孩子當傻瓜。”
每一個孩子,都覺得自己是大人,可是長大以后,卻忘記了自己小時候以為自己是大人。這就像年少時期望自己做一個追夢的少年,等長大以后,又不得不向現實妥協,成為生活的奴隸。越是成長,越是否定年輕時的感受,直到老了才突然明白,只有孩提時代,才算真切地活過,只有年少時的理想,才是一生本該追求的信仰。
世間大多數長者,都愿意鼓勵年輕人去追求理想;年輕人卻討厭長者的倚老賣老,等自己成為長者,又開始勸解更年輕的人。幾千年來的惡性循環從未停止,大概會永遠循環下去。
三毛的姐姐曾征訂過《學友》和《東方少年》兩本雜志。在相當長時間里,三毛最大的樂趣是讀這兩本雜志。她對故事很著迷,常常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隨著閱讀能力的提升,她不再滿足于兒童讀物,將目光放在了大人的書架上。剛開始,哥哥姐姐們認為她讀不懂那些深奧的書籍,希望她“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三毛早熟、早慧,小小的年紀,便思索關于生命的問題。對于大人的書,她讀得懂。有一次,她讀了魯迅先生寫的《風箏》,無比惋惜地對二哥說:“這個孩子的玩耍天性都被他大哥毀了,原本的質樸沒有了,只剩下陰影,可能這個孩子的一生都被毀了。”
小小的年紀,講出一番如此有深意的話,她的二哥嚇了一跳。在外人看來,這個小姑娘長大了,事實上,三毛從小便如此。質樸、玩耍,伴隨了她一生。她喜歡天然不修飾、簡單美好的事物,她喜歡在撒哈拉沙漠里玩耍,用最純凈的心境體驗最簡單的快樂。她認為,這是她的天性,無論誰想扼殺,她都不會答應。
關于讀書,三毛說:“從來沒有妄想在書本里求功名,以至于看起書來,更是如魚得水,‘游于藝’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兒,我的確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時光,至于頓悟和啟示,那都是混在念書的歡樂里一起來的,沒有絲毫強求。”
讀書使人明智,使人看盡萬水千山,這是一場精神世界里的游山玩水。她愛書,只要是書,誰的都讀。她讀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夫等。另外,外國文學也是她十分喜愛的讀物,像《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農夫的孩子》《銀湖之濱》《黃金時代》等。除此之外,偉大的文學著作,像《傲慢與偏見》《基督山伯爵》《飄》《堂·吉訶德》等,更是她喜歡的作品。
三毛在自己的書中寫道:“望著架上又已逐漸加多的書籍,一絲甜蜜和些微的悵然交錯地流過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愛書,可是也懂得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領悟和寧靜。我的心里,悄悄地有聲音在對我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一切了’。”
三毛一生愛讀書。后來,她去了撒哈拉,也會拜托家人和朋友為她郵寄書籍。書是她的另一個世界,是她獲得安靜的另外一種方式。
每個人骨子里,都住著一個三毛或小龍女,靈魂渴望出世,渴望不食人間煙火,可是,現實卻又讓我們如此地依戀世間的鳥語花香,親人故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可愛的靈魂不見了,只剩下一地雞毛的生活。自由,太過奢侈,我們不過是被現實綁架的鳥,早已忘記了還有一顆飛翔的心。
身體和靈魂,總要有一個在路上。假如不能放飛身體,那么,放飛靈魂也是好的。閑暇時,讀一本書,讓精神得到慰藉,那可愛的靈魂也就回來了。
其實,它一直在,就像鳥渴望一片天空。不要因為被生活的牢籠囚禁,忘記了你原本就自由。
登船去臺灣
人們常說,人生太苦了,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就算平平淡淡走完一世,仍逃不掉辛苦工作,為家庭操勞的苦命運。其實,人們之所以覺得人生苦,不過是因為他們只記得苦,而忘記了生活里的幸福時光。孩提時代,人們往往會因為一顆糖果而忘記痛苦,腦海中存留的記憶也多是快樂時光,因此,孩子永遠快樂比痛苦多。
1948年,時局發生了變動,陳家舉家遷到了臺灣。三毛記得,他們去臺灣時,乘坐的是一條叫作“中興輪”的船。在那艘游輪上,三毛的母親暈船,一路上嘔吐不止。或許因為恐懼,或許因為傷心過度,吐得全身虛脫的繆進蘭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般。
小小的三毛極少恐懼,她在船上看著母親,覺得她一定會好起來。她并不知道,大人們傷心的并不是身體的疾病,而是對于社會大勢的無奈。他們舉家逃離,不知何時是歸期,這種痛是孩子永遠不會理解的。
去臺灣前,陳家將金銀細軟換成了金圓券,希望到臺灣以后,這些錢能夠安穩度日。但時局不穩,金圓券因為通貨膨脹一再貶值,一家人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陳家把家安在臺北建國北路朱厝倉一幢日本式的房子里。當時,那個地方還是一片荒僻的街區,但能有安身之處,已屬難得。
初到臺北,陳嗣慶無職無業,也不能即刻開一家律師事務所,兩家共有八個孩子要養,加上金圓券貶值,他們一家在南京衣食無憂的生活從此畫上了句號。這種貧窮的境地,一直到三毛念完小學,才逐漸得到改善。
大人們為了生活奔波,尋找著出路,希望日子一天勝似一天。小小的三毛,沒有任何憂愁,初到臺灣只覺得來到了新天地,開心地在榻榻米上蹦著跳著。他們天真地以為,離開了南京,一定會有更好的日子到來。
三毛后來回憶初到臺灣時的心情,在她的《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中,寫得清清楚楚:
到了臺灣,大人背井離鄉,在離亂的大時代里,丟棄了故鄉一切的一切,想要來在他們的內心是感觸極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們,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當我從中興輪上下來,進了臺北建國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發覺每一個人都要脫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時,簡直沒將我高興得發狂,跟著堂哥和姐姐盡情地又叫又跳,又低頭著看看自己完全釋放的光腳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記得為了大家打赤足,堂哥竟亂叫著:“解放了!解放了!”
對于孩子來說,光腳就是“解放了”;可對于大人們來說,“解放”卻不知道要等上多少光陰。在那時,“解放”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政治字眼,孩子們的亂叫,很可能為他們的家庭招來災禍。大人們聽到后,及時制止了他們的狂歡,這讓三毛有點兒不知所以。
自由,明明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為什么身上要背負那么多的枷鎖?大勢已去,這是人們必須去承受的,可更多的時候,人的枷鎖卻是自己背負上的。就像大人們覺得孩子必須聽話,必須好好讀書,殊不知,無形中也在扼殺著孩子的天性。
三毛渴望自由,在很小的時候,便為自由歡呼高歌。當大人讓孩子們安靜下來時,三毛感覺到了無聊。她開始懷念南京自由的生活,讀書、去墳場、看宰羊,這是她能選擇的。但是在這個荒蕪偏僻的地方,她沒得選,只能百無聊賴地過著枯燥的生活。
孩子的回憶里,全是美好的事。為了讓當下的生活豐富多彩,她經常坐在屋檐下看雨,有時會站在雨中張開嘴,品嘗雨水的味道。她在院子里踩水坑,用雨水和泥巴,玩得不亦樂乎。大自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總能在自然中找到樂趣。她渴望自然,渴望更廣闊的天地,整天被關在這幢房子里,慢慢滋生了她去外面看一看世界的想法。
三毛的生活,不全是幸福,但她一旦感覺苦,便會尋找讓自己幸福的方式。后來,她去了撒哈拉,住破舊的房子,沒有像樣的婚禮,她依然覺得很幸福,甚至開心得想要哭出來。對于她來說,只要靈魂得到了撫慰,生活上的苦根本不算什么。
對于多數人來說,他們一邊渴望靈魂的自由,一邊用物質綁架自己,以為得到了物質便擁有了幸福。事實上,假如靈魂渴望自由,你卻束縛著它去賺取物質,那么,無論你擁有多少金錢依然不會感到開心。
難道,就該放棄物質,全然享受精神生活嗎?并不是,畢竟生活本身,就是一個物質世界。
沒有誰生活在真空世界里,三毛也一樣。但是,世界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就像金木水火土,平衡得好才能環環相生。如果將目光只盯著一處,其他部分必然遭受克制,從而打亂整個人生。因此,過于追求物質,容易把自己過成“將來用錢買健康”;過于追求平平淡淡,則會活成“碌碌無為”。與其在兩個極端中糾結,不如在平平淡淡中努力一點兒,在忙忙碌碌中追求一點兒靈魂的自由。那一點點是平衡生活和事業的良藥,是讓人生保持穩步向前的策略。當你開始關注自己,關注生活本身,你才能從中獲得成長。這與物質世界并不相悖,甚至可以讓物質世界變得更好。
拾拾撿撿,那是對自由的向往
小的時候,我們幾乎都寫過一篇叫作《我的理想》的作文。科學家、醫生、作家、警察……是大多數孩子的夢。理想遠大的孩子,是父母的驕傲,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理想務實的孩子,讓父母欣慰,老師喜歡;而三毛的理想既不遠大也不務實——她想當一個拾荒者。
撿垃圾怎么能成為理想呢?在普通人看來,撿垃圾的人無一技之長,因為沒有賺錢的能力,才淪落為拾荒者。可是在三毛的眼中,拾荒是天底下最美的職業。
剛到臺灣不久,六歲的三毛還不到上學的年齡,繆進蘭教子心切,求著老師把三毛送進了學校。她早熟,又讀了一些書,在學校里是一個成績優秀的學生。她的作文,常常被當作范文來讀,寫作于她,最簡單不過了。
有一次在課堂上,國文老師為學生們布置了作業,讓他們寫一篇關于理想的作文。三毛拿到作文題目,輕車熟路地寫了起來。其實,在她心中,早就有了理想,這個理想讓她很向往,是她一生的夢。
等同學都寫完了,還沒到下課的時間,老師便點名讓三毛讀一讀她的作文。
三毛在作文里寫道:
我的志愿——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地將許多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掘出來,這……
老師聽著三毛朗讀,對她的理想大失所望,一個黑板擦丟了過來,打到了坐在三毛旁邊的同學。她嚇了一跳,不再念自己的作文了。
老師氣呼呼地罵三毛亂寫,假如將來的理想是撿破爛,那為什么還要念書呢?因為不讀書的人,也可以去撿垃圾。為了糾正三毛的理想,老師讓她重新寫,希望她的理想能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自己念過的書。
很快,一篇新的作文出爐了。這次三毛寫的是: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紅薯的街頭小販,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順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沒有被人丟棄的好東西,這……
但老師看完后,卻畫了一個大大的叉,讓她繼續再寫。
聰明的三毛,知道老師想看的是一篇“遠大理想”的文章,并非她的真實想法。為了寫出老師滿意的文章,她只好胡亂地寫:“我長大要做醫生,拯救天下萬民……”老師看完十分感動,以為自己對三毛的教育起到了作用,他在作文上批了個甲,并對三毛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愿。”
對于大人來說,只要孩子聽話,就等于接受了教育。事實上,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他們聽話并不是認為大人對,而是拗不過大人,只好暫時委曲求全。三毛并沒有改變拾荒者的夢,而是在老師的打擊下,越發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老師說,拾荒不需要讀書,恰恰相反,沒有書的滋養,垃圾只能是垃圾,永遠變不成藝術。
三毛的拾荒夢里,是走街串巷的自由,是對物品的藝術再創造。她的兒童時代,美好的玩具都是不花錢的,都是廢物再利用:樹葉可以做哨子,破毛筆管可以吹泡泡,石頭當棋子,手指頭上畫畫,筷子綁上橡皮筋當手槍……
除此之外,垃圾還意味著創造力。她在文章中說:“我同住的朋友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至雜志,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她承認,因為看了一些好書,才讓她眼光有了長進。當她發狂般愛上一切木頭東西時,更認為是讀書產生了化學作用,讓她有了“格調”這個東西,同時也學會分辨和體會格調了。
拾荒需要學問,要一眼能分辨出是不是值得改造的物件。每次放學回家的路上,都是她拾荒的好時機。她東張西望地看著路邊的廢物,慢吞吞地游蕩在田間小徑,都是為了撿到一個又一個寶藏。
十三歲的時候,三毛看到別人家把鋸下來的大樹干丟在路邊,她細看那枝干,越看越喜歡,于是把它帶回了家。三毛把這樹干當作藝術品,一直放在她的房間里,愛著它。還有一次,她發現家中女工坐的木頭墩,是件被蒙塵了的藝術品,它像極了復活島上那些豎立著的人臉石像,只不過是木頭做的。她將這個木墩當作藝術品抱回了房間,把空心磚頭搬給女工來坐,為此,女工十分生氣,覺得三毛有點兒莫名其妙。
她的臥室物品越來越多,簡直像一個堆滿寶藏的寶庫。在她離家前,父母家里堆滿了她撿回來的寶貝東西。父母一再向三毛保證,即使搬家,也不會把那些藝術品丟掉。三毛把這些破銅爛鐵視為第二生命,就像她的身體里裝著靈魂,不可將靈魂丟棄一般。
人們往往喜歡新鮮事物,把大量的金錢用在了購物上。可對于三毛來說,她更喜歡從垃圾場里發掘生活用品。一塊腐爛的羊皮,放到鍋里煮一煮,便是有藝術氣質的坐墊;路邊撿拾的瓶瓶罐罐,就是最好的插花瓶;自行車上廢棄的舊零件,經過改造,變成了一條獨特的項鏈……三毛說:“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園。”
三毛的一生,收藏了太多東西。她的每一件心愛之物,都不是奢侈品,更不是收藏家眼中值得收藏的珍品,可是,三毛卻唯獨喜歡不花錢的東西。她考慮的不是物品的價格,而是快樂的程度。什么使她快樂,什么讓她覺得好玩,她就親近什么。與其說她在拾撿廢品,不如說她在拾撿快樂。
在普通人眼中,一生要追求的是遠大前程,在三毛的世界里,她一生追尋的不過是快樂和自由。而讓她獲得自由和快樂的方式,恰恰是拾荒而已。如果她把理想改為“成為一個自由而快樂的人”,老師大概不會生氣,會夸她的理想是偉大的哲學家吧。
不得不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三毛喜歡垃圾源自她想打破生活的枷鎖,她想把大家認知的事物改變成別的東西。這意味著她在改變對事物的認知,改變人們既定的法則和規律。她開了畫室以后,把她心愛的藏品放到了畫室里,有些朋友對她的品位贊不絕口,而有些親戚看了則會說:“哎呀,你的房間是假的嘛!”
這話讓三毛泄氣,對于某些人,東西不照一般人的規矩用,就成了假的。可是,筷子必須當作筷子嗎?木墩只能是木墩嗎?毛衣只能當作毛衣嗎?……
不是的,三毛打破了原有的認知,尋找著更多的可能。就像她對于生命,也在探索,試圖打破人們傳統的認知。她拾撿了自己,改造了自己,最后把自己變成了其他的生命。
或者說,是另一種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