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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風的日子

大哥的不幸終結了父親的英雄情結。

諸多的原因讓父親辭去了大學中的工作,獨自一人來到了江心一塊無人問津的島上開荒捕魚,過著隱居的日子。

父親給我們的記憶很少。除了母親講過的之外,父親對我只屬于幾個冬天。

隆冬的時候,父親帶回一家人一年的口糧,然后就坐在火爐旁,翻著一本破舊的古書,整日一言不發,像座沉默的大山,壓得屋里空氣稀薄,待在屋里,就像在青藏高原。

在陰霾的日子里,母親始終是高原上那輪太陽,用她最大的熱能溫暖我們,照耀我們,給我們生存的氧氣。

她不像丈夫,那么在意兒子的前程和家族的面子和榮耀,那么在意來自世俗的眼光和社會的壓力。她在意的是全家的吃飽穿暖,她在意兒媳每次來時的臉色,她在意兒子哪天回家。

雞叫三更,母親就起床。在當屋中央,用三塊磚支上一盤煎餅鏊子。一手續柴禾,一手攤煎餅。四壁掛滿白霜的屋里,頓時蒸氣騰騰。

天剛蒙蒙亮,有人來取煎餅。天亮以后,一切收拾妥當,再攤就“攤事”了。這種小生意在那會兒叫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墻角。如果沒人來換煎餅,母親就整夜犯愁,不知明天和誰張嘴借出幾個孩子的學費。

那年二姐考上了北京航空大學。三姐因成績優異可保送上中學。

那年,她倆同時輟學了。

她倆的輟學不是因為家里的貧窮。最主要的是政治背景。她倆的輟學,讓學校的老師惋惜了很久,又愛莫能助。

三姐叫禾禾。

當屋里蒸氣騰騰的時候,禾禾已從機務段撿回一筐煤核。

禾禾十多歲,長著一雙又亮又黑的眼睛,梳著一個歪把小辮,虎虎生生像個男孩。她整天在外面拾柴禾,撿煤核,一雙小手粗糙得像把小銼。那些寒冷的冬日里,母親的堅強和隱忍在她身上折射出五彩繽紛的虹色,這個小姑娘給家人平添了不少生氣。

三年自然災害的一個秋天,禾禾跟著鄰居一幫大人扒火車去了很遠的農村拾莊稼。

所說的“扒火車”就是不買車票,當火車在一個小站暫停的那刻蜂擁而上。

那天車站人太多,車只停幾分鐘。她干什么都貪得要命,把個小包包拾得鼓鼓溜溜,背在身上只見包不見人,結果沒擠上車。大人們上車一招呼,偏偏少了禾禾。這時,車已經開了。

車下好多人在追車,有些手腳麻利的小伙子抓住車門吊著往上攀,就像鐵道游擊隊。

禾禾也在追車。她長得那么小,十多歲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的模樣。鄰家的哥哥想跳下去等她,已經來不及了,車急駛而去。禾禾彎著的小小身影漸漸變成一個小小的逗號。

回來的鄰居們負疚地坐在我家,看著父親一圈圈地在地上走。鄰家的那位大哥哥拍著大腿自責地直哭。

大概快天亮了,禾禾回來了。

沒等進院,就大呼小叫:“娘,我回來了!”父親一拍大腿癱坐在炕上。

禾禾滿臉興奮地進了屋,掏出一個胡蘿卜在身上擦了兩下遞給我,然后拿出一根谷穗嚇唬我:毛毛蟲。她根本沒在意滿屋為她著急的人,不住往外翻弄她的收獲。

那天起,她算見了世面。

她追了半天火車沒上去,又回到小車站,和那些也沒上去車的人等下班車。車來的時候,她跟準一個身蠻力大的叔叔,在爬車的那會兒,她死抓住那人的包裹不放,那人撥開人群,第一個登上列車,返身抓起禾禾扔到車上。

在車上,大家問她在哪下車,她不作答。仔細聽好哪撥人是在哈爾濱下車,就坐在人家的身旁。他們下車,她就跟著下。出了車站,她聽有人去太平橋,她就跟在后面。有人想幫忙背包,她死抓著不放。大家一路認為這是個啞巴孩子。

到了毛子墳,就是現在的文化公園,她心里有了底,她能找到家了。

這時她才感到又累又餓,走不動了。她坐在一個樹墩上開始啃胡蘿卜。有幾個下夜班的人經過,就湊過來問:“小妹妹,能不能把胡蘿卜賣給我點?”

那時食品緊缺到有錢買不到。禾禾一聽,背上包就跑,一氣跑回了家。

從那,禾禾不再跟著大人們去拾秋,而是領著鄰家的孩子們爬上火車,拾莊稼。

臘月里,大哥回來了。他手里領著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小女孩穿著一件我從未見過的漂亮衣服,戴著一頂粉色的小絨帽,穿著一雙紅皮鞋,像童話里的小公主。雖然她的爸爸蒙難,但她的外祖父母讓他們衣食無憂。所以母親到死都在感激這兩位親家。

一見小公主來,我就無地自容。急忙找出夏天的花褂子套在油漬麻花的棉襖上,把光著的腳藏在屁股下,就是不肯下炕穿那雙破草鞋。我的這點虛榮心,一直是禾禾姐姐笑話我的把柄。小時候我丟了,哪也找不著。后來禾禾想起新搬來的一家,就到那找,果然我正坐在人家炕上吃面條。禾禾這個氣,人家剛搬來不到一天,我就能大模大樣地像人家孩子一樣坐在那吃飯。她拉著我往外走,我下炕后,看到地下人家孩子的小紅皮鞋,二話不說,穿上就走,直到人家拎著草鞋來換,禾禾才發現。

后來,哥哥姐姐們給自己孩子買啥,就給我買啥。記得二哥去上海出差,就帶回一雙皮鞋,給了我。

大哥回來,日子漸漸好轉。

春天,開江解凍。父親在江心島上開墾出一大片田地,還造了一條船。現在我才明白父親開荒的用意,他是為兒子歸來找一塊可容身立腳的地方。

這個島上長著茂密的茅草,是當時老百姓蓋房用的材料。大哥每天劃著舢板把草運到江南賣一個好價錢。

這條草船因為禾禾很出名。

那年禾禾14歲。大姐說,禾禾就是那會兒累得不長了。禾禾的個子正好跟茅草一樣高,她雙手抓住葦草的尾巴,一抓就是五六捆,整個人貓在草垛里,只見草動不見人走。每次裝船卸船,大小伙子都比不過她。所以,別家的船往返一趟,大哥和禾禾的船能返兩趟。這個速度讓販草的同行欽佩不已。

后來,江北的生產隊發現這個生意的紅火,就壟斷了這個草場。

到了秋天,生產隊把割好的草捆成捆,碼成垛,等著買主。

買主大多住在江南,他們已習慣那些草船運來的方便和便宜。這時,好多草船都到生產隊的草場上去偷。禾禾的船也不例外。草甸子太大,生產隊管不過來,就在江上的航段設卡堵截。

為了躲開卡子,禾禾的船經常走一條不常行的航道。因為一次超載,整個船打了流子。行船的人都懂,“打江流子”是很危險的。當時,禾禾正在草垛上睡覺,渾然不覺,船沉了,草垛順流而下。

大哥水性極好,在南方剿匪時,押解土匪的木筏被劫持的土匪打沉,被綁的土匪和幾個水性不好的戰士都被水卷走,只有大哥生還。這次,大哥趕在草垛沖散之前,把禾禾救了下來。她這才醒了,發現江上飄著七零八落的草,自己正被大哥推著往岸上游。

過早的摔打,磨煉了她吃苦耐勞、敢于迎接挑戰的堅強性格。雖然只讀過小學,靠自學和進修,成了企業的財務總監。退休后寶刀不老,一直兼著幾家企業的財務顧問。

不上學了,禾禾坦然地對待了,二姐不然,當大學政審不過,她就不出門了。

二姐叫桂樹,母親生她時夢見一棵桂樹。但始終沒人叫她桂樹,卻叫她小日本。

打小她就像個日本女人一樣愛跪著,干什么都彬彬有禮,你叫她三聲桂樹,她像沒聽見。你叫她一聲小日本,她利落回應。大家逗她,說她是日本人投降時丟下的孩子,說的次數多了,她竟走了心,當真以為自己是個小日本鬼子。后來,她真的把兒子送到日本去讀書。

桂樹從小就與眾不同,一副傲慢的神情,不高興時,誰都無法叫動她。初月講過她們三個的一個故事。

我家曾有一塊菜地,離家很遠,在老平民義地,大概是現在的古梨園一帶。

初月從小就能把苦難的歲月浪漫成美麗的童謠。

太陽沒出來,她背上禾禾,領著桂樹,挎上一個籃子,提上一壺水。籃子里裝著幾個窩頭,幾張餅,一把傘,一包小海米,還有點醬醋,說要到地里拌黃瓜吃。桂樹手里抱著一張狗皮,是給禾禾午睡鋪的。

初月那時大約七八歲,桂樹四五歲,禾禾也就二三歲。

在路上,初月不知怎么得罪了桂樹,好像忘了給她帶那本破小人書。她死活不幫姐姐拿東西。

桂樹把狗皮扔到地上,坐在地上就不走了。初月急脾氣照她屁股就一腳,她不哭也不叫,就是不動窩。初月沒法,只好來回背著兩個妹妹提著東西倒短。

先背著禾禾拎著籃子走十來米放下,然后回去背著桂樹拎著水壺走十來米放下。來來回回不知倒騰多少遍,太陽正午了,才算到了地頭。

到了地頭,桂樹就嚷著吃東西。初月這個氣,如果不是你耍賴,韭菜都割完了。她喝令:“小日本不許吃!今天餓死你!”桂樹自知理虧,把伸到籃子里的小手縮了回來。

初月喂飽禾禾,把禾禾放在支著傘的狗皮上睡覺,自己就到地里干活去了。干了一陣回來,見桂樹坐在日頭下,歪歪斜斜地枕著籃子睡著了,手里還拿著半塊窩頭。籃子里的餅一張也沒敢吃。

桂樹自小書就讀得好。父親很看重她,希望她將來能做個法官。解放后,父親曾是新中國第一批人民陪審員,所以他老人家很希望有個兒女搞法律。

其實,桂樹就沒有當法官的想法,她報考的是北京航空大學,她的夢在天上。

連上學都沒資格了,桂樹每天就抱著個磨棍,一邊看書一邊推磨。

那時,我也就磨那么高,雙手舉著才能夠到磨棍。我經常舉著雙手幫她推磨,沒幾圈就暈頭轉向。我真佩服桂樹姐姐,她像驢子一樣一圈圈轉,不但不暈,還能看書。想那上不了大學的苦惱,就這么一圈圈轉麻木了。

看到桂樹一天到晚在磨房轉,母親很擔憂。果真桂樹病了,在腋下長了一個致命的大癰。治了幾家大醫院都不見效,后來,在道外馮慶封的診所醫治。這家診所專治瘡癰遠近聞名。

在治療期間,母親又打聽到一個偏方,吃大山楂攻毒。那么困難的時期,也不知父親從哪弄來一面袋子山楂,桂樹撿回一條命。

爹娘知道這病的根源,于是父親帶她去了江心島。

江心島十分荒涼,但父親開墾的那片土地是世外桃源。

江水時漲時落,野鴨成群在草叢中做窩。有水鳥低旋的江面就會有魚。于是,父親帶著桂樹在那兒撒網,一網捕來人歡魚躍,回來的路上,隨便撿幾枚野鴨子蛋。有時,父親用一塊石子便擊中一只野鴨子。江心島不僅成了我們一家賴以生存的基地,大哥回來的避風港,也是桂樹醫治心靈創傷的地方。

從島上回來,桂樹不再整日圍著磨道轉了,她開始跟著禾禾扒樹皮、割柴草。

火車道北有一片荒草甸子,到了秋天,枯草連天,是摟柴草的好去處。

那時,毛澤東主席沒有采納馬寅初老先生的“人口論”,每個媽媽都生好多孩子。限于當時的醫療條件,每當出“天花”,孩子們只能自生自滅。當時有個說法,夭折的小孩不能埋,埋了會作妖,只能扔了喂狗。因此,這片荒甸成了死嬰的墓地,很少有人來。

禾禾膽大,看到這里柴草密厚,領著桂樹來了。

暖暖的秋陽照耀著這片金色的草甸子。幾只野狗在草叢中嗅來嗅去,偶爾可見掛在草叢中的碎布片。

看見禾禾她倆,幾只野狗瞪著血紅的眼睛朝她倆奔來,吃慣了死孩子,見了活孩子也有了想法。禾禾揮著鐮刀一陣狂吼,嚇得野狗掉頭跑了。

桂樹生怕碰到小死孩,一直戰戰兢兢。真是怕啥來啥,當她抓住一把草正要下鐮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只小手,她一驚一鐮下去摟在了自己腿上。

聽到桂樹沒好聲的尖叫,禾禾放下手里的草奔了過來。只見桂樹呆呆立在那里,鮮血順著褲腿往下淌,血滴在一個小包包上,里面露出被野狗撕爛的死嬰。

桂樹的腿割得不輕,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肉白花花地翻著,血汩汩地冒。一只野狗遠遠抽動著鼻子,貪婪地盯著桂樹腿上的血。禾禾記得大人常用的土方,抓起一把土按在了桂樹的腿上。

從那次后,禾禾干啥也不帶姐姐出去了。桂樹也斷了出去干活的念頭,從此死心塌地地抱著磨棍推磨。

這盤磨支在廚房的地中央。桂樹推起磨來有板有眼,不緊不慢。翻一頁書,推一圈磨,發好的苞谷摻著黃豆,被磨成細嫩的漿水,順著石磨的紋理,細密地往下淌。

這盤磨,不僅見證了一個女孩的大學夢想怎樣破滅,怎樣碾碎,還見證了父親的死里逃生。

磨是從江北一個老鄉家借來的。

那天,父親在老鄉那里多喝了幾口,上路時天色已晚。過江的時候,天下開了雪,雪越下越大,捕魚鑿開的冰窟隆被雪蓋住了,父親推著的獨輪車不慎掉了進去。

好在,只有人在水里,獨輪車一半在水一半在岸。父親水性好,遇事又不慌,他從冰水中冒出頭來,一手小心抓著冰面,一手往車輪上撥水。估摸車輪被凍結實了,父親一縱身抓住車把。這時,冰面咔咔作響,父親縱身越出冰面,用力推車,小車帶父親滑到遠處。父親身后的冰又碎了一片。

北岸的不遠處有一個窩棚。父親敲開門,里面住著一對中年夫妻。他們給父親熬了一碗姜糖水,又給父親換上他們的棉衣。父親怕家里惦記,暖和過來,又討了一口酒喝下,連夜推著磨回了家。

過后,父親帶上桂樹姐姐去拜謝人家,并到江上祭拜。

父親歷險過的這片江面晶瑩透明。凜冽的北風從江面掠過,把雪變成煙塵飛遠了。桂樹姐姐把鮮紅的海棠果投向那片父親踏碎的冰碴兒,在冬日的陽光下,就像水晶鑲著紅寶石一樣閃著光芒。

誰能想到,桂樹姐姐如此虔誠祭拜的大江,竟然在三十多年后,帶走了她的兒子。如果父親有知,一定滂沱淚下。

桂樹姐姐雖然沒有像父親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名法官,也沒有像自己的夢想那樣成為一名航天科學家,但她成為了一名出色的企業家。改革開放之時,當中國南方出了一個步鑫生,北方出了一個馬勝利,她也辭去了廠長的職務,成為最早一批“下海人”。

在河北時,一位馬路占卜人執意要給她算一卦,說她有一個滅頂之災。不久她急病住進醫院。她想起占卜人的話,以為是這檔子事。誰料想,當那個炎炎的夏天來臨時,對于一個母親,真正的“滅頂之災”來臨了:大學剛剛畢業的兒子不幸意外溺水身亡。

那個斯文懂事的大男孩,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痛。我曾寫下一首《河殤》懷念這位永遠定格在24歲的孩子。

似乎因著從小的日本情結,這個悲傷的母親把小兒子送到了日本,然后和丈夫閉門謝客,中止了如日中天的事業,又回到了心中的“老磨房”。

我也出生在這條街上。

那年父親63歲,母親47歲,而且子孫滿堂。所以,我的名字叫多多。

多多11歲父親故去。多多31歲母親故去。

于是,多多11月1日嫁了人,生個兒子叫“千一”,然后離開了這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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