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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野渡無人舟自橫

劉盛亞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白發就蓋在頭上,白須就飄在胸前。而那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第二次看見他的時候,白發仍舊蓋在頭上,白須依然飄在胸前。而第二次看見他的我已是為人父母的壯年人了(這里所指的“次”,是一段時間而不是僅僅一次)。

這個老頭子有一只船。這只船是一只我們常見的小木船,上面搭著席棚。照說,這樣一只船是可以上溯某鎮下通府城了,而這個主人和他的船卻永遠來往于對河兩岸間。

河面很窄,在冬天水落的時候,略知水性的人便可從容地走過,然而這也只是我們的想法,事實上卻沒有那樣不怕冷的人真正從那里走過去的。

我們要去城中買東西或是有別的事情時就得去到渡口。如果老頭兒的船在岸邊停著,我們就立刻上船去。有時來得不巧,他的船已撐出去了,便得等上一會。

這船原不屬于這老頭兒而是一個慈善會所有的,老頭兒被長年雇用下來在兩岸渡人。這是一個義渡,所以客人們揚長而來也就不付一錢地揚長而去。然而也有不忍心白讓老頭兒出力的,就不拘多少地給他幾個錢,他總含笑地接受,在多皺的臉上綻開更多的帶著笑意的黑色紋路。

我們家里的人過渡是歷來就給錢的,所以老頭兒把我們認熟了。只要我們一到渡口,他就會迎到船頭,把大人手上的東西或是較小的孩子接上船去。有時他的船撐出去不遠或是剛到彼岸,只要一叫“老蕭,過河,”他就會掉回船頭來接我們或是立刻將船搖回來。

雖然今天回想起來,可能是我們一家人待他特別寬厚所致,然而我總不愿如此卑污地想。在我的心目中,他之對我們較好完全是基于友誼的。

第一次常常見到他的年月里,我并不特別留意他,因為我生性好熱鬧,城市是引誘著我的,經過渡口不是在去城市時便是在城內游夠了回家來。因此我對老蕭的看法也不過像我對一個小橋,一個城門的看法而已,絕對不曾把老蕭看成和我們一樣有喜怒哀樂的人。

我記得極清楚,那是一個冬天。戶外下著微雨,風搖著樹枝發出使人不暢快的聲音。在中國西部,這已算較冷的天氣,我們全躲在屋子里烤火。

祖母是不大贊成我們烤火的,所以即使在最冷的天氣,屋子里也只燒著一個火盆,非特只用炭末和土作成的“炭元”而且還讓灰把它掩上——幾乎全部掩上,只是不滅而已。然而我們作孩子盼望著那一點微微的紅火,已不愿出門而躲在屋內了。

“多溫暖呀!”我寫到這里還禁不住筆不寫下我當時的呼叫來。

然而我們總不滿意于小火的。

如果要在火盆上燒點甚么呢,火可以被允許弄得大點,而且還可能改用杠炭。

“我們吃日本鍋吧。”于是我說了。

大人們婉辭地拒絕了。

可是我們輪流地為同一目的而請求,祖母終于拿了五角錢叫進城去買牛肉。

牛肉在鄉間是買不到的,因為鄉下人認為牛是耕田的,吃了有罪過。為了買牛肉,就得進城。

可是這一天在我們高興之后來的是失望,不久我就帶著那五毛錢回來了。

“老蕭生了病,封渡了。”

封渡是很嚴重的事,從前內戰頻仍時,兩軍將要爭奪縣城便會封渡。封渡即是斷絕水上交通的意思。另外也還因別的原因封過渡,那是前幾年山洪暴發河流過分湍激了。

我每一次過渡,不論晴雨都遠遠看見老蕭和他的渡船,可是這一天在凄風苦雨中,那船卻橫擱在淺水邊。

此后老蕭仍是長年地渡著人,這也就是說老船家只生過那么一次病。

十多年我都沒有回家,在家信中我常問到這老舟子,他們有時也寫上老蕭,不過總是說他如舊而已。

歸心似箭,確是一點不錯的。再拐一個彎就可望見渡口時,我急匆匆地幾乎是在跑了,可是我又對自己說:“別跑,你已經是個大人了!”

我見老蕭和他的渡船,風景如舊,老蕭也是如舊。不過使我感到悵然的,他并沒有立刻就招呼我。

我把手作了個揚聲筒:“老蕭!老蕭!”

老船夫走到船頭上來,把手遮在眼睛上向這面望來,微風把他的白色的長發吹向我的家的那個方向,我聽見他的聲音逆著風送過來。他的聲音不大清楚,可是我聽得出鄉音來,那是接連兩聲“哪個?”

“是我,”我大聲地說,一面就一口氣跑到江邊,因為我忽略了那是一只船,就重重地踏上船頭,那船就猛烈地動蕩了幾下。

“慢仗些,慢仗些。”他連連地喊著。

“老蕭,對不起。”我抱歉地說,等船平定了以后,我才又問:“老蕭,你認得我么?”

他茫然地望著我,昏昏的眼珠慢慢地轉動,他喉里響著呵——呵——的聲音,“你——你是?”

我告訴了他我的姓名。

“你?你!——”他的老眼里閃著淚光。我自己也感到一陣鼻酸,可是這刺激的來源多半乃是由于高興。

他很快地把我渡到彼岸,他有些喘氣。“快回去吧!家里人都等著你。”

我聽從他的話,很快的就同他分手了。

我見到他的時候并不曾發現有甚么異樣,可是第二天要去縣城時又只見到船而沒有見到人了。

于是我多走了三十里旱路才渡過了江。

這一次我才知道在船之外他還有家的,他的老伴侶早在十八九年前死去,遺留下一女一男。照著天賦給窮苦善良人的例規,很多年前便把女兒嫁了,從此若干年就不知那以船為家的女婿往哪里去了。

“我一輩子都弄船,我要一輩子守著這個渡口。”他無力地無希望地說:“萬一我的兒女想找我,他們一來就會找著。”

他的兒子原來總是在他身邊,可是卻在五年前當壯丁被抓去了。

他存了一個希望,戰爭結束了兒子會回來的。可是戰爭結束了,他的兒子仍沒有回來。

我的回來對他是一個刺激,所以他在我離開小船以后便倒下了。(這是后來別人告訴我的。)

沒有人知道他突然病倒的原因,而我卻知道得很清楚。

一月后我離開家的時候,內戰打得正激烈,義渡還不曾找到渡家,我經過那渡口,望見那只船,那只船破舊了許多。夕陽影里我還有三十里奔程,至今想來尤覺沒多看看那只船是件憾事。

一句古舊的詩凄然地在我耳邊吟哦:“野渡無人舟自橫。”是的,那古老的渡口沒有舟子,只余二只破船,這荒涼的情形是誰有以致之呢?

【人物介紹】

劉盛亞(1915-1960),重慶人。1938年畢業于德國法蘭克福大學。歷任四川省立戲劇學校導師,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成都文協理事,群眾出版社總編輯,《西方日報》周末文藝主編,《大公報》文藝主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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