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堂之門
何竹默和博瑜桑并排往回走。
博瑜桑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困惑她已久的問題:“你是不是朝詹姆斯開過槍?”
“是。”
這一肯定回答讓博瑜桑愈加難受起來。
“從來沒有人問我是不是自愿,你信不信十年前的那一槍不屬于他殺行為而是自殺行為。”
博瑜桑瞬間被一種稱為驚奇的感覺所俘掠,并不是來源于何竹默這個人,而是對于事實的尚未被詮釋完畢的真相,反應過來后,尾隨的是漫天的愧疚以及心疼,她隨即做出選擇:“我相信你。”
何竹默至今都還記得詹姆斯突然扣住他的手把槍對著他自己時所呈現出來的令人驚懼的速度感以及無法抗拒的力度感,從各個方面全力將他限制。
這是他第一次嘗到無力的感覺,他發誓,也是最后一次。
當時季秋明曾問他為什么不做出反抗。
何竹默給出了如下答案:“瘋子的執念你根本無法想象。”
豈止是凡人持有的力量可以掙脫的?
“我以前跟詹姆斯同一間學校,他對寫作十分癡迷,經常把他的作品拿給我看,但是其他人都不認可他的作品,特別是老師,從小到大寫的作文,都得到非常差的反饋。再加上他較為陰暗的家庭環境,長期以來得不到認同滋生了大量的負面情緒。……他后來甚至產生了企圖想控制別人思想的念頭,一發便不可收拾。”
博瑜桑一瞬間產生習得性無助的錯覺……只可惜,詹姆斯的反應比習得性無助還要糟糕。她大概有點懂得天才那種隱在骨子里的自負,以及超越常人的邏輯,而擁有非人般的能力卻希望常人能夠理解的所產生的離異,產生了強大的荒謬感。
“而控制的載體就是計算機。”
何竹默緩緩道來,仿佛只是在闡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往事隨時間積淀,褪下尖銳的疼,只剩下漫天的麻木之感。
“我是當時系里公認的計算機天才,他后來找過我一次合作,我拒絕他,他后來以我父母作為要挾,我去找他談判。大概是我第一次對他所做的決定持反對的態度,他受了極大的刺激……他想開槍殺了我,我從他手里搶過槍,純粹是出于自衛,我想讓他冷靜下來,只是他后來竟通過我的手把槍對準了他自己。”
“再后來……你都看到了。”
何竹默在看到博瑜桑時候才明白這不僅是詹姆斯在宣泄對自己反抗的不滿,也是讓自己感受到失控與誤解的滋味。只有同一類人,他們才能真正的互相理解。才不會產生一種人與生活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離異。
“可是能跟你讀一間學校,他的能耐必也不小啊……”
“不不不,他只覺得在他所在的領域所喜歡的領域被認可才是一種認可,其他的人可都是一種諷刺。”
不幸的自感注定是有限的,在他那里,卻始終是無限的。
真是客體的非人類存在。
博瑜桑上前一步,握住何竹默的手,像是在給他力量,何竹默回握,冰冷的手指漸漸有了溫度和力度。
警局內。
何竹默平靜地坐在詹姆斯面前,他知道,有些事情他得不到解釋是不會罷休的。
他隱隱覺得,詹姆斯是在尋求解脫。
他們中間,一墻之隔。
此時,天堂之門已緩緩打開。
詹姆斯緩緩開口:“戲,演得不錯。”
何竹默淺笑:“你的智商總算有些回落。”
陸青宵至始至終都是何竹默的人,在美國時陸青宵告知他找到了詹姆斯的時候,他就開始密謀如何將詹姆斯逮捕,他先是讓陸青宵成為詹姆斯的徒弟,降低他的防備,恰巧博瑜桑是詹姆斯的心理醫師,他按捺住重逢的喜悅,讓博瑜桑陪自己演了一出戲。
除了形式與人物關系作假,心理反應皆為真實。
其實何竹默當時并不想讓博瑜桑涉險,哪怕只是假裝被注射藥物,可是她堅持,秉持著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理論,他也就只好由著她。
詹姆斯的眼里流露出釋然,他這一輩子能遇到這么一位高手十分值得,他從選擇信任陸青宵開始一切便逃不出何竹默的控制,他驚異于自己此刻竟能體會佛經上說的菩提樹的華蓋下面,迦毗太子證菩提果時的心情。
讓陸青宵接近他,博瑜桑在當時雖然與何竹默并不親密,但他懂得利用優勢條件,又陰差陽錯地使博瑜桑恢復記憶。
輸給這樣的對手……值。
收到這樣的消息,何竹默并不意外,握著手機的手緩緩垂落,連帶思緒一并歸入沉寂,沉寂中,最喜歡的詩人巴斯特納克的詩歌《哈姆雷特》擠入腦海。
“喧囔已靜,我踏上臺前。
倚著舞臺的邊門,我諦聽,
等待著我的未來際遇的回聲,
闃靜如遙遠的聲音。
暗夜使我成為它的標靶
千百副望遠鏡同時瞄準。
亞伯天父,假使應允
請免除我的苦杯。
然而我珍重,固執的意念
我甘愿但當這個角色
但此刻,另一出戲正搬演
就請我免這一回的角色吧
然而劇的情節已經排定
且最終的結局,亦無可逃避。
我孤獨佇立,偽善者皆為主宰,
活著過一生,究竟不是兒戲。”
音樂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固定樂思,原為精神醫學上的“執念”,在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則指一個旋律代表的特定人物。
詹姆斯成為他生命中的主旋律,成了不死的童話。
以普世的反對為代價。
馬勒的第二交響曲《復活》第四樂章《原光》描述的是靈魂告別入世以后,到進入天堂前的場景,緩緩奏響——
“痛苦啊,侵入萬物的你,
我已逃脫!
死亡啊,征服一切的你
已被征服!
我已贏得的翅膀
在屬于愛的熱烈的沖動中
飛起
朝向那肉眼無法透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