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史上,筑造過各式各樣的墻。
然而,恐怕沒有一堵墻有柏林墻那樣奇葩:它在地面升起時,是世界冷戰的符號和標志;它坍塌時的撕裂聲,又成為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的前奏曲。
這是一堵什么樣的墻?我有著強烈的好奇。到了柏林,不能不一睹尊容。
10月下旬的柏林,有些寒意。好在天氣不錯,陽光明媚,溫度在5攝氏度上下。吃過早飯,驅車前往柏林墻遺址。我們住宿在柏林的賓館,離柏林墻僅二十分鐘的車程。
現存的柏林墻殘跡,約1.3公里長,我們看了一段四五百米的圍墻,足有四米多高。整墻被涂鴉覆蓋,涂鴉面積據說屬世界之最,原有長達二十多公里,有幾千幅水粉畫。內容涉及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藝術、日常生活,有歌頌的,有詛咒的,有寫真的,有諷刺的,談吐吟唱,嬉笑怒罵,是一個世界涂鴉藝術家的樂園。作者有世界著名的涂鴉大師,有知名的畫家,也有工人、農民、中小學生。最著名的一幅畫莫過于“兄弟之吻”。作者是莫斯科藝術家迪米特里·弗魯貝爾。他根據蘇聯與民主德國兩國領導人會面的照片而畫。畫面上兩個老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深情互吻。柏林墻倒塌之后,這幅畫被拆除了。現在只能看到這幅畫高高地矗立在柏林墻對面一棟建筑上。
坍塌之后的柏林墻邊再現這樣一幅畫作,給人太多的想象空間。這絕不是兩個男人的“同志”之吻!那是什么?是東西方之吻?兩種制度、主義之吻?
殘存的柏林墻,現在是柏林一個旅游景點。墻邊,一個小販擺放著當年柏林墻的歷史照片,顯示當年柏林墻的情形,這些照片把游人帶進流失的時光隧道。
二戰后,納粹德國被蘇、美、英、法分四區占領。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與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相繼成立,兩個德國成為東西方陣營交鋒的前沿,各事其主,互不相讓。東德于1961年開始沿著與西德的邊界架設鐵絲網,后多次修繕加固,成為混凝土圍墻。有155公里長,三至四米高。東德稱之為“反法西斯防衛墻”。主要是為了阻止東德人投奔西德。1989年11月9日,屹立了二十八年的柏林墻轟然倒塌,1990年兩德重歸統一。
柏林墻作為反法西斯的屏障而出生,以圍堵民眾出逃為己任。十分耐人尋味的是,自從有了柏林墻,各種穿越柏林墻的技術就應運而生。圍堵與反圍堵,立墻與破墻的博弈一天也沒停止過。破墻、穿墻、逃亡的技術也在東德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平。據說德國分裂后,約有250萬東德知識分子、技術人才、年輕勞動力流往西德和其他西方國家,筑墻防逃成為東德的不二選擇。
但是,用混凝土、鐵絲網構筑的圍墻,遠沒有東德人投奔西方意志的堅毅,擋得住人體卻擋不住人心。柏林墻從矗立到坍塌,從鐵絲網到混凝土,由一層防線到十五層防線,圍堵與反圍堵,此消彼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防御進一步,逃亡之技高一招。柏林墻存在的二十八年間,東德人研究出十二種以上的逃亡辦法:跳樓(有的圍墻連著居民住房,因而同一棟樓前面在東德,后面在西德)、穿墻、翻墻、借助小汽車(人藏在后備廂、底盤)、潛水、躲在電纜卷筒里、穿過地下隧道等等。總之,逃越柏林墻的誘惑,極大地豐富了東德人的智慧和勇氣,上演了很多悲壯慘烈的逃亡故事。1979年的一個深夜,東德黑色夜幕上空出現一個高度為二十八米的歐洲史上最大的熱氣球。當這個熱氣球接近柏林墻地域時,被東德地面警察發現,就在警察準備朝熱氣球開槍時,熱氣球迅速爬升兩千六百米,隨后不知去向。二十八分鐘之后,熱氣球落地了,上面裝了兩個東德家庭,大人小孩共八個人。他們既不是運動員,也不是科學家,他們對氣體動力學一無所知。自從萌生了用熱氣球逃出東德的想法之后,他們買來書籍,學習有關原理。購置了大量的紡織品,一次次試驗,掌握了熱氣球飛行所必備的材料學、工程學、物理、化學、力學等知識后,帶著家人和孩子就上天了。他們把一切交給了上帝,在天上飄了二十四小時后著陸了。西德一位邊防軍人發現了他們,笑著對他們說:“你們自由了!這里是西德的領土。”
我想,兩家人八條性命,茫然飄向天空,需要多大的勇氣?為什么?就為那個軍人說的“自由”兩個字?
這兩家人是幸運的。要知道,柏林墻的防御是高水平的:三百多座瞭望塔,二十二座碉堡,六百多只警犬,有鋼制拒馬、音響警報纜、反車輛壕溝、無草坪空地。荷槍實彈的一萬四千名武警二十四小時站崗,一旦發現越墻者瞬間就可以開槍擊斃。因為國家下達了“開槍射擊令”。柏林墻建成至1989年,共有5043人成功越墻逃入西柏林,3221人被逮捕,239人遭擊斃,260人受傷。我們沿著柏林墻前行,不時看見墻邊立有一米多高的白色十字架,陪同我們的德國朋友說,那正是一個逃亡者魂飛魄散的見證。
是什么力量讓東德人這樣舍生忘死、前赴后繼?我沒研究過統一前東西德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差異。從資料上看,東德國土面積不及西德一半,人口不到西德三分之一。1988年,東德的人均國民收入為9309美元,而西德則達15881美元。德國的朋友告訴我,戰后東西德分別被美國和蘇聯控制,兩個尿不到一壺的主子,給自己的小兄弟嫁接了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和發展模式。加上西德參加了“馬歇爾計劃”,國民人均獲得一百四十馬克的補貼。西德實行“有良心的資本主義”,獲得了近二十年的高速發展,外匯儲備在上世紀70年代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增速很快超過英國、法國,僅次于日本。而蘇聯執意要在東德報仇雪恨,蘇聯在二戰中死傷兩千多萬人,斯大林要德國支付一百億美元的戰爭賠款,實際在東德索取了一百二十五億美元,東德居民因此人均負債兩千五百馬克。蘇聯索債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連鐵軌、管道、工廠、汽車都拆走,拉回國內。晝夜兼程,據說拉了四十多萬節火車皮。同時,又在東德復制“斯大林版”計劃經濟體制。盡管如此,東德在社會主義陣營,經濟發展水平仍屬最好最快的,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是走在世界前列的。可為什么那長達一百五十多公里、高達三四米的柏林墻仍擋不住東德人的逃亡呢?有人琢磨出這樣的道道:柏林墻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墻。這種意識形態把人看成國家財產,既然是國家的,代表國家的管理者就有權決定你的工作生活,包括你讀什么書、說什么話。這是個“去人格化”的過程,使人成為物。
或許,東德人破墻而出不外乎是吸一口不同的空氣而已。
所以,當信念倒塌的時候,再堅固的磚石之墻也不過是一片紙墻。圍墻越高,越堅固,越嚴守,坍塌得越快。
追求美好生活是人類的天性,剝奪天性的圍墻倒塌成為必然!
2016年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