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風義平生師友間
——清華四大導師的交誼
清華四大導師的關系問題,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學術話題。
如今,有關清華四大導師的關系,最為人們所熟知的,便是梁啟超極力舉薦陳寅恪的那段“學壇佳話”。
1925年春,剛應聘主持籌建國學研究院的吳宓和甫任國學院導師的梁啟超先生,分別向清華學校校長曹云祥竭力推薦陳寅恪(其時,陳氏雖然被留德的中國學生譽為“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但在國內識其姓名者卻極為有限;畢竟,以資格或者文憑品衡人才在當時已然成為一種社會風氣)。于是便出現了下面的戲劇性對話:
曹云祥問:“他是哪一國博士?”
梁啟超答道:“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
曹云祥又問:“他有沒有著作?”
梁啟超應曰:“也沒有什么著作。”
曹云祥搖了搖頭說:“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
梁啟超一聽這話,頓呈不悅之色,他情動于衷地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
這就是著名的“梁曹對”。事隔八十余年,我們仍能透過文字想見梁氏當年那種不容置辯、聲色俱厲之態。
不過,氣頭歸氣頭,人才還須力薦。本著推轂的初衷,梁啟超和吳宓還是耐下心來,詳細地向曹云祥介紹陳氏其人其學,以及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氏的一致性推重。與此同時,王國維、趙元任亦對陳氏大力舉薦。曹云祥聽罷,沒再表示異議,最終破格同意聘請。
“最終破格”四字,是筆者進行“歷史陳述”時的一種省筆,其具體的落實過程絕非如此簡捷。這一點僅從具體操作此事的吳宓當時日記中的“費盡氣力”、“難哉”二語足可揣度。如今,學術圈子中經常有人將此作為重實學輕文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今典”甚至“熟典”掛在嘴邊,那可就真有點過于“想當然”了。
那么,陳氏受聘清華的背后究竟有著什么樣的隱情呢?
這仍要先從清華國學院的其他幾位導師談起。在“四大”中,除趙元任一人持有哈佛大學博士學位證書外,王、梁皆無博士、碩士甚至學士頭銜,可謂“披褐懷玉”之士,但他們著述驚人,飆名四海,是當時學界公認的大師。至于陳氏,情況則大為不同。他在國外留學近二十年,該學的東西皆已到手,可就是缺少一頂金光閃閃的博士帽;加之他當時尚無王、梁那樣的赫赫名聲,故爾給吳宓帶來了諸多具體操作上的難度。
若無王、梁、趙等人的鼎力相薦,僅憑吳宓一人之力,縱令“費盡氣力”,能否獲得“最終破格”的結果,亦未可知。
那么,清華三大導師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為何如此看重陳氏呢?這似乎要從他們之間的“歷史淵源”說起。
梁啟超與義寧陳家曾為舊識,且與義寧陳家三代(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私誼篤厚,殊非一般。至于趙元任與陳氏之關系,也頗有淵源。
由于這樣一些特殊關系,梁啟超、趙元任如此力薦陳氏也就理有固至勢所必然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華四大導師中,王國維一向潛心治學,不擅交際,卻惟獨對陳氏入清華園一事熱心有加,極盡推轂之能事。這顯然亦非空谷來風,茲縷述如下。
王國維與陳氏又皆沐受過晚清大儒沈曾植的光霽,陳氏后來所從事的一些“特色專業”如梵文、西北史地、蒙古史研究等,皆受沈曾植影響所致。正是由于沈曾植的引薦,王國維得與陳家父子相識,關系日益契密。在王國維的晚年,陳氏可以說是他的最后一位知己。他們二人的“交往史”,大概可追溯到1915年。在這一年,經羅振玉介紹,王國維結識了心儀已久的沈曾植,而陳氏與王國維的相識相交,大致即在此時。幾年后,陳氏去巴黎拜訪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時,身上即帶有王國維寫給伯希和的介紹信。1922年,王國維被北京大學聘為通訊導師。次年,由于蒙古貴族升允的舉薦,深居紫禁城的廢帝溥儀征召他為清宮南書房行走,食五品俸祿。就在這一年,他的代表作《觀堂集林》問世,士林騰譽。1925年7月8日9時許,剛到清華園報到的陳氏在吳宓的陪同下拜望了王國維。這兩位久別重逢的曠世奇才,在清華園又開始了親密的交往。
以年齒論,王國維比陳氏大十三歲;以著述論,王國維此時已是著作等身、名滿天下。
而陳氏剛從海外歸來,尚無著作發表。但王國維絲毫不以此自居,他以一個學者的睿智目光,認定陳氏是一顆必將在學壇上大放光華的巨星,所以,平時對他關懷備至。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氏是幸運的,他剛到清華園就結上這個學富德醇的良師益友。
對于王國維,陳氏更是敬重有加。明人袁中道有詩云:“人生貴知心,定交無暮早。”(《德山別楊西來》)他們在清華園共事雖不到一年,卻肝膽相照,情逾骨肉。個中緣因,固非止一端。但學術理念與文化精神的趨同與共鳴,無疑是一大要因。
陳氏一向贊同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所謂“中西體用資循誘”。他屢屢批評學人以外來文化系統附會本位文化,如致劉文典信中,直言《馬氏文通》以西洋文法格義中國語文,“文通,文通,何其有通如是耶?”又如在為馮友蘭所著《中國哲學史》所作的審查報告中,雖未指名道姓,卻顯然是在譏諷曾著中國哲學史、喜談墨學又大力從事整理國故的胡適。理由無非都是本位文化尚多未解決疑問,而遽以西洋哲學觀念系統之。
而王國維的看法亦與陳氏趨同,他認為西學固然有勝過中國傳統文化的地方,中國文化也必須接受西學才有生氣與活力;但是,中國文化也有其自身的特性,外來文化思想一定要經過改變,才能適應中國的環境而產生作用,才能與中國本土文化相融合而影響世道人心,故曰外來文化思想“即令一時輸入,非與我中國固有之思想相化決不能保其勢力”。在王國維看來,印度佛教在六朝時的輸入,是中國文化思想接受外來文化影響的第一個時期。佛教東來,使“學者見之如饑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飲”,打破了“自漢以后儒家惟此抱殘守缺”和“吾國思想凋敝”
的僵滯狀態,給中國文化注入新的活力,促成六朝思想文化出現繁榮的景象。而晚清西學的輸入,則是中國文化思想接受外來文化影響的第二個時期。陳氏則借佛學闡析外來文化“輸入之后,若久不變易,則決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
的道理,顯然亦與王國維同一機杼。此二人可謂盡挹清代乾嘉學派治學的真髓,又得益于西方近世學術思潮;尤其是,此二人又皆從德國近、現代學術思潮中吸取營養,其治學取徑如此一致者,并世乏儔。
在治學態度上,他們都堅持學術獨立和思想自由的人文精神。王國維認為“學術之發達,存于其獨立而已”。他并不反對談政治,“言政治則言政治已耳”,但反對將學術變成政治的仆從,變為一種馭人之“術”。同時,王氏又鄙薄功名利祿,尤為鄙棄統治者所謂“以官獎勵學問”,因為這勢必導致學者官僚化,最終將“剿滅學問”
。基于此,他極力主張值此“研究自由之時代,而非教權專制之時代”
,學術研究當以探求真理為唯一目的而獨立發展。王氏的治學態度充分體現了學人的良知,是他不斷拓展學術研究領域,取得豐碩學術成果的重要原因之一。不消說,王氏的這種治學態度,對甫執教鞭、正準備在學術上有所建樹的陳氏來說,影響綦巨。他后來在《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對此作了系統而又深入的闡發。
王國維和陳氏從不囿于已諳之學,對尚未掌握的、或者雖已掌握但還薄弱的知識更是孜孜以求。王國維的甲骨文研究水平,堪稱一絕。所以他的考古學和上古史研究,運用殷墟文字資料來探求、論證上古歷史文化的真相,創獲極大。他在研究遼、金、元史及佛教史和西北邊地史時,“其考據之精,可與乾嘉大師并美,即關于蒙古史著作亦極精確。惟王氏只通日文,故其關于元代著作,或是利用我國原有資料互校,或利用日人轉譯歐洲學者著述,未能用直接史料也。”。而陳氏雖通曉多種文字,但當時尚未掌握甲骨文,不能像王國維那樣閱讀用甲骨文等古文字寫成的上古史文獻,故云“寅恪不敢觀三代兩漢之書”。
基于大致相同的學術淵源、治學態度、治學途徑、治學方向,二人時與切磋,互相啟發,自屬常理之中。俞大維談到此二人在語言文字方面互相影響的情況時曾言:“王氏對寅格先生的影響,是相得益彰的;對于殷墟文字,他受王氏的影響;對梵文及西域文字,則王氏也受他的影響。”事實確亦如此,正是由于王氏虛心向陳氏請教,才彌補了自己對梵文及西北兄弟民族文字知識的不足;而陳氏亦有賴王氏指點,才多掌握了一門研究中國歷史的工具:甲骨文。公正地說,陳氏進清華園以前還處在求知識的階段,任清華教授后,才真正進入研究學術的階段。1934年,陳氏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高度評價王國維的學問,“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并把王氏的治學方法概括為三點:“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他高度贊揚王氏的學術成就“足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王氏的著作“為吾國近代學術界最重要之產物也”。以上所言,雖系針對王氏之治學方法和學術成就而發,卻亦大可移評于陳氏本人。
1930年,國學研究院停辦。陳氏任中文與歷史系合聘教授。在這一時期,陳氏是將自己在國外求學二十多年,掌握的十多種語言,特別是少人問津的古代東方語言直接運用于自已的學術研究中。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舊籍互相補證,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此言看似對王國維治學方法的總結,卻也道出了陳氏自己的學術路徑。
氣質相似、個性相近,亦為王國維與陳氏相知甚深的一大要因。一種內向、執著、敏感而又傷感的詩人氣質,使他們心志相近,靈犀相通。此外,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皆存一種特殊的深摯感情,常將自己視為傳統文化的“托命者”,故格外恪守倫理綱常,且都帶有不合時宜的“遺老情結”。
在相熟的朋友眼中,王國維“平生的交游很少,而且沉默寡言,見了不甚相熟的朋友是不愿意多說話的,所以有許多的人都以為他是一個孤僻冷酷的人。但是其實不然,他對于熟人很愛談天,不但是談學問,尤其愛談國內外的時事。他對于質疑問難的人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偶爾遇到辯難的時候,他也不堅持他的主觀的見解,有時也可以拋棄他的主張,真不失真正學者的態度”。那么,陳氏呢?馮友蘭說他“性情孤僻,很少社交,所選功課大都是冷門”
。在同事、朋友和學生的記憶中,陳氏確系一介純儒,清介自持、鄙薄名利、甘于淡泊、篤守信義、待友誠懇,對學生熱情并帶有幾分幽默感。在陳氏進清華園之前,王國維雖名滿天下,但知己寥寥;加上晚年與羅振玉的齟齬,感情上又經歷了一番大折騰,心境殊為落寞,而此時與陳氏相識,且聲應氣求,共為唇齒,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陳氏無疑是王國維在生命的最后歲月中真正能夠傾訴衷腸、肝膽相照的知交。“十年學問十年淺,一日交情一日深。”隨著交往的深入,一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共同認知,使他們真正達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彼此的坦誠、信賴、關切,實堪謂“肝膽相照”);盡管在后來的學術交流中,他們個人之間也曾進行過激烈爭論,如陳氏認為,在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像關于蒙古史上的一些問題;陳氏皆一本至誠,據實指出
,王氏對此則謙懷虛受,心中絕無芥蒂——這種善意的鋒芒相對,加深著他們之間心靈上的交往。
王國維的自沉,對陳氏來說,不啻是一個相當殘酷而又必須面對的悲慘事實——因為他不僅是死者的摯友,而且還受死者之托處理善后事宜。據吳宓當天日記載,陳氏不但親自送殯,而且在祭奠時,“宓隨同陳寅恪行跪拜禮,學生等亦踵效之”。
陳氏恪守傳統禮節,居然行如此大禮,足見王國維在其心目中的特殊分量。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陳氏甚至寫下“更期韓偓符天意”之句,借以委婉地宣達希望王氏不死的作意。
王國維自沉后,社會上對他的死因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以論關系,陳氏與王國維可謂“平生風義兼師友”,豈能緘口不言?況且,對王國維自沉前的心理活動,陳氏亦遠比其他人更為了解。從相關文本看,陳氏堅持認為,王國維的自沉,與“殉清”不無干系,故在《挽王靜安先生》詩中有“贏得大清干凈水,年年嗚咽說靈均”之句,且在挽聯中申足此意:“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簽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但“殉清”決非王國維自沉的唯一原因。對此,陳氏顯然看到了王國維處在新舊嬗替之際,為中國傳統文化守節的大悲苦——“渺渺香魂安所止,拼將玉骨委黃沙”,這是一個終生用生命呵護文化的先哲帶有強烈悲劇色彩的“生命形式”,一種對文化主體“生于末世運偏消”的憂嘆,一種對文化客體“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慟。有鑒乎此,陳氏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進一步痛切陳詞——
或問觀堂先生所以死之故。應之曰:近人有東西文化之說,其區域分劃之當否,固不必論,即所謂異同優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義焉。其義曰: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F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其所依托以表現者,實為有形之社會制度,而經濟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變易,則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國古來亦嘗有悖三綱違六紀無父無君之說,如釋迦牟尼外來之教者矣,然佛教傳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歷世遺留綱紀之說,曾不因之以動搖者,其說所依托之社會經濟制度未嘗根本變遷,故猶能藉之以為寄命之地也。近數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沉淪喪于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于不可救療之局。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因怨榮辱委瑣齷齪之說,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顯然,陳氏是從王國維身上發現了“我”,又把“我”的氣質、意念灌注到王國維身上。設若沒有這種靈犀相通的內心默契,精神氣質的微妙遘合,是絕難產生這種生命的共感現象的。在這里,有幾點非常值得注意:一是將“三綱六紀”之說視為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以為其大似柏拉圖的理念,是“抽象理想之通性”;二是認為此綱紀理想乃以傳統社會制度尤其是經濟制度為依托,近代以來,由于社會經濟制度變化綦巨,故原有的“理念”、“范型”因失去了固有經濟制度的支撐,不論“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如何“苦痛”,皆無可避免地歸于銷沉淪喪;三是認定王國維既為“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從這里,我們不難尋繹出陳氏對王國維自沉深層原因的闡發。此言一出,頓奠群嘩。
王國維的“自沉”,使陳氏深深地領受到生命本身的慘酷與悲壯,亦使他深感將此文化使命終身以任的艱巨。如果說,王國維對此是以身殉,那么,陳氏則是以道殉。以身殉固難,須有重死輕生的血氣之勇;而以道殉尤難,須恪守一生而不移。此后,以“獨立自由之意志”自期,把學問當作存亡繼絕的神圣事業罄力以求,遂成為陳氏那極其復雜的性格中的一種主導情志。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陳氏曾諷刺梁啟超:“舊是龍髯六品臣,后躋馬廠元勛列。”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論及三綱時,則云: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
應當指出,作為心嫻群籍的大學者,陳氏固知現代中國社會的價值觀念已因制度的劇烈變遷而呈混亂狀態,但他最痛恨的便是知識分子利用雙重道德標準而左右逢源。早在1919年,陳氏便明示過一段為吳宓所稱引并對其產生了重大影響的話:“昔賢如諸葛武侯,負經濟匡時之才,而其初隱居隆中,嘯歌自適,決無用世之志,‘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及遇先主,為報知己,乃愿出山,鞠躬盡瘁。豈若今之插標賣首者,盛服目炫,‘ADVERTISEMENT’。事攘權位,本自無才,徒以僨事,……決不能用我所學,只能隨入敷衍,自儕于高等流氓,誤己誤人,問心不安。”陳氏還強調,可經商、從教,以為謀生,“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本乎此,陳氏始終恪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以此作為維系精神的人生信仰;正是這一信仰,實實在在地支撐起陳氏的全部生活。
1929年6月2日,為紀念王國維去世二周年,清華國學研究院師生集資,由梁思成設計,林志鈞書丹,馬衡篆額,建立“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研究院二期學員劉節等約請陳氏撰寫碑文,陳氏慨然應允。碑文的主體部分如下: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氏在著重強調的,是王國維之死所體現的“哲人之奇節”,是與天地同光的傳統文化精神——“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對于“士”而言,盡管獻身于真理的具體方式因歷史條件的限定而各有不同,但卻殊途同歸,均體現出了一種永恒而普遍的精神價值——也就是所謂擺脫俗諦,闡揚真理,精神獨立,思想自由。
在陳氏的語境里,這正是王國維學術品格的靈魂,也是他本人不斷訴求的不朽精神之意涵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氏所撰碑銘既是挽人,亦是自勖。從陳氏的平生踐履看,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他都保持著這種卓然獨立的學人人格。他在碑銘中雖云“謹舉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但因他所闡揚的治學品格、人文追求,不僅切合于王國維,亦融涵進自己的崇尚所在,充分體現出他本人對學術研究的終極關懷,故可斷言,此時陳氏的人文精神已然成熟;尤其可貴的是,陳氏不但知行合一,在生活和治學中身體力行,而且深冀在他的弟子身上。
說到四大導師的交誼,不能不順帶論及梁啟超與王國維的關系。
在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中,梁氏以學識廣博,著述豐贍且口若懸河、慧辨無礙見長,非深知者或以為他必倨傲自負,其實不然。例如當時學界在品衡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時,對梁氏與王國維究竟誰居首席,軒輊不一。而梁氏本人在與學生的一次公開談話中聲稱:“……教授方面,以王靜安先生為最難得。其專精之學,在今日幾為絕學,而其所謙稱未嘗研究者,亦且高我十倍。……加以腦筋靈敏,精神忠實,方法精明,而自己又極謙虛,此誠國內有數之學者。故我個人亦深以得與先生共處為幸。”
1926年3月,清華學校國學研究所準備招收第二期學生之前,辦公室主任吳宓便請王國維、梁啟超和趙元任三位導師擬定相關考題。按說,無論是論年齡、地位還是資望及領導能力,能言善辯的梁啟超都當之無愧地應該名列首位,而梁啟超卻對三十年前就仰慕自己大名而到《時務報》“謀生”的王國維謙讓有加,并竭力向校方舉薦王國維為研究所的首席導師,自己則自愿退居于王國維之后,即此一端,足征梁氏對王國維其人其學的服膺之忱。
不惟如此,梁啟超在教學過程中,凡遇到學生執經問難時,總愛說上一句“可問王先生”。作為具有國際聲望的國學大師,梁啟超在學生面前一再表示:“尤以諸君(按:指與談之學生)向學親師(指王國維——引者),勿失此機會也。”王國維自沉后,梁氏泣撰一幅挽聯,內云:“其學以通方知類為宗,不僅奇字譯鞮,創通龜契;一死明行已有恥之義,莫將凡情恩怨,猜擬鹓雛。”可謂知音之言。與此同時,梁氏又為《王靜安先生紀念號》撰寫序言,緬懷和揚勵王國維的學術貢獻。在給自己的女兒梁令嫻的信中,梁氏曾盛贊王國維的學術成就道:“此公治學方法,極新極密,今年僅五十一歲,若再延壽十年,為中國學界發明當不可限量。”在《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辭》中,梁啟超情動于衷地言道:“近兩年來,王先生在我們研究院和我們朝夕相處,令我們領受莫大的感化,漸漸成功一種學風,這種學風,若再擴充下去,可以成功中國學界的重鎮。”
在四大導師中,陳氏與趙元任均屬“后學”,特別是陳氏,一向將梁、王二巨子視同長輩,謙恭有加。以故,當吳宓向幾位導師請教擬定考試題目時,陳氏總是堅請梁、王二位定奪。而居住在城內的梁啟超又總是函請王國維出題,然后兩人再討論商定。于是,以王國維素有的認真負責的行事態度,當他接到梁啟超的信件后,不僅迅疾擬就考題,并主動寄給梁啟超與其協商。請看梁啟超的復函:
尤懼者有天才至美而與考題前所發問者漏缺注意,則交臂失之深為可惜。鄙意研究院之設,在網羅善學之人,質言之,則知治學方法而其理解力足以運之者,最為上乘。今在浩如煙海之群籍中出題考試則所能校驗者,終不外一名物,一制度之記憶。幸獲于遺珠,兩皆難矣。鄙意于采一變通方法,凡應考人得有準考證者。即每科指定一兩種書,令其細讀,考時即就所指定之書出題,例如史學指定《史通》、《文史通義》或《史記》、《漢書》、《左傳》皆可。考時即在書中多問難,則其人讀書能否得聞最易檢驗,似較泛濫無歸者為有效。若慮范圍太窄,則兩場中一場采用此法,其他一場仍泛出諸題,以覘其常識,亦未始不可。
惜乎王國維那些關乎擬定考題的原信,今已散佚;我們只能透過梁啟超的復信略窺個中內情。
考察四大導師的關系,我們還會發現,由于政治態度與學術旨趣的不同,他們之間也會有疏遠與合離的趨向,這具體反映在趙元任與王國維的關系上。據載,王國維自沉后,清華國學院師生曾為其集資修建紀念碑,但趙元任拒絕出錢。究其因,主要是政治態度使然。在趙元任看來,王國維不僅政治上保守(民國以后一直蓄辮),在學術上也很難使人悅服。作為受過西方嚴格的學院教育與學術訓練的趙元任,一直從事著現代語言學研究。以他的學術眼光衡之,顯然難以服膺王國維學問的價值。同樣受過西方嚴格的專業訓練的哈佛博士、國學院講師李濟亦持有同感,他嘗謂:“他對近代考古學雖能了解它的重要,卻感覺得與他自己研究的范圍仍有些距離;所以他雖以利用新材料而對古文字學有若干極新穎的見解,對于古器物的處理,他以為這一類的著作仍應該奉《博古圖》及《考古圖》為準則。”
顯而易見,在李濟(包括趙元任)這類哈佛博士眼中,惟有語言學、考古學、哲學這樣的符合現代學術體制的東西,才是“真正之學問”。以故,他們對國學研究院的前景并不樂觀。當錢端升主張取消國學研究院,改辦大學研究院;教務長張彭春等人提出研究院應辦成與大學相銜接的多學科研究院的主張時,立即得到趙元任、李濟等人的積極贊同。在他們看來,只有盡快建立與國際接軌的大學體制,包括設立語言、歷史、哲學、考古、人類學、社會學等科系,才是學術發展的正途。如果我們立足于這一學術背景,再來揆諸趙元任與王國維的關系,便足可斷言,他們之間的疏離,實非出于個人恩怨,而主要是不同的學術旨趣使然。
至于陳氏與趙元任的關系,早已廣為人知。茲略舉其犖犖大端而言之。
早在1923年底,毛子水抵達德國柏林,傅斯年從英國前來與其聚晤,他不勝傾慕地對闊契已久的好友言道:“在柏林有兩位中國留學生是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一是陳寅恪,一是俞大維。”其時,清華國學研究院正在緊鑼密鼓地籌辦之中,清華學校教務長張彭春(字仲述)于1925年上半年馳函正在美國哈佛大學教書的趙元任,擬請他回清華國學研究院作教授。趙先生向他所在系的系主任表明了離開哈佛到清華教書的意愿。系主任說:“你一定要回國,必須找到相當資格的人來代替。”聞罷此言,趙元任在腦海中的第一閃念便是陳氏。在趙元任看來,當時的中國留學生中,只有陳氏的水平能代替他。于是,迅疾馳函在柏林大學的陳氏,征求意見。詎意陳氏在回信中卻幽了趙元任一默,并婉辭道:“我不想再到哈佛,我對美國留戀的只是波士頓中國飯館醉香樓的龍蝦。”此雖戲言,但雋簡有致,言下還頗有輕視美國學術之意。
上個世紀20年代,留學歐洲的學生大多涉足聲色犬馬,據趙元任夫人楊步偉回憶:“那時在德國的學生們大多數玩的亂的不得了,他們說只有孟真(傅斯年)和陳寅恪兩個人是寧國府大門前的一對石獅子。”由于國內時局動蕩,官費停寄,陳氏生計維艱,生活窘迫,惟以干面包果腹,身體日漸羸弱,猶自手不釋卷。一次,陳氏與俞大維請趙元任夫婦觀看德國歌劇,他們買好票將客人送至劇院門口便欲回轉,楊步偉甚感蹊蹺,待啟口發問,陳氏才如實答道:“我們兩個人只有這點錢,不夠再買自己的票了,若要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幾天吃干面包。”
此事給了趙元任夫婦以至深的銘感,逮至晚年,猶不能去懷。
國學研究院成立后,趙元任與陳氏先后出任導師。趙元任夫婦在生活上給予陳氏以無微不至的照拂,這在前面已經言及,茲不贅述。
陳氏與趙元任音問固勤,形骸固密,但在學術旨趣上卻各不相侔。陳氏對庚款留美學人的評價一直較差,屢屢批評他們以外來文化系統傅會本位文化。如他在寫給劉文典的信中,直言《馬氏文通》以西洋文法格義中國語文,所謂“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又間接批評了胡適所寫的《爾汝篇》、《吾我篇》。他私心推崇的,還是治學均求通解而力戒傅會格義的王國維。盡管如此,但學問歸學問,交情歸交情,治學理念的不同并不妨礙他們彼此的密切交往。
1945年8月,日本投降,陳氏乘興賦詩一首,題為《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內云:“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聞訊杜陵歡至泣,還家賀監病彌衰。國仇已雪南征恥,家祭難忘北定時。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
戰后,陳氏夫婦應英國皇家學會之約,赴英治療目疾。初由成都搭航機去昆明,再經印度乘水上飛機去倫敦。但英醫對其目疾并無良術,終告束手。1946年4月,陳氏雙目完全失明,遂辭去牛津首席漢學教授一職。旋又赴美就醫,于船上接到醫學報告,即知美醫亦無良策,遂決定不登岸。當時趙元任夫婦在岸上等候已久,得知此訊,迅疾上船探視。暌違多年,一朝晤對,似幻似真,形同夢寐,萬般感慨竟無從說起。據相關資料顯示,陳氏初聞趙元任夫婦之呼聲,頓然悲梗,過了良久才開始談話。
時隔三十五年,趙氏再次歸國;這位年輕時就寫過“去國不久的人,不懂得思戀故土的深情”的“語條兒”的老人,幾乎將全部的日程都用來尋訪故園、故鄉、故校和故知。1981年6月中旬,大概是他歸國后的第四天,趙氏來到清華,由劉達校長陪同暢游故園。幾天后,老人卻支開親屬和陪同人員,孤身來到清華園,在當年的故居照瀾院(舊南院)一、二兩號久久徘徊。回憶之潮,一時自心底涌起。至于這位感情豐富、飽經滄桑的老人究竟想了些什么:憑吊?留戀?發思古之幽情?落葉歸根?如今都已無從揣測,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會回憶起那些發生在清華園的云水萬千的往事,回憶起與他朝夕相處、夜雨聯床的陳寅恪以及他所尊敬的梁啟超、王國維……想著想著,不禁老淚縱橫!
這一刻,正是趙氏與當年清華二璧(梁啟超、陳寅恪)之間堅逾金石的深厚友誼的最好詮釋。
最后,有必要簡述一下陳氏與吳宓的關系。
陳氏初入清華園,新雨新知,相與甚得。但若論交誼,當以吳宓最為篤深。一向自負的陳氏,之所以將吳宓視為平生唯一的知己,恐怕并不在于他們之間的聚晤之勤(從經歷上看,二人哈佛同窗、清華共事、聯大流亡、燕京授業,交往長達五十年之久,形同管鮑),而在于他們有著相近的人生體驗,和共同的文化理想追求。吳宓曾慨乎言道:“至道終難求眾解,橫流只合問吾身。”竊以為陳氏如果讀到這兩句詩,想必會“相視一笑,莫逆于心”吧。至于吳宓,則始終將陳氏視為“雖系吾友,而實吾師”,而陳氏對吳宓亦親逾骨肉兄弟,并在諸多方面竭盡所能給予吳宓以切實的助益。
主編《學衡》雜志,是吳宓留美歸國后的重要事業。該雜志以“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為宗旨,堅持整理國故,“以見吾國文化,有可與日月爭光之價值”;對于西學,“則主博極群書,深窺底奧。然后明白辨析,審慎取擇”。平心而論,《學衡》的辦刊宗旨,不失為一種研究學術的切實可行的主張。
該雜志自1922年1月創刊,至1933年因經費問題而終刊,吳宓一直擔任主編;即使受到魯迅等人的嚴厲批評,亦未改變其辦刊方針。受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后,吳宓仍未忘情于這個刊物。在他的慘淡經營下,《學衡》在海內外學術界頗有影響。歐洲一些東方文化研究專家和漢學家,如莊士敦(英國)、伯希和(法國)等就是該刊的長期訂戶。陳氏的學術主張與吳宓基本一致,故對吳宓情所獨鐘的這一學術刊物,罄力以助。《學衡》于1923年第20期上刊載的《與妹書》,為迄今為止所發現的陳氏公開發表的第一篇論學文字。陳氏到清華后,一如既往地大力支持《學衡》,曾將著名的《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與劉叔雅教授論國文考試題》等重要詩文送交《學衡》發表。1928年3月,正當《學衡》經濟困難之際,陳氏又雪中送炭,將汪愚祖匯還的五十元錢,悉數捐出,以作辦刊之用。
課余之時,陳、吳二人或一道散步清華園,或相攜訪友;或縱談國事,議評校事,或談詩論文,窮究事理。吳宓常將自己所作詩文呈請陳氏批正,陳氏遂坦直地指出詩中瑕疵,所言皆切中肯,吳宓無不折服。茲僅拈舉一例:1928年6月初,陳氏讀罷吳宓的新作《落花詩八首》,直言這八首詩的缺點大抵有二:“一、中有數句,不甚切落花之題。二、間有詞句,因習見之故,轉似不甚雅”,并建議吳宓“大約作詩能免滑字最難。若欲矯此病,宋人詩不可不留意。因宋人學唐,與吾人學昔人詩,均同一經驗,故有可取之處。尊意如何……大約用原意而將詞句再修飾一番,即可稱完善之作”。
不惟如此,陳氏還屢勸吳宓擺脫俗務冗事之糾纏,潛心讀書治學。陳氏結婚后,他們仍時相聚首,相與論學,這種討論一直堅持到1940年代。
時光轉輪而去,逮至今天,我們對這些古風猶存的大師,雖只能作“今之視昔”般的“遙想”,但他們那種險夷不變的交誼,脫略名利的慕道向學,純凈無瑕的至性深情,仍使我們不勝神往。他們的學問,“或有時而可商”;他們的治學取徑,“或因人而不同”;他們的性格,“或秉氣寡所諧”,但他們之間卻有著諸多“共同的話題”、“共同的宗尚”,有著神圣高遠的人文追求,雖時殊世異,蒼黃翻覆,然引領風騷,獨開新面,其致一也。由大師們所共同構成的關系網絡,其本身就足以勾勒出一個時代的精神宗尚與學術走向。正是他們的卓絕努力,完成了從古代向近代的艱難學術轉型。而他們彼此之間那種足堪矜式的圣潔情誼,亦足以啟導我們對當今大學中日趨澆薄的人際關系作出深刻省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