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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中學

  • 四葉草
  • 梅榛 方曉 田偉明 岫玫
  • 9522字
  • 2020-03-18 12:58:16

記憶那時的雨很大我們和著路邊碾壓的泥做了一架泥飛機——題記大約快上中學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地球仍在轉動。

中國這塊雄雞形的大陸板塊凝滯了。

一時,工廠停工,學校停課,南北革命大串聯(lián),全國山河一片紅。

當時有著名的四大派系:造反派、保皇派、逍遙派,還有一派是被打擊的“走資派”。

因為我小,成不了氣候,哪派也不是。于是整日游蕩在街上看紅衛(wèi)兵拉幫結伙地打嘴仗,跳忠字舞。有時順便拾點傳單大字報回家點火用。那時,大字報、大辯論、大游行是街頭一景。

該上中學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已過了白熾期。工廠開始復工,學校開始復課。

我們還沒來得及讀初中,就成了高中生。

兒子說他們早自習大多是背外語單詞。我們的早自習是朗誦毛主席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十六七歲的女孩聲音清亮得像泉水,男孩正處在青春變聲期。整齊劃一的背誦,聽來極有韻律,和聲悠揚。教室里一片晨光,我們的臉上都充滿圣潔。

因為初中斷檔,連續(xù)性的理化課基本不講,揀些常識性的、獨立性的簡單的課講。語文課內(nèi)容多一點。《毛澤東詩詞》、《曹劌論戰(zhàn)》、《紀念劉和珍君》、《海燕》……古今中外每篇課文都彌漫著硫磺的味道,讀起來總有一種戰(zhàn)斗的精神。

讀毛主席的《沁園春?雪》時,我心中是另一種升騰,一種無法訴說的崇拜。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nèi)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語文老師說,非帝王氣質(zhì)者,寫不出如此磅礴大氣的文字。

語文老師知識淵博,于我印象很深。他的公開課講的是《海燕》。那天校內(nèi)外來了好多老師。平日聽他的課十分好,公開課聽起來特別扭,像演話劇,又不入境。特別文中最后一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明顯帶有個人情緒,大有前幾天聽央視主持黃健祥解說世界杯意大利和澳大利亞之戰(zhàn)時的狂熱。

毛主席的《沁園春?雪》,注定了我今生對大雪的熱愛。一年四季里我最喜歡的是大雪紛飛的時刻。雪與我生命似乎有了某種關聯(lián)。母親去世時,大雪鋪天蓋地。我出嫁的那天晚上,大雪如約而至。

那會兒還開了一門俄語課。所學的詞匯大都與戰(zhàn)爭有關。什么“舉起手來!投降吧!放下武器……”教我們的俄語老師卻極其溫婉,那些詞匯一經(jīng)她說出,失去了殺傷力,本來充滿硝煙的一課,變得像江南的細雨,現(xiàn)在想來心都被潤軟。

三十多年后,俄語老師從九江回來探親,仍然是我們記憶中的美麗。

那是一個顛覆的年代。

學工、學農(nóng)、學軍是主科。數(shù)理化倒成了副科。

每天清晨,背上書包,扛上一桿木頭槍,塞上一個窩頭上學去了。

我的木槍做得十分難看。說它是個網(wǎng)球拍,比球拍長,說它是桿槍又很抽象。三姐單位的木匠一定覺得學生扛槍上學有點不靠譜,隨手找了個木板子削了削,在三分之一處留了個鼓肚,在肚中間鑿了個眼算是槍大栓。不過這桿槍的木料挺結實,怎么摔打都沒折,成了我班男生打架的好武器,一有群毆,抄起來就走。一仗回來,基本完好。“是支上好的卡賓槍!

我搞不清卡賓槍什么樣,說卡賓槍的男生肯定也沒搞清。

軍訓課相當于現(xiàn)在的體育課,不同的是每天必上。

一次上軍訓課,操練匍匐前行。

昨夜下了一場雨,操場上坑坑洼洼有些積水的地方。一個男生前行的方位恰好有個水坑。本來可以繞過去,他偏偏逞能,從水洼上爬了過去。這一“壯舉”贏得班長的喝彩。

班長是個高高的男生,有著同齡孩子少有的穩(wěn)重和干練,頗具領導氣質(zhì)。用現(xiàn)在標準衡量,是一個“胡軍式”的俊朗小生。

有幾個漂亮女生就背地里叫他“水牛”。當時我們正在學郭沫若的作品,有篇詩叫《水牛贊》。此典源于一次軍訓后,他一口氣咚咚灌下一瓶水。很了不得,連喝水的細節(jié)都引起女生的關注和捕捉,足見其魅力。看樣當時有不少女生暗戀他。

班長不僅有女生緣,在男生中更是大哥級人物,一呼百應。看到班長喝彩,大家爭先恐后請戰(zhàn)。結果,一課下來,三十多男生女生個個成了兵馬俑。

那天我“幸免”。因為掃除。

我站在窗前一直看著,看著操場上的泥水被爬得干干凈凈,一直考慮他們的衣服回去怎么洗。另外,我還想,那個水洼是那個男生的榮耀,大家都去摹仿,特沒勁。

同學回到教室,我顯得有點孤單。有人建議我去“補爬”。

補課、補考、補缺,還有補爬,中學時代就是一個創(chuàng)意飛揚的時代。

我那天穿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咔嘰布褲。把一件帶補丁的咔嘰布褲水洗成白里透藍,是個藝術活。洗重了會麻花,洗輕了不透亮。別看膝蓋上有塊補丁,這和現(xiàn)在穿一條帶洞的牛仔褲一樣時尚。我想好了,如果“補爬”,我就脫下褲子,穿著花短褲去爬。

班長也可能怕發(fā)生這樣的事,沒有采納“補爬”的建議。他沖我笑了笑,他笑的樣子讓我很感動。直到今天,他的笑于我一直是溫厚的。

兒子問我,你們那會兒敢在課堂吃零食嗎?我說,敢,但沒有。

那時窮得沒有零食可吃。如果起來晚了,連早飯都吃不上。

記得一個同學總是來晚,總是在讀到《愚公移山》時他才進教室。老師很生氣,說愚公挖山不止,你是遲到不止。他很倔和老師犟嘴,老師就扯著他的書包往外推他,書包里一下滾出一個窩頭。窩頭里塞了塊咸菜。我的同學大為惱火,甩開老師的手,幾步過去,撿起窩頭,坐下就吃。真是讓我們羨慕壞了。

這可能是第一個發(fā)生在課堂上的吃零食。

和兒子談起我們的歲月,上高中的兒子很關心那時有沒有談戀愛的。

我想了很久,肯定地說,有。又肯定地說,沒有。

我們班有個顯著優(yōu)勢,美女班干特別多。幾位當班干的女生都天生麗質(zhì),聰慧機敏。現(xiàn)在見面,我還有“相形見絀”的感覺。

青春躁動的年齡,早戀傾向是順風順雨的事。放到今天別說高中,就是小學生也不足為怪。

可那會兒不行。

校園有個“麻花與玫瑰”的故事。說的是一個男生公開送給一個女生一根麻花。一位神經(jīng)過敏的女教師,把“麻花”當成了“玫瑰”,一時風云乍起。那些對漂亮女生有點幻想的男生,那些對“帥哥”有點意思的女生紛紛轉入“地下”。

現(xiàn)在聽說有人想在網(wǎng)上開家“暗戀者俱樂部”,我看此創(chuàng)意晚了100年。

人創(chuàng)造歷史的同時,歷史也創(chuàng)造了人。我們的青春面目一直蜷縮在歷史的影子中,有時不合邏輯或面目全非。

海面雖然平靜,熾熱的潛流在海的深處一直涌動。當氣候適宜的時候,一旦爆發(fā),就會形成海嘯,積發(fā)的巖漿把海水染成紅色。

很遺憾,你無法從這代人身上尋找出那熾熱的東西。在海的深處也許曾默默地燃燒過幾次,便化作永遠的礁石,任憑海水的塑造。海面依然保持著一種淡定的風度。

搬家的時候,整理書柜,無意翻開一本書,在書脊的部分,有一首四行詩,像是抄錄的一段歌詞。字寫得很工整,很用心,很拘謹,屬于17歲到20歲那個年齡的,青澀澀的。

由于過了好多年,字跡已黯淡。可是迎面撲來的是一種鮮活的情愫,它含蓄謹慎地表達了對這本書的主人一份單純的情感。

這本書都借過誰?已無從想起。后來我寫了一篇散文《我才看見你》。

“當兒子上了初中,我才看見。你是誰?

“你是否曾傷心書的主人竟如此漠視了這份純真的傳遞?你在書里靜靜地等候了近二十年。

二十年你沉默不語,像一片夾在書中的楓葉,直到干枯,直到死去,那紅的顏色一如既往。

那時的失落或許傷感,已像一枚青澀的果子成熟落地,釀成酒漿。你呀,或許早已忘了這些。可我竟莫名地望著你很久,用手接住這幾行久遠的字跡。”

多年后,我依然佩服那位送麻花的男生。那個“麻花與玫瑰”的故事,算是我們中學時代的一抹絢爛的色彩。

扛槍上學的日子像一次季風很快就過去了。緊接著是學工、學農(nóng)。

學工比較簡單。在校園的操場上壘上一個小磚窯,校工宣隊派了一位師傅教學生們燒磚。磚的毛坯細化成了指標派到每個學生頭上。放到現(xiàn)在,是難為學生,也難為家長。那會兒,對我們來說,小菜一碟。別看數(shù)理化跳格學,和泥做大坯可是一步一步學會的。那時大多住平房,許多房子就是大坯壘的,住樓房的孩子有點為難,但畢竟是少數(shù)。于是調(diào)配成小組,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別說,小磚窯還真的燒出一窯磚,壘了學校的院墻。

讓我們?yōu)殡y的是“積肥”。

“積肥”是個動詞。把城里的人畜糞便撿拾到一起,送到鄉(xiāng)下,漚成肥料,施到田里。那會兒長出的糧食、瓜果蔬菜都比現(xiàn)在的好吃。

寒假一到,布置的第一個作業(yè)就是“積肥”。開學那天,你可以不交作業(yè),但不可不交“肥料”。

為了完成任務,我在當院擺了幾塊磚頭,擋了個木板,告訴全家男女老少,在外無論多急,都要跑回來“方便”。肥水不流外人田。

最有意思的是看見鄰家小孩“拉□”,就站在一旁等著。有時,為了拾幾個馬糞蛋,跟著馬車跑出好幾趟街。大多無功而返,前面已有人背著糞筐等著。那已是人家的地盤。

夏鋤秋收,是我們學農(nóng)的大課。

秋天,我們?nèi)ヌm西一個生產(chǎn)隊掰苞米。

苞米已被割倒,一壟壟鋪在地下曬著。早晨下田,苞米秧上鋪滿了白霜,太陽一曬,苞米秸干得像銼刀一樣。手套用不上一會兒就磨破了,手被割得一道道血口子,抓在冰涼的晨霜上,非常疼。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三歲開始背的詩,真正體會其內(nèi)涵的時候,是學農(nóng)勞動。學農(nóng)勞動于每個人都受益終生。現(xiàn)在城里的孩子缺少了這一環(huán)節(jié)。缺失這一教育,比缺失一門功課重要得多。

掰苞米比賽,是每天最激情的時刻。大家忘了手疼,你追我趕。

秋天的天空高而清澈。偶爾飄來的白云像駛過海面的船帆。站在田里望去,田野的盡頭融在藍天里。

我忘了手疼,不是因為競賽,我對競賽早已失去了興趣,因為競賽有“黑幕”,回回都是那幾個美女班干爭先。她們哪會干活?

我把自己也融在藍天里,不停想著一個詩人的幾句詩:

在海的那頭是森林是木屋是一盆金魚……因為記不大清楚,于是又把自己想成《拾穗者》那幅油畫里的農(nóng)婦,在金黃色的已經(jīng)割完的麥田里,穿著肥大的衣裙,彎下腰撿拾麥子。

海的那頭傳來歌聲。

好多同學都完成了競賽,坐在地頭上。陽光無遮無攔地曬著他們年輕飽滿的臉,他們身后是天幕斜垂下的“海”。那景致像一幅明朗的油畫,一直掛在我的心里。

唱歌的男生,在這里我叫他“貓王”。他是位才華橫溢的男生,為人隨和,大大咧咧,不修邊幅,頗有藝術家風范。他從不介意怎么叫他,因此同學這么叫他,老師也這么叫他,一直叫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在一所大學里任教,是位教授。

我倆曾合作辦過班級的板報,我的編輯生涯,應該是從這時算起。有一次我寫字,他畫插圖。他大咧咧地夸了我一句,說我作文寫得不錯,我很在意貓王的夸獎,到了暑假,搶著加入了有貓王的學習小組。

那天比賽,我落在了最后面。

和我做伴的還有一位女生,我倆壟挨壟。我見她左顧右盼,像是在找什么,就用苞米穗打了她一下,她緊張地抓住我的手說,你看前面。

前面是一座墳。墳里埋的應該是這片土地曾經(jīng)的主人,他守望著這片兒孫的土地,守望著這片成熟的苞米。

平常,大家要互相幫助,先進幫后進,這叫“一幫一,一對紅”。可今天沒有一個人來幫忙,全都坐在“海”里唱歌。

女生很幸運,那座墳正好卡在她那壟地的中間。越過墳丘,一下落我好遠。她頭不抬眼不睜拼命往前干,好像墳里會馬上冒出個鬼來。

我很沮喪,一屁股坐在了墳旁邊。墳旁的那堆苞米大得出奇,可能營養(yǎng)豐富,怎么剝也剝不完。

老師在喊:“回來,小胖!不許幫她,我看她今天磨到什么時候!”我抬頭一看,老師氣呼呼地叉著腰,小胖歪著腦袋看了老師一會兒,置之不理地朝我走來。

晚上,豬肉燉白菜粉條,烙油餅。

烙餅的場面很大。烙餅的社員蹲在一口直徑約兩米的大鍋臺上,揮著一把大鐵鍬翻餅。我們頭一次看見用鐵鍬翻餅,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看。廚師見這么多人觀摩,來了情緒,揮著鐵鍬把餅高高拋起,轉一個圈摔到鍋里,那架勢很像二人轉里的耍手帕。

油鍋吱吱響著,灶火不緊不慢地燃著。香氣四溢的油餅引來村里一大群孩子。他們拖著鼻涕,流著口水,在場院里打轉。開飯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大喝一聲,孩子們四下跑散。

快吃完的時候,小胖端著飯碗湊到燈下看了半天,然后拉了我一下:“看看這是什么!”我仔細一看,以為是蔥花。再仔細一看,是一層肥碩的菜蟲子。我嚇得差點沒把碗扔了。看看大家正吃得起勁,尤其那些男生一個比一個狼吞虎咽,我倆沒做聲,悄悄把菜倒了。

我們住的房東,是個奶奶。她帶著兩個孫女和我們住南北炕。聽說老太太很刁蠻,因為兒媳婦沒生男孩,就給人家氣受。后來兒媳上吊了,就吊死在我們住的那鋪炕上。本來這里住了六七個女生,都嚇跑了,就剩下我們四個,非常清靜,早操不去,班長都不介意。

被驅趕的孩子里有我們房東奶奶的孫女。于是,我們偷了幾張大餅。大餅藏在同屋一個女生的套袖里,誰料,放下飯碗就地開會。不知誰把我和小胖倒菜的事告發(fā)了。

油餅很熱,燙得那個女生不住咧嘴。她一臉愁苦,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這位女生是否還記得這事。

老師一再追問扔菜的動機,我和小胖始終沒說出真正的原因,一怕傷害農(nóng)民的感情,二怕大家聽了反胃。只是說,資產(chǎn)階級思想比較嚴重。我們老師雖然嚴厲,回回都是管得嚴,放得寬。比如同桌偷書之事,老師一句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我曾有位同桌,沉默寡言比較內(nèi)向,同桌了一個學期,也沒說上幾句話。他有一個愛好,修理鋼筆,他的鉛筆盒里有許多破鋼筆。上面講課,他就在下面拆卸組裝那些破筆,滿手都是鋼筆水,學習一點也不用心,但為人做事很踏實,當我鋼筆沒水時,他會一聲不響地捏給我?guī)椎巍>褪沁@個憨實的男生,做了一件讓大家“刮目相看”的事。一天,新華書店找到學校,說他偷了一本書。還是一本革命故事書。我們老師說,竊書者不為賊也。因為老師這句話,這位男生在我們心中的分量倒重了。

除了秋收,還有夏鋤。

夏鋤的季節(jié),空氣像抽干了一樣。田野上沒有一絲風,太陽總是在頭上掛著。

來了上百號草苗不分的城里孩子,像蝗蟲一樣,把農(nóng)民辛辛苦苦種的苗拔掉,生產(chǎn)隊長惶惶不可終日。管吃管喝不打緊,就是糟蹋點糧食;拔苗不拔草,可是毀了農(nóng)民一年的指望。請神容易送神難。學校和生產(chǎn)隊都有各自的政治任務。學農(nóng)是學校教學大綱規(guī)定的課程,改造學生的世界觀,是生產(chǎn)隊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根小小的“銀針”平衡了這個夏天的煩躁。

一位以大辮子著稱的女生,跟著中醫(yī)的父親學了點針灸。下鄉(xiāng)勞動,給了她臨床的機會。因為她,老農(nóng)民們另眼看待了城里的孩子。后來這根“銀針”扎到了日本,又從日本扎到了珠海。現(xiàn)在她在南方有了自己的醫(yī)院,成了當?shù)氐拿t(yī)。

夏鋤的時候是雨季繁忙的季節(jié)。

寫這篇文字時,外面正下著雨。前些日子,松花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枯水期,航運暫停。人等著水喝,樹等著水喝,莊稼等著水喝。電視新聞上,看到一輛載著大炮的車跟著云朵跑,兒子改編了一個笑話講給我聽:

老天爺看見炮車就說,多大點事呀,不就是下點雨嗎,至于用炮轟我嗎?我給你下。恰好這幾天是哈洽會,禮炮聲不斷,于是老天爺聞聲就下,一個星期沒開晴,電視新聞由“抗旱”

開始播報“抗?jié)场薄?

外面的雨讓我想起夏鋤的雨,還有雨中的那頂草帽。

那天眼看從西南壓來一大片厚厚的云層,云越來越低,感覺觸手可及。

拔了幾天草,我的手腳都腫了。跑起來一瘸一拐,老師曾要我休息,我不愿一個人留在場院里,除了一群雞,還有幾頭驢,什么也沒有,于是我很積極地說:輕傷不下火線。

一望無際的田野沒遮沒攔,雨斜著往下潑。一個男生飛快從我身邊跑過。突然他又跑了回來,伸手想扶我,猶豫了一下,把草帽摘下來扣在了我的頭上。

事過多年,我曾和他說起這事。他顯然沒了記憶。可我的記憶很深,揮之不去。

我曾對一個男生說,我還記得小時候,他送給我半卷糖。他就是一個樂,他無法記得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我在編故事。實際上是真的。大約小學二年級時去動物園野游,那時物資匱乏,孩子們圍著小賣部搶著買糖,平時沒有零錢花,因為一年一次野游,不管窮爸爸還是富爸爸,都給幾個零錢。

我運氣不好,擠到跟前糖賣光了。就因為饞,我哭了起來。這個男生見狀把手里的糖一掰兩半分給了我一半。那是一卷薄荷糖,三分錢一卷,像一分硬幣那么大,像止痛片一樣白,比止痛片松軟。這個慷慨的男孩比我還小,現(xiàn)在見了還叫我姐。還是那么慷慨大方。真是從小看老。

許多年后,小學的一位同桌在電話那頭說,還記得我嗎?小時候勾過手指頭。一句風趣,讓時光倒流40年。那是一次清明節(jié)掃墓,小男生一排,小女生一排,兩路縱隊走著去文化公園。老師說,都牽著手走。我聽話,伸手去牽同桌的手,同桌不是誰說話都聽的學生,挺有個性,縮著小手就是不肯。我就勸,牽吧,老師讓的。同桌勉強伸出一個小手指,我們就小手指勾小手指,應付了老師的命令。

人生會遇到許多事,許多人。在過眼煙云中,沉淀下來的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每當想起,一種感動,一種溫暖,像春雨一樣潤在心頭。

小胖、小雙和小花是我中學最要好的伙伴。我們都老了,只有那時的故事,時想時新,永遠年輕。

小胖和小雙是孿生姐妹,小花從小沒有父母跟著哥哥姐姐長大,我們四個相伴上學,遲到了老師準會問:“說,誰等誰了?”不說,就心甘情愿地一起罰站。

后來分了班,四個人三個班,只有我和小胖在一個班。但四個人仍然形影不離,老師叫我們“四人幫”。那會“四人幫”還沒倒臺,還沒有這個特殊的稱謂。可見我們這位老師不僅數(shù)學教得好,無心的創(chuàng)意也走在了歷史的前頭。

沒有足球,沒有網(wǎng)絡,沒有電視,那時的文化生活是“三三三”:三部電影,三個樣板戲,三個芭蕾舞。

三部電影:《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英雄兒女》;三個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三個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紅嫂》。光《英雄兒女》我就看了七遍。當時我們四個全都梳著王芳的小辮。

誰要搞到一本書,一本在“禁”字之列的,誰今天就可以妄自尊大。有時一本書你看上半夜我看下半夜,第二天上課,就像現(xiàn)在侃世界杯足球一樣激情。

小雙一回借了好幾本書,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靜靜的頓河》,其中一本《牛虻》,大家說是有關種地的。我看封面那個外國人不大像農(nóng)民,就撿了去讀。

這本書對我產(chǎn)生的意義深遠,尤其里面的凄美愛情,讓我欷□不已,一度向往傳奇,向往邂逅,向往俠客騎士。書中的亞瑟讓我久久暗戀。有幸又讀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對俠客騎士的熱情才有所減弱。

天下孩子都有一個通病,越是不讓碰的東西越有好奇心。比方你對一個小孩說,那邊是個水坑,千萬要小心,那個孩子一準要去堂。那會兒家長、學校都反對我們?nèi)プx有“毒”的書,我們讀此類書的熱情越發(fā)高漲。古今中外的幾大“毒草”就是中學時讀完的。一生中看書最多的,就是那個時期。沒有選擇,沒有目的,每本書里都有一盆清水洗著心靈。

小雙弄回一套《紅樓夢》,而且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為了炫耀自己對《紅樓夢》看得深刻,我還買了一本有關《紅樓夢》的評論。因為買這本書差點發(fā)生了“同桌事件”。

這本書好像是三角七分錢。終于攢夠了買書的錢,沒承想,把書拿到手,怎么數(shù)怎么少了二分。當時如果不是書店的阿姨看得緊,我真想像我同桌一樣,拿著書開溜。

我懊惱地走出書店,無意碰到了衣角,原來二分硬幣從衣兜縫里藏到了衣角里。我站在書店的窗外,一點點把它擠出來。想是書店的阿姨隔窗看見了我的窘相,我一進書店,她笑嘻嘻地把書遞給了我。

這個書店我記得,叫太平新華書店,現(xiàn)在還在東直路上。那時店面很大,現(xiàn)在店面很小。

那本書叫《紅樓夢是一本寫階級斗爭的書》,現(xiàn)在還存在我的書架上。在這本書的導航下,我用階級斗爭的眼光品讀了《紅樓夢》。

雙和胖還有花,都是用才子佳人的多愁善感在讀《紅樓夢》。里面的詩詞酒令她們背得比“老三篇”還溜。

尤其雙和花在《紅樓夢》的影響下,開始讀唐詩,并寫了一些詩互相交流。至今我記得一句詩是這樣寫的:“花隔數(shù)地來看秋”,僅從字面上理解,如果“花”看到了“秋”是何等的意境,怎樣的心情。我很崇拜她倆,后來,她倆都不寫詩了,雙做了一名會計,和枯燥的數(shù)字打交道,花很早就嫁了人,活得也很辛苦。

如果說雙兒花兒有一個“詩人”的夢,我和胖兒就有一個“導演”的夢。

因為沒有高考一說,放了學也沒作業(yè)。我們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這么累,閑著沒事就領著一群沒事的孩子排戲玩。

有一個水泡子干枯了,變成了一塊平整的沙土地。每天黃昏,就有一群孩子在那里翻跟頭,打把勢,像個馬戲團。

看完樣板戲,就舉著一把水壺高唱《紅燈記》;看過《紅色娘子軍》,就穿著家做的布底鞋用足尖跳舞;看過一部香港電影《屈原》算是開了眼,把看過的小說中的情節(jié),每人派個角色,開演。演得最多的是鳳姐、劉姥姥、焦大。把《紅樓夢》改編成情節(jié)劇,小胖當屬第一人,我只算個助理。

小胖的組織策劃能力和她的魄力那時已顯山露水。后來下鄉(xiāng),她當了青年點點長,領導著好幾十人在山上種黑豆和都柿。當中國股市相當不成熟的時候,當東北股市剛剛起步的時候,她就果敢地大踏步地闖進股海。“股海”無邊,沉沉浮浮。但她的銳氣愈戰(zhàn)愈勇,鋒芒不減,見到她,你就會這樣想,明天的太陽一定是火紅的。

當時最流行的是被譜成曲的毛澤東詩詞。我們把譜成曲的詩詞編成舞蹈。跳得最深情的是《蝶戀花?答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直上重霄九。

問詢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偉人的浪漫柔情,雖然讓我們用足尖表現(xiàn)得很生硬,但抒發(fā)了我們青春中渴望的情感。這種水袖輕揚、如夢如幻的舞蹈,最后還是在刀光劍影中落幕。

那是一個無歌的年代,我們卻每天都在歌詠。那是一個無舞的歲月,我們卻整日地跳舞。我們把一段無顏無色的青春涂成了金色。如果有影像留存,可以映出一段特定歷史、一個特定環(huán)境中孩子們的率真和心態(tài)。

要畢業(yè)的時候,傳來要恢復高考制度的喜訊。于是,木頭槍做了柴禾,小磚窯已成了歷史,積肥成了昨天,夏鋤秋收成了去年的往事。

為了乘上“高考第一班車”,學校做了不懈的努力。每天教室書聲瑯瑯,各種學習活動接踵而來。那時我還當了一陣班干部——學委。

整個中學時代,有了第一次數(shù)學競賽,也是唯一的一次競賽。

這次競賽也算是高考的一次演練。因為參加的人不多,記住的人也不會太多。但我是記得的,因為我進入前三名,很自得。每次我都是向兒子這么大肆炫耀。實際上,我和第一名差得很遠。

第一名是我班的一個男生,人稱“數(shù)學大拿”。“大拿”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大腕”。競賽最后一道加試題只有“大拿”做對了。用兒子的話比喻,我和“大拿”是高速公路上的寶馬和松花江,沒有可比性。

這次競賽,貓王第二。和我并列第三的是三班的一個男生,后來聽說自殺了。很可惜。

如果趕上恢復高考這班車,“數(shù)學大拿”考個名牌大學是沒問題的。

可惜“高考”在我們畢業(yè)五年后才姍姍來遲。

五年是怎樣一個概念?我們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經(jīng)歷了返城就業(yè)。歷史改寫了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人生也改寫了歷史。歷史這樣記載了我們:這是一群沒有文化的知識青年。

那年,我有了一份像樣的工作,做了一名團干部,每月能掙36元人民幣。36元對那時的家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

當面對高考“班車”駛來時,我已丟失了自信。

“數(shù)學大拿”也沒參加高考,其原因是否像我一樣?

一個人如果失去了自信,是件可怕的事。機緣稍縱即逝。因為這個過程的缺失,我的人生起點一直很低,直到現(xiàn)在。

大概讀完了莊子的《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大概讀完了毛主席的“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我們中學畢業(yè)了。

那時畢業(yè)照上大多寫著:中華兒女志在四方。其實我們大多數(shù)沒有離開這座城市。我曾寫給小胖一首詩,里面有這樣的句子:

一個城市不算遠可又遠在天涯那是瑣碎的日子磕碎了飛翔的雙翼當回過頭來兒子已像山一樣因事隔三十多年,許多人和事斷斷續(xù)續(xù),真實或不真實,但一份情感是真實的,見證著我們特殊的年代,見證著我們飛揚的青春。文中涉及的同學和事件如有出入和不當,請見諒,權當青春歲月的一段歌行。

最后把法國杜拉斯《情人》中的一句話送給這段記憶,送給我的同學們:“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特意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貌。”

2006年7月22日寫在兒子高中階段,送給龍兒18歲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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