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舊小說（五首）（1961）

水滸[43]

百萬流徒帶鎖來，江湖滿地起雄才。

天罡地煞風雷吼，花石生辰齏粉灰。

一代真朝在水國，幾批降將拜山隈。

人民多少骯臟淚，端賴斯編取次揩。

聊齋志異

鬼神驅服人民務，妖異作為世俗看。

陸判[44]剛腸情悱惻，葉生[45]敝袖淚闌干。

悲關物我人天際，道在閨房兒女間。

調笑風流諷辛辣，成章生色璧微斑[46]。

花月痕[47]

客舍悲秋秋有痕，平倭十策向誰論。

從來紅粉青衫淚，末世官僚地主魂。

北里詩歌淹日月，中華兒女挽乾坤。

狗頭霸跡君知否[48]，江北江南處處存。

孽海花[49]

既非孽海也非花，無主無從入散沙。

醉飽君臣皆體國，嬌憨夫妾共乘槎。

相公幺女笄年玉，才士名姬綺貌麻。

何幸生逢奴樂島，縱談革命亦何加。

老殘游記[50]

貪官不恨恨清官，君子小人也一般。

南革北拳[51]皆禍水，外洋中土竟他山。

歌聲白妞形容絕，冰影黃河斗宿寒。

不是全書全不是，只今讀者有羞看。

詩事

1957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老殘游記出版說明》：“曾向清廷建議借外資興筑鐵路、開采山西煤礦，事情雖非經劉鶚手辦成，但在帝國主義列強對我國虎視眈眈，全國人民同仇敵愾的時候，這種不惜有損主權以維護清廷腐敗統(tǒng)治的主張，顯見違反人民的利益和愿望，遂被目為‘漢奸’。”

紅樓夢人物（七首）（1961）

寶玉與黛玉

家庭底事有煩憂？天壤何因少自由？

不做夫妻便生死，翻教骨肉判恩仇！

瀟湘夢歇珠魂杳，木石盟虛衲影秋。

一角紅樓千片瓦，壓低歷史老人頭。

晴雯

削肩纖爪水蛇腰，命賤何妨氣性慓。

往日千金難一笑，從來謠諑痛離騷。

脫紅綾襖心真碎，補雀金裘力早拋。

以被蒙頭君且去，人天自此路迢遙。

紫鵑

秋悲春困困瀟湘，我在佳人錦瑟旁。

愛海珠荒全是淚，情爐鐵冷怎成鋼。

亦聞蜚語傳金鎖，故撰危詞聳玉郎。

繡口錦心參至計，侍兒肝膽照姑娘。

鴛鴦

南山有鳥北山羅，羅作老奴小老婆。

此日鴛鴦沖鐵網，一天星斗亂銀河。

三軍奪帥情何迫，匹女忘威事可歌。

便作夫人誰便往，斯言絕決勝投梭。

尤三姐

一夕叱羊皆化石，五年插柳未成陰。

全傾種種衷腸話，只獲悠悠道路心。

尤物尤人情激越，巫山巫峽氣蕭森。

寒光閃處青鋒血，恨比晴顰似更深。

妙玉

木魚清磬伴彌陀，櫳翠庵中恨幾多。

天上玉人離玉府，人間天女遇天魔。

誰堪白璧青蠅玷，其奈紅顏薄命何。

寄語惜春休繼躅，無塵埃處有風波。

探春

何處飛來一繡囊，滿園雛婢盡傾箱。

三姑娘手快天下，王善保家嘗耳光。

之子與人家國事，顛風休動女兒裳。

大媽不悅吾何恐，拼嫁荒山抑遠洋。

賈寶玉

道是多情卻不情，不情情始是情僧[52]。

游逢乳燕寒暄久，聽賦落花涕淚傾。

幾個真才非怪物，一生知己但顰卿。

補天庸了渾閑事，去婢探牢[53]感更驚。

詩事

聶紺弩《略談〈紅樓夢〉的幾個人物·二、襲人》：“在《紅樓夢》所反映的時代，他是封建制度的浪子，是一個十分奇特的怪物、癡子。看見燕子就給燕子說話，自己在雨里淋著，卻勸人家躲雨，說什么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不肯讀書上進，說人家上進的是祿蠹，如是等等，有無數(shù)笑柄在人們口里流傳。人們不理解他。”（見《聶紺弩全集》第7卷361頁）

薛寶釵

深沉豁達又溫文，靦腆凝妝作替人。

兒女閨中歸蕩子，英雄天下老陪臣。

飛來赤幟[54]登時計，嘔盡春心永夜魂。

是我誤他人誤我，更將何以對癡顰。

林黛玉

絕世深情林黛玉，終身痛哭賈長沙。

癡男怨女此心死，碧海青天何處家。

枕上姑娘剛掩淚，簾前鸚鵡便呼茶。

一聲你好誰聽得，慘透才人筆底花。

齡官

我禁斯園惟串戲，鳥能串戲亦拘籠。

分明譏我籠中鳥，豈是非人肚里蟲。

薔字劃多衣被雨，情天氣大口生風。

本來相得還相罵，更有誰何在眼中。

水滸人物（五首）

魯智深

肉雨屠門奮老拳，五臺削發(fā)恨參禪。

姻緣說墮桃花雨，兒戲蹴翻楊柳煙。

豹子頭刊金印后，野豬林伏灑家前。

獨撐一杖巡天下，孰是文殊孰普賢。

林沖（二首）（1982）

休妻

一夜夫妻百夜恩，休書一紙忍呈君？

誰知落雁沉魚者，竟是招災賈禍人！

萬里關山長路險，千行涕淚短檠昏。

兩心相照期無患，以假為真莫認真。

題壁

家有姣妻匹夫死，世無好友百身戕。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

高太尉頭耿魂夢，酒葫蘆頸系花槍。

天寒歲暮歸何處，涌血成詩噴土墻。

林沖娘子（1982）

天下英雄唯我夫，無端陋質竟妨渠。

人逢艷福天生妒，虎落平陽犬不如。

萬里流徒君善攝，千年寡室妾能居。

身無彩鳳雙飛翼，淚透蕭郎一紙書。

董超薛霸

解罷林沖又解盧，英雄天下盡歸吾。

誰家旅店無開水，何處山林不野豬？

魯達慈悲齊幸免，燕青義憤乃駢誅。

佶京俅貫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

魯智深（二首）（1962）

一

何處何人有禍災，灑家未肯挺身來！

獨撐一杖凌天下，只為三拳上五臺。

匹婦匹夫仇不復，行云行雨淚誰揩！

桃花村自師經后，歲歲桃花爛漫開。

二

橫身截擋人災禍，截得人災上己頭。

打罷三拳游代北，飛來一杖到滄州。

佛燈狗肉幾饞死，村夜桃花為嫁羞。

欲訪吾師何處所，海潮聲里衲衣秋。

詩人節(jié)[55]吊屈原題黃永玉畫《天問篇》

屈原清醒敢問天，千百年來一人焉。

風雨雷霆都不怕，自稱臣是水中仙。

我曾夢非天所寵，夜深不敢仰天眠。

前怕狼，后怕虎，怕灶無煙鍋無煮。

怕無首領入先塋，怕累一妻和兩女。

自笑夢膽空如鼠，醒逢天晴好端午。

詩人濟濟獻詩黍，我亦隨之傾肺腑。

靈均靈均[56]君何許？

端午節(jié)陶然亭詩會因病未赴率成一律

奇氣胸中久郁盤，汨羅江水幾時干？

問天不怕回風[57]惡，哀郢[58]當因下里酸。

杜若洲邊無杜若[59]，陶然亭畔且陶然。

思君不見人空老，騷卷長撐天地間。

題雪芹著書圖[60]

一哭千紅萬艷悲，城西夜有鬼風吹。

將雛挈婦[61]鶉衣薄，啜粥著書斗室卑。

往事凄涼天又黑，秋燈暗淡筆初揮。

何人不讀《石頭記》，道作者癡今尚誰？

詩事

郭雋杰：“此詩當是題在圖上。1962年即開始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舉行多種活動，為曹雪芹作畫者很多。我在岳父（陳邇冬——侯注）處見過一幅，印象即曹雪芹著書圖，有無聶的題詩記不清了。”

周汝昌《天·地·人·我》第201頁《盛典煌煌華夏光》：“只見墻上貼了三張芹像，有坐有立——皆劉旦宅之筆。一幅雪芹像是名家黃永玉所作。由上海邀來了劉旦宅、賀友直，加上北京‘人美社’的林鍇……大約8-10幅左右。”

趙樸齋《海上花》[62]

年初正作狹邪[63]游，歲尾拖車走柏油。

曲巷千家多絕世，洋場十里盡高樓。

繁華海上終身夢，冷酷人間一葉秋。

早肯讀書吞墨水，何須仰妹賣饅頭[64]。

詩事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海上花列傳》……大略以趙樸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旋被洪送令還。而趙又潛返，愈益淪落，至‘拉洋車。’”“洪善卿于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書于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曰二寶者頗能，乃與母赴上海來訪，得之，而又皆留連不遽返。洪善卿力勸令歸，不聽，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娼，名甚噪。”

題《人境廬詩草》[65]

主題當日粗詩史，思想千年舊士夫。

堅敵人民難卒讀[66]，所憂家國未全虛。

鏡花緣[67]里真天地，奴樂島中好畫圖。

最是侈言詩改革，浪拋書卷懾群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