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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經濟學家作為一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和學者,常常以個人或主導一種思潮來參與和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政策。這種群體性的、大規模的、全方位的參與和影響,實在是中國經濟改革中的一個獨特現象。

中國1980年代全面啟動的改革,涉及經濟、政治、社會、文化、思想各個領域,涉及社會各個階層,涉及城市和鄉村。其中的經濟改革是改革的中心,最具有沖擊力、張力和滲透力,無時不在,無所不在。經過30多年,今天到了需要認真記載1980年代經濟改革的時候了,更確切地說,我想把第一個10年的歷史刻度劃在1979年至1989年。究竟應該站在哪里看待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這本書從經濟學家群體的思想探索出發,以那個時代的一些典型事件為線索,呈現1980年代的時代風貌,試圖為人們了解、理解、認知和研究早期經濟改革,提供一個窗口,或者叫一條路徑。

關于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歷史,已經存在于各種形式的文字記載中,諸如經濟改革大事記,具體經濟部門和地區的經濟改革史,對經濟改革有過貢獻的人物,包括某些經濟學家的傳記和回憶錄,以及一些局部的關于經濟改革的思想史。它們基本上按以下三種“范式”來組織:

其一,“革命史范式”。既然中國經濟改革是以1949年建立的政治制度框架為前提,中國共產黨是此次改革的“核心力量”,意識形態和政治因素對經濟改革過程影響至深,因此,改革自然是中國共產黨代表的革命正統的延續,改革歷史自然是政治史,需要以重大政治事件為敘述對象,研究視角是執政黨和領導人,例如中國改革和鄧小平。

其二,“現代化范式”。1980年代的改革不可能獨立于中國現代史。經濟改革是中國現代化過程的組成部分,經濟改革的歷史似乎主要是經濟發展,以及經濟制度和經濟結構變化的歷史,研究視角或者是宏觀經濟,或者是區域的、部門的、企業的,例如農村改革歷史,或者企業改革歷史。

其三,“社會和文化范式”。這種范式力求以社會演變、文化思潮,以及相關人物為敘述對象,折射出經濟改革。例如關于1980年代的“文化熱”研究,隱含了對改革歷史深層結構的探討。

上述關于經濟改革歷史研究“范式”,反映了中國目前在近現代歷史記載和研究方面基本“范式”的局限性。其實,不論是中國近現代歷史,還是1980年代的改革歷史,都是中國大歷史,特別是20世紀的組成部分;革命、現代化和文化不過是其中的部分因素,經濟改革所要建立的市場經濟、開放經濟和產權制度,中國原本有之。在1970年代末,中國告別這樣的社會不足30年。那時40歲以上的人群,多有過“解放前”(1949年以前)經濟生活的經歷和記憶。所以,改革是否定計劃經濟的歷史回歸和重建,沒有哪一種“范式”足以概括改革的真實過程。“范式”的局限就在于簡單化地對待復雜歷史,用某種“先驗主義”,或后來的觀念、理論和經驗闡釋歷史。

我所記述的1980年代經濟改革,做了一點新的嘗試,以體驗性的感性認識為基礎:

首先,力求“一是一,二是二”地發掘和記載,像繪畫似的“寫生”和“白描”。

第二,敘述類型以人物為中心,即以參與了1980年代改革的經濟學家為主要線索。但是,卻不是這些經濟學人物的傳記,而是包括個體的群體,群體的思想淵源,彼此聯系,及其對經濟改革的影響模式。

第三,以人敘事,以人帶事,重細節,注意將人和事與所處的歷史時空,以及大歷史走向緊密聯系。

第四,以經濟學人和相關事件為中心,帶出制度、機構、組織、網絡關系和各種“平臺”的歷史作用。

經過長達10年的“文化大革命”,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告別“革命”,開始“改革”。在“改革”還處于是口號、是方向、是一種新理想的時候,它已經滿足了民眾厭倦“革命”的普遍情緒,迅速深入人心。從此,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個詞像“改革”那樣——中國和世界甚至處于離開“改革”的概念,就不足以描述和解釋中國的地步。但是,時至今日,人們對“改革”的內涵莫衷一是,人們很難定義中國的“改革”。所以,中國“改革”從來也不可能被設計出來。

1980年代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經濟改革啟動之時,并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和組織改革,沒有現成的理論和思想指導改革,不清楚目標,不清楚過程,對走向和風險都沒有辦法估計。知道要改革,卻不知道怎么改,更不知道要改成什么樣子;知道改革如同過河,卻不知道彼岸有多遠;知道可能要摸著石頭過河,卻并不清楚石頭在哪里,有多少石頭。所以,中國的經濟改革是歷史自發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說,這是被動的改革,是倉促的改革。

有若干文獻記述了這樣的歷史場景。比如在《兩份〈初步意見〉的背后》中寫道:“必須改革,這是共識。但是,怎么改?改到什么程度,改成什么樣子?尚來不及想。即使后來被稱為改革總設計師鄧小平的頭腦里,也并沒有藍圖。改革的序幕,是被一雙歷史的大手拉開的,所有的演員、導演都在場。然而,這是一場沒有腳本的改革。”

經濟學家群體的特殊性在于,他們的知識背景、專業訓練、信息資源,使得他們能夠具體地而不是抽象地認識到中國的貧窮,中國不僅與發達國家差距巨大,即使與發展中國家的差距都在急劇擴大;1949年以后在中國建立的計劃經濟、公有制和封閉經濟難以為繼。不僅如此,經濟學家可以提出中國選擇的參照系,哪怕是模糊和幼稚的。《訪日歸來》一文,記述的就是鄧力群、馬洪等人在改革早期的認識。

經濟體制、結構、運行,三者高度依存,不可分解,牽一發而動全身。中國是一個質量超重的經濟體,一旦經濟改革啟動,很快在廣度和深度兩個方面形成巨大慣性。在這樣的歷史場景下,經濟學家群體性登場。1980年代,中國經濟學家至少有如下基本功能:

其一,證明經濟改革的合法化。中國的經濟改革是在不改變政治制度、不觸動既定法律體系和不挑戰意識形態的前提下開始的。這樣,經濟學家最重要的初始任務就是證明發展商品經濟不意味著否定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經濟學家要用傳統意識形態理論和概念解釋改革實踐,論證在計劃和市場之間存在一個橋梁。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1987年,中共十三大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路線,即:領導和團結全國各族人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為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奮斗。概括起來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即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是由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主要矛盾——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決定的。“兩個基本點”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理論,就是一個最重要的成果。

其二,探討經濟體制改革的基本政策,例如農村改革、金融改革和價格改革。

其三,推動建立開放經濟。今天,中國需要開放是婦孺皆知的常識。在30多年前,需要有識之士,包括經濟學家呼吁和論說中國為什么要開放,開放什么,怎樣開放。中國人從接受需要外國的資本、技術,進而需要學習外國的管理、企業制度,直到接受中國必須和世界市場接軌,走外向型經濟,自覺參加WTO,其過程談何容易,這是和經濟學家的貢獻分不開的。

其四,論證中國經濟模式轉換和發展戰略。在1980年代,產業政策、技術政策和經濟發展戰略,一度是社會各界關注的“熱點”。當年的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主持的“21世紀中國研究”,代表了那個時代關于中國經濟發展戰略研究的最高水平。

其五,進行宏觀經濟分析、預測,提出政策建議。諸如經濟運行是否正常,如何看待通貨膨脹,如何處理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關系,等等。

其六,重大項目的可行性論證。例如上海寶鋼論證和山西重化學工業基地論證。

其七,普及經濟學、企業管理學的大學教育和職業教育。例如,1980年前后開講西方經濟學,蔣一葦創建旨在改善工業企業管理的刊授大學。

事實上,在1980年代經濟改革的方方面面,經濟學家都是不可缺失的一個群體。

1980年代的中國經濟學家,就整體來說,沒有多少人有很高的職位,更沒有利益集團背景,如同其他公職人員和學者,收入普遍低下。他們主要分布在學術部門、高等院校、傳統的政府部門,以及新建立的改革政策制定和咨詢部門。但是,他們對中國經濟發展和改革決策的影響力之“大”之“深”,是今天的經濟學家難以“超越”的,也是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的。

那時,毛澤東時期的決策體系已經打破,新的決策體制尚未形成。傳統的政府系統,包括中央政府的經濟職能部門(例如國家計委、國家經委以及農業、工交、財政的機構)和各級地方政府,都難以適應急劇發生的經濟體制改革。所以,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決策,要實現創造性和避免重大失誤,需要突破中央政府的“條條”和地方政府的“塊塊”約束。當時的高層決策,不得不更倚重1980年代建立的新機構(例如,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等機構)、輿論系統、民眾的創舉和呼聲。那個時候的經濟學家,具有提出改革理論和說法的能力,成為制定改革政策新機構的主力軍;熟悉人民和基層,直接接觸農村和工廠,直接面對民眾和實際經濟問題,發現和反映民眾的創舉和呼聲,總結社會基層改革經驗(例如,小崗村的家庭承包制、各地的“倒爺”、先富裕起來的“萬元戶”,都是發生在社會基層的民眾的實際行動),把它們轉化成經濟改革的語言、邏輯和政策建議。經濟學家甚至可以走向街頭和民眾對話,與媒體建立廣泛聯系。他們在實現改革決策過程中的上情下達、下情上達和增加改革決策透明度方面,扮演了不可替代的“歷史角色”。

當然,1980年代的經濟學家能夠對決策產生那么重大的影響,與他們中間的一些代表人物的資格、學識和所處的位置有極大關系。例如薛暮橋、杜潤生、馬洪,作為代表人物,他們事實上是經濟改革決策集體中的重要甚至是主要的成員。

中國經濟學家在1980年代能夠參與和影響決策,是時代使然。那個時代的領導者對經濟學和經濟學家的強烈需求,也是一個原因,甚至是重要的歷史原因。

古今中外的改革,不論成功和失敗的,都有一個中堅決策集團,他們自覺、超前、有意識地指引、領導和推進歷史改變。在1980年代,中國出現了改革的決策集團,鄧小平、胡耀邦等是這個集團的重要成員,他們集拓荒者、設計者、決策者、領導者和實踐者于一身。

在歷史上,1980年代,是共產黨和國家領導人與經濟學家的關系最為特殊的時期。他們學習、兼聽、吸收、融會貫通、加以創新,轉化成對于中國經濟的判斷力;他們適時地為經濟學家提供參與改革決策的窗口和平臺,賞識青年人,重視他們的思想;他們具有理解復雜經濟系統、判斷經濟走向、推動經濟發展和改革的能力;他們具有整體看待中國經濟、理解世界經濟趨勢的素質,以及兼顧短期、中期和長期經濟問題的眼光;他們懂得意識形態,回避意識形態,超越意識形態,為推進改革不斷清除意識形態障礙。今天來看,中國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之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全面鋪開,進展深入,形成不可逆轉的格局,是決定于這樣的改革決策集團的。

對于參與1980年代經濟改革的經濟學家群體,我作了兩種劃分:

第一種:依據當時經濟學家的思想資源,主要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西方經濟學,以及東歐國家的批判計劃經濟和改革理論,劃分了五類:第一類,是留學英美,民國年間回到中國的學者,或在大學執教,像陳岱孫、張培剛等;或進了金融機構,像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里一些老先生;或在研究機構,像中央研究院的巫寶三等。第二類,生活在民國商品經濟最發達區域,從農村調查研究開始起步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像陳翰笙帶出來的薛暮橋、錢俊瑞、徐雪寒等。第三類,從共產黨內被選送到蘇聯接受政治經濟學訓練的經濟學家,像孫冶方等;第四類,從延安走出來的,土生土長靠自學的人,像馬洪等。第五類,1949年以前受過初等或高等教育,1949年以后系統學習《資本論》,接受蘇聯政治經濟學教育,1980年代重新補修現代經濟學,像劉國光、董輔礽、吳敬璉等。

第二種:以年齡劃分,第一代,出生于1920年以前。他們中的很多人實際上是中國最后一代老布爾什維克,年輕時追求自由、民主,追隨共產黨,1949年后,參與締造計劃經濟體制,繼而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飽受磨難。當改革開放時代來臨,他們不計個人得失,一心為國為民,無私奉獻,像孫冶方、薛暮橋、蔣一葦,等等。第二代,出生于1920—1940年。他們中有的在民國時期上大學,像劉國光在西南聯大、董輔礽在武漢大學、高尚全在圣約翰大學,等等,接受了西方經濟學訓練;有的是1949年以后入大學,以學習《資本論》和蘇聯政治經濟學為主,改革開放以后,得以學習現代經濟學,像吳敬璉、趙人偉,等等。第三代,出生于1940—1960年。他們中有“文革”前的大學生,大多數則是“老三屆”,即1966、1967、1968年畢業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學生,經歷了“上山下鄉”,“文革”后,以高齡考大學,考研究生。這些人的主體如今也已是60歲上下的年紀。

1980年代的經濟學家群體之所以產生那么大的能量,不可忽視兩個效應:其一,“雜交”效應。不同的思想資源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導致中國經濟改革大體形成了中國式的思路和模式。其二,“三代同堂”效應。任何時代都會是三代到四代的共存,但是,1980年代的三代經濟學家,實在差別太大,卻集合在一起。中國農村改革的突破和進展,就有杜潤生和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第一代和第三代,官方和民間,共同推動的貢獻。

如今,上述三代經濟學家多數已經退隱,還有一些早已不為人知。然而,他們曾經是一個群體,一同創造歷史。

1980年代經濟改革的思想,兼收并蓄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西方經濟學,以及東歐國家的批判計劃經濟和改革理論。中國經濟學家在那個時代所提供的經濟理論,似乎是混雜的和混合的,創新成分很低,學術價值有限,不僅沒有產生東歐國家諸如奧斯卡·蘭格、弗·布魯斯、奧塔·錫克、雅諾什·科爾奈那樣自成體系的系統改革經濟理論家,甚至沒有形成中國經濟學界自身的經濟理論派別。

但是,需要為那時的經濟學家說句公道話。中國在1950—1970年代,精神貧乏,教育倒退,經濟學領域自難避免。此外,理論從來是滯后的。經濟學理論研究的是一種穩定的經濟形態,而不是急速變化的經濟形態。中國經濟改革的實踐,超越了經濟學家的思維范圍——身在其中,距離太近。

絕大部分中國經濟學家,雖然基礎訓練先天不足,但是具有頑強的學習能力。從1950年代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沒有停止引進和介紹西方國家和其他實行“計劃經濟”國家的經濟理論,包括薩繆爾森的《經濟學》在內的大量經濟學經典都有中文譯本。1980年代伊始,中國經濟學家立刻走出去,海外經濟學家立刻被請進來。

1980年代的中國經濟學界,有著強烈的“宮廷化”、“奏折化”、實用化特征。但是,1980年代的中國經濟學家確實幸運,應被羨慕:他們此時此刻學習,此時此刻就有用武之地;他們形成影響,他們改變歷史。經濟學家如此重要,可能在1930年代出現過,其他時代則較罕見,在世界各國歷史上同樣并不多見。因為,經濟學家作為一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和學者,常常以個人或主導一種思潮來參與和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政策,這種群體性的、大規模的、全方位的參與和影響,實在是中國經濟改革中的一個獨特現象。

于是,在中國,經濟學成為顯學;經濟學家最引人注意;經濟學教育成為熱門;經濟學概念平民化、普及化。

今天,中國經濟學界有了越來越多訓練有素的經濟學學者,中國終于有了自己的“學院派”。他們中的一些人,對1980年代的經濟學家很不以為然,卻也有失淺薄和偏頗。

中國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從一開始就存在著矛盾:改革的對象其實就是執政黨及政府賴以存在的現實政治和經濟制度,而這樣的改革又需要這個執政黨及政府的領導和推進。所以,改革的動力和阻力都是來自現存的經濟、政治和社會體系,特別是來自權力的核心。1980年代,在意識形態的力量和慣性作用下的“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批判人道主義與異化”,都曾經是阻止和挑戰改革的“運動”。

到了1989年,雖然經過10年改革,可是沒有來得及形成一個足夠強有力與改革進程利益一致的社會階層。農民是受益者,但不足以構成支撐當時改革的社會基礎。在普遍要求改革的表象之后,民眾的改革需求發生分裂。知識分子和學生提出了超越經濟改革之外的社會和政治變革的訴求;而一些城市居民、國有企業職工,特別是舊經濟體制下的受益者,不能理解改革才是改善他們根本利益的出路;部分體制中人則著重于眼前既得利益。

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原本是存在著自身發展方向的。主要包括:其一,調整市場和政府的關系,加快市場發育,抑制政府膨脹;其二,全面推進非國有企業和民營經濟發展,形成中產階級,避免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形成;其三,將貧富差距控制在合理范圍,建立社會福利保障系統;其四,推進政治改革,實現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的同步,從制度上抑制腐敗現象。但是,歷史常常存在拐點,存在關鍵的年月。1989年就是中國當代歷史的一個拐點。中國改革的決策集體徹底改變。影響決策的結構變了,改革的內涵和價值取向變了。

中國的1980年代是在思想、理論和人才的斷裂,改變原本軌跡的背景下結束的。如果突破“歷史必然性”的僵化觀念,承認歷史的路徑并不是簡單宿命,是非線性發展,那么,可以假設,沒有1989年的拐點,歷史會是另一種結果,中國今天的改革面貌很可能大相徑庭。

從大歷史的角度看:1980年代的改革,其實孕育了中國后來多種走向的基因。中國在21世紀的演變的各種可能性,都可以從1980年代的改革中找到原因,發現征兆。人們常說的歷史視野,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能夠完成此書,是因為“天時、地利、人和”。講“天時”,1980年代是一個正在逝去,但尚不久遠的年代。切入這個選題時,正好是改革30年,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開始反思改革,回顧1980年代。講“地利”,身處北京,除了故事在北京上演,北京是這些人物的舞臺,這里有著國家的學術機構,是政府部門的集中地。講“人和”,與三代經濟學家有直接和間接的聯系。此外,《經濟觀察報》的支持,為我寫1980年代經濟學家的那些人與事,提供專欄版面,也是重要的。

再有,是我自己在1980年代的經歷和感受。那是我20歲至30歲的日子,我的教育,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價值觀,多與1980年代密不可分。英國哲學家柯林武德提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即歷史是歷史學家思想的反映。其實,歷史是記憶的載體,記憶永遠是一種表達。我既不是歷史學家,也并非經濟學家,但是,本書對于歷史的裁剪和記載,也是我思想的顯現。

在文學領域,有所謂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根據現代主義的說法,人是徹底隔離的、孤獨的、苦悶的和自我毀滅的。但是,現代主義還是主張要對歷史進行解釋,認為歷史傳統和個人記憶是解釋歷史的兩個因素。后現代主義則認為人是碎片,歷史是碎片化過程,歷史不可解釋,不過是各種文本和檔案的集合。面對歷史,我所傾向的是現代主義的:雖然歷史的過程是碎片,歷史事實不可能被窮盡,歷史事實和歷史資料之間存在重大偏差和時間差距,但是,人們需要歷史,歷史需要歷史,現在需要歷史。歷史就是要盡可能地還原和拼湊碎片,而碎片和記憶本質上是一回事,人是記憶的主體,盡管記憶存在選擇和偏差。

這本書就是選擇1980年代的經濟學家群體,依據私人收藏歷史文獻,依據可以采集的個人記憶,將碎片化的歷史重現拼湊起來,提供一長串曾經在那個時代發揮過作用的人的名單。先是一個一個故事,再將故事串聯在一起,把歷史貫通,為讀者提供一個可以延伸的線索和可以展開的畫面。歷史的登堂入室,總是要有門徑的,希望這本書,可以給所有關心那個時代的人,和關心那個時代對后來影響的人一個門徑。

1980年代,集中了今天久違的激情、想象力、熱忱、浪漫、理想主義和人文精神。人民支持啟蒙,崇尚真理,獨立思考,自由表達。王小波說過:讓我們歌唱80年代。王小波是意識到1980年代價值和對歷史深遠影響的先行者。除了王小波,還有許多在1980年代尚是青年的一批人,包括我本人,也有1980年代情結,拒絕用“往事如煙”、“恍如隔世”來描述那個年代。這不是單純的“懷舊”,其背后是對于1980年代的理想和價值判斷。

一個世紀有10個10年,但是,在一個世紀中,不是每個10年都同等重要。人們在經歷1990年代和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之后,幾乎不約而同地發現,1980年代的影響是如此深刻和深遠,其遺產是如此沉重和豐厚。1980年代承上啟下,其重要性也許還需要更長時間,甚至兩三代人才會得以全面評估。至今在中國,依然存在著一種無形的,但是確實作用著的1980年代能量。某種歷史的能量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喪失,反而會積聚和裂變,就如同某些宇宙能量一樣。

2010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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