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
- 零年:1945·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
- (荷)伊恩·布魯瑪
- 7189字
- 2020-03-16 13:18:18
長久以來,父親的故事總有讓我困惑不解之處。對于跟他年齡、背景相仿的人來講,他在二戰期間的經歷談不上有什么特殊之處。事實上慘絕人寰的故事多了去了,但他的經歷著實也夠凄慘的。
我第一次聽父親講起他的戰爭歲月時年齡尚小。跟一些人不同,他并不忌諱重提舊事,即便有些陳年往事再回憶起來只會勾起痛苦。他講的故事我很愛聽,與之相配的還有一些勉強算得上是插圖的黑白照片,尺寸很小,夾在一本相冊里。我從他書房的一個抽屜里拿到了這本相冊,閑來翻翻聊以自樂。照片拍得中規中矩,但在我看來卻足夠奇特,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有張照片拍攝的是東柏林一座條件原始的勞工營;另一張里,我父親齜牙咧嘴地扮著鬼臉,毀了本來挺正式的照片;還有一張里有幾個文官模樣的德國人,身上穿著帶納粹徽章的西裝;此外有幾張是周日去湖邊郊游的留念;最后一張里,一群滿頭金發的烏克蘭女孩笑容可掬地看著鏡頭。
照片記錄的還算是比較好的光景。那時跟烏克蘭人來往估計是被禁止的,但每每回憶起這些女子,父親眼里還是會閃動著一絲懷念的神情。他曾經險些死于饑餓和體力透支,飽受害蟲摧殘的他不得不在一個浸滿水的彈坑里解決內急,與此同時,這個“公共廁所”還兼具唯一澡盆的功能。這段苦難史都沒有相片為證,但讓我困惑的并不是這點,而是后來他返鄉后發生的事。
父親的家在荷蘭東部小鎮奈梅亨(Nijmegen),鎮上居民大多篤信天主教,那里是1944年阿納姆戰役(Battle of Arnhem)爆發的地方。經過一番激戰,盟軍攻占了奈梅亨,阿納姆則正是那座“遙遠的橋”[1]。我祖父20世紀20年代曾作為新教牧師被派駐到那里,負責照顧一小撥門諾派教徒[2]。奈梅亨是個邊陲小鎮,從父親家出發,步行就能到達德國。由于德國物價相對便宜,全家人常常會選擇去那兒度假,這種習慣到了1937年前后不得不畫上句號。納粹在當地的勢力已經發展到了即使游客也已不堪忍受的地步。有一天,父親一家在途經“希特勒青年團”的一片訓練營時,親眼目睹了幾個小伙子遭到穿制服的青年團的毒打。還有一次,一家人乘船游覽萊茵河,我祖父吟誦了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贊美萊茵河女神的詩《羅蕾萊之歌》(“The Lorelei”)(海涅是猶太人),讓同船的德國乘客很是尷尬(他也許是故意為之)。我祖母最終決定,德國是去不成了。三年后,德軍大舉越過了邊境。
即使處于德占期,人們的生活一切照舊。這說來有些奇怪,但對于大多數荷蘭人,只要他們不是猶太人,日子還是照常過,起碼最初一兩年都是如此。1941年,我父親進入烏得勒支大學(Utrecht University)攻讀法律。如果將來想做律師,有一件事在當時勢在必行(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現在依舊如此)——加入聯誼會這個所謂的學生團體。這是個排他性組織,而且會費很高。盡管我祖父在社會上備受尊重,但單靠他那點兒做牧師賺來的微薄薪水遠不足以支付我父親的開銷,于是一位有錢的舅舅決定出資贊助他的社交活動。
然而,父親入會那年,學生聯誼會已經被德國當局取締了,理由是擔心這是個窩藏抵抗力量的大本營。就在這不久前,凡是有猶太血統的教授都被荷蘭的大學開除了。為抗議此舉,萊頓大學法學院的院長魯道夫·克萊夫林格(Rudolph Cleveringa)發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說。演講前,他在包里備好了牙刷和換洗衣物,以防有人來抓他,他后來也的確被捕了。學生罷課游行,大多數參與者曾是學生聯誼會的成員。萊頓大學(Leyden University)關門停課。在阿姆斯特丹,德國人出臺禁止招募猶太人的規定后,那兒的聯誼會就已經被自己人解散了。
但是烏得勒支的大門依舊對外敞開,聯誼會也照常活動,只是由地上轉到了地下,這意味著欺侮新會員的入會儀式也得在暗中進行。那些在社團里被叫做“胚胎”的大一新生再也不用被強行剃頭了,因為這么做會向德國人暴露他們的身份。但是慣例終究是繞不開的,“胚胎們”被人勒令像青蛙一樣跳來跳去,不讓睡覺,被人當奴隸使喚,在各種滿足學長施虐欲和想象力的游戲里受盡羞辱。我父親跟有同樣出身和教養的人一樣,沒有奮起反抗,而是默默屈從于這種折磨。規矩歷來如此(現在也不例外),用施暴者喜歡賣弄的拉丁文說,這是“慣例”(mos)。
到了1943年,年輕人面臨一項更加嚴峻的考驗。德國占領軍逼迫所有學生在一份效忠宣言上簽名,發誓自己絕不會參與任何同第三帝國作對的活動。拒絕簽字的后果是被遣送至德國,被迫為納粹的戰爭工業效力。同85%的學生一樣,父親拒絕簽字,之后便開始了東躲西藏的日子。
那年晚些時候,他收到了一封烏得勒支學生抵抗組織寄來的信,號召他返回家鄉。這么做的動機至今不甚明朗,寫信人要么處于惶恐之中,一時糊涂做出了錯誤決定,要么本來就是無能透頂。畢竟,這些人只是學生,不是什么久經沙場的游擊隊戰士。于是父親就跟著祖父來到了火車站,不幸的是,納粹守株待兔,選在這個時候圍捕送去德國做苦工的青壯年。月臺兩邊都被德國警察堵住了去路,家長受到威脅,說如有人膽敢逃跑,賬就記在他們頭上。因為擔心連累自己的父母,父親只得簽了名。這個決定經過了深思熟慮,但算不上什么英雄事跡,直到今天他依然時不時為此感到困擾。就這樣,他和別的小伙子一起被裝上車,運到一個臟兮兮的小型集中營。看管他們的荷蘭嘍啰在黨衛隊的培訓下,學會了一整套野蠻的管理手段。父親在那兒沒待多久,后來輾轉至柏林,在一座工廠制造火車使用的制動設備,一直干到戰爭結束。
這是一段復雜的經歷,至少一開始是這樣。只要不主動跟德國人對著干,荷蘭學生工人就不必被關進集中營。縱然工廠的工作單調乏味,給敵人干活有失國格,供人睡覺的營房又冷如冰窖,害蟲到處亂爬,十分不舒服,但未成想這些不幸遭遇竟然也換來了補償。父親記得,當初聽過幾次柏林愛樂的音樂會,擔任指揮的是威廉·富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ngler)[3]。
另外,克諾爾(Knorr)制動設備廠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樣鐵板一塊。廠里有個叫埃利松(Elisohn)[4]先生的人,長著一頭黑發,為人沉默寡言,一看到荷蘭學生工人朝他走來,轉身就溜。另外一些工人也不太愿意跟人接觸,他們有的名叫羅森塔爾(Rosenthal)[5]。過了很久,父親猜測這家工廠也許在藏匿猶太人。
1943年11月,情勢急轉直下。英國皇家空軍開始對德國首都展開綿延不斷的轟炸。到了1944年,英軍的蘭開斯特轟炸機迎來了新搭檔:美國B-17型轟炸機。但是,真正針對柏林和其居民無休止的地毯式轟炸始于1945年初那幾個月,轟炸和隨之燃起的熊熊烈焰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美國人和英國人分晝夜輪流出擊發動空襲,到了4月,東線蘇軍的“斯大林管風琴”(Stalin Organs)[6]開始炮擊這座城市。
學生們有時會想辦法擠進防空洞,或鉆進地鐵站躲避空襲,反觀集中營的囚犯是沒有這個待遇的。有時候,他們唯一能找到的掩體只是一條匆忙挖就的塹壕。據父親回憶,面對空襲,學生們是既興奮又害怕。其最折磨人的地方在于轟炸和炮擊幾乎從不間斷,吵得人根本沒法睡覺。耳邊不時會響起防空警報、爆炸聲、人們的尖叫,以及磚塊掉落和玻璃碎裂夾雜在一起的噪音。然而,學生們還是為英美兩國的轟炸機歡呼叫好,盡管這些飛機輕易就能要了他們的小命,而且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
1945年4月,勞工營已經不能住人了:狂風掀去了屋頂,大火燒坍了墻壁。通過向熟人求助,父親或許從不那么親納粹的新教教會處獲得了幫助,在柏林郊外一座別墅里找到了棲身之所。房東太太叫倫哈德(Lehnhard),接納父親之前已經收留了從柏林市中心廢墟里逃難至此的其他難民。他們中間有一對德國夫婦,男的叫呂梅林博士(Dr. Rümmelin),是個律師,他妻子是猶太人。丈夫成天擔心有人來抓他老婆,于是在屋里藏了把左輪手槍,一旦事情真的發展到那一步,夫妻倆死也要死在一起。倫哈德太太喜歡唱德語歌,父親就彈鋼琴為她伴奏。用他的話講,在柏林最后一戰的大破壞中,只有這種時候才“讓人感到人類社會尚存一絲文明”。
在他去往東柏林工廠上班的路上,父親穿過一條條滿目瘡痍的街道,蘇德兩軍曾在這里的屋舍之間展開巷戰。他站在波茨坦廣場上,看著身前的“斯大林管風琴”發出尖利的嘶鳴聲,對著希特勒的總理府一番狂轟濫炸。自打那時起,父親余生都對爆炸和焰火充滿了恐懼。
4月下旬,抑或是5月上旬,倫哈德太太的家里來了一群蘇聯兵。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通常伴隨著對婦女的輪奸,且不分老幼。不過這一次暴行沒有發生。然而,當蘇聯士兵從屋內搜出呂梅林博士的左輪槍后,父親差點為此丟掉性命。當兵的里面沒一個會講德語或英語的,所以解釋手槍由來純屬白費口舌。父親和呂梅林博士是屋子里僅有的男丁,蘇聯人命令他們背靠墻壁,準備槍斃他倆。父親至今還記得當時那種聽天由命的感覺,他那時已見慣了死亡,輪到自己大限將至,居然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決定生與死的重要關頭,命運神奇地站到了他們這邊。門外來了個會講英語的蘇聯軍官,聽罷呂梅林博士的解釋后決定相信他。槍決被叫停了。
父親和另一名蘇聯軍官之間也建立起了某種友誼,軍官在戰前是列寧格勒的高中教師。由于語言不通,他們只能通過哼唱貝多芬和舒伯特的作品進行溝通。這位名叫瓦連京(Valentin)的軍官開車載了我父親一程,把他送到一個接送人的關卡,那里曾是西柏林郊外工薪階層的居住區,經過戰火摧殘,現在只剩下一堆瓦礫。父親得從那兒出發,找到一條通往城東某個戰時流離失所者難民營(DP camp)的路。在斷壁殘垣間艱難跋涉的過程中,他遇到一個荷蘭人結伴同行,父親猜那人要么是勾結納粹的通敵者,要么是原黨衛隊軍人。因為連續幾周沒吃過一頓飽飯,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父親舉步維艱。
還沒走多遠,他就摔倒了。形跡可疑的同伴拖著他走進一棟破損的樓房,跨過幾級樓梯,來到一戶人家家里。房主是這個男人的相好,是個德國妓女。之后的事情父親記不太清了,他多數時候大概全無知覺。這個妓女救了他一命,經過她的悉心照料,父親恢復了精力,成功地抵達了難民營。那里已經聚集了1,000多人,他們國籍不同,有些還是集中營的幸存者。所有人只能從一個水龍頭里取水用。
六個月后,父親回到了荷蘭。因為戰時的饑餓,照片里的他依舊顯得身材浮腫。他穿著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裝,褲子上還有尿漬,這套行頭有可能是美國門諾派慈善組織送給他的,也有可能是他父親傳下來的。總之,盡管體型有些虛胖,膚色蒼白,但照片里的他看起來還是神采奕奕,四周是和他年齡相仿的小伙子,大家高舉啤酒杯,嘴巴張開,看樣子在歡呼,或者高唱學生歌曲。
父親重返烏得勒支聯誼會應該是在1945年9月,他那時22歲。因為戰時入會是悄悄進行的,團體元老們決定重啟種種整人儀式。父親記不清是否被迫學過蛙跳,是否曾被撞得東倒西歪。這些待遇更多是用來“招待”初來乍到的新生,一些人也許剛剛脫離集中營,且條件要比我父親待過的惡劣得多。當中估計也有猶太學生,他們曾躲在別人家的地板下,一躲就是數年。勇敢的異教徒救命恩人挺身而出,不惜冒生命危險庇護他們。然而,我父親不記得有誰對這些歷史感到難堪;沒人對生平故事感興趣,不管是猶太人還是別的什么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往往都不堪回首。作為迎接新人入會的一個環節,“胚胎們”被人扯著嗓子罵,戲弄,甚至人擠人關進狹小的地窖里(后來的聯誼會圈子管這個游戲叫“玩轉達豪”[7])。
好了,這就是讓我疑惑的地方。在經歷了那么多磨難后,父親怎么還能忍受如此毛骨悚然的做法呢?再說總該有人覺得這很荒誕不經吧?
沒有,父親連連搖頭。不,這很正常,過去都是這么干的,這就是慣例,沒人會質疑。他日后為自己的話進行了辯解,說欺負猶太幸存者很可恥,但別人是不是這么想他說了不算。
我對此感到困惑,但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想通了。這種“事情很正常”的思路似乎提供了一條幫助理解的線索。人們太想回到納粹占領前他們熟知的那個舊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沒有炸彈,沒有集中營,沒有殺戮,而整整“胚胎”則稀松平常。這種想法意在重溫舊夢,恢復傳統,似乎這樣,就算回歸了本原。
也存在其他的可能性。也許在那些目睹過血腥暴力的人看來,學生之間的游戲相對而言溫柔多了,年輕人嘛,就好這口,打打鬧鬧也無傷大雅。但更有可能的是,那些極其熱衷于整人的人,本身并沒有怎么受過欺負。面前擺著個充男子漢的大好機會,而且如果受害者吃過的苦頭遠遠不止這點兒的話,那么整人所勾起的快感會更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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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這則故事——如前文所述,不算最慘,但也夠辛酸的了——讓我對人類歷史上一場空前慘烈的戰爭結束后不久發生的事很是好奇。這個世界是如何從廢墟里站起來的?當數以百萬計的人餓著肚子,一心只想報仇雪恨、血債血償,又會發生什么?人類社會或“文明”(當時是個熱門詞)將何去何從?想要找回一切照舊的感覺,是人類應對災難的慣有態度,既符合人性,但也不切實際。因為世界可以按照戰前狀態重建這種想法,就好像以為早在1939年之前就已降臨的那個慘絕人寰的十年可以當作失憶被抹掉一樣,只能是一種幻想。
然而,不光政府抱有這種幻想,作為個體的人也抱有這種幻想。法國和荷蘭政府幻想它們能夠收復殖民地,生活一切照舊,一如日本入侵東南亞之前的狀態。但這只能是幻想,因為世界已經大變樣了。發生了太多的事,太多的變化。太多的人,甚至是整個社會喪失了根基。而且,除了許多人以外,多國政府也并不希望世界回到戰前的狀態。英國工人打仗時愿為國王陛下和祖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戰后卻再也不愿茍活在舊的階級體制下,他們在希特勒倒臺僅僅兩個月后,就投票把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趕下了臺。約瑟夫·斯大林(Joseph Stalin)也無意讓波蘭、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恢復任何形式的自由民主體制。即便在西歐,共產主義也被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反法西斯”道德外衣下,使不少知識分子都將其視為比舊秩序更可行的替代選項。
在亞洲,處于萌芽階段的變革比歐洲來得更加民主。印尼人、越南人、馬來人、中國人、緬甸人、印度人和其他民族看到,同樣是亞洲國家的日本把西方殖民主義列強羞辱得體無完膚,從此就徹徹底底摒棄了西方無所不能的觀念。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也會迎來重塑。與此同時,跟德國人一樣,日本人在見證了領袖狂妄自大的迷夢化為泡影后,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戰勝一方的盟國占領軍軟硬兼施塞給他們的變革了。
戰爭時期,英美兩國的女性投身勞動大軍,她們再也不甘于當“賢妻良母”,放棄經濟獨立。當然了,許多女性依舊在家相夫教子。這和殖民地贏得全面獨立是一個道理,都是循序漸進的過程。人們一方面抱有想要回到過去“正常狀態”的保守想法,另一方面又期盼變革,從頭再來,希望建立不再有毀滅性戰爭的美好新世界。兩種想法不停地作著較量。希冀源于真誠的理想主義。國聯未能阻止二戰爆發,但這沒有打消一些人的理想主義。于是,到了1945年,他們轉而寄希望于聯合國能維持永久的世界和平。后來的歷史發展證明了這些宏愿如同想要把時鐘往回撥一樣,只能是人們的幻想。不過,這一事實并未削弱理想主義者的力量,或者一定就矮化他們的目標。
戰后1945年的歷史從某些方面來講是個老掉牙的故事。古希臘人清楚地了解人類復仇渴望所潛藏的巨大破壞力,他們的悲劇家濃墨重彩地描繪了血仇如何被法治所消解:靠的是法律審判,而不是冤冤相報。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關于人類東山再起夢想的歷史記載均是汗牛充棟。基于嶄新理想的社會,將屹立在昔日戰爭廢墟和如今的建筑空地之上。不同于人們所認為的那樣,類似觀念往往并不新穎。
我本人對戰后初期的興趣部分源于時事。近年來,我們見慣了寄托著推翻獨裁者、建立全新民主國家這一宏愿的各類革命性戰爭,但我主要還是想走進歷史,讀懂我父親和他那代人身處的世界。這么想部分是因為對家長經歷的好奇是孩子的天性,隨著孩子長大,年紀超過同齡時期的家長,這種好奇心便愈發強烈。而如果父輩經受過苦難的考驗,后人對此只能憑空猜想的話,好奇心則尤為炙熱。
但是原因不止于此。父親差點在戰爭中送命,他作為一分子在戰爭廢墟上重建起來的世界是我輩長大成人的世界。我生活的年代是父輩理想所孕育的產物:歐洲福利國家、聯合國、美式民主、日本和平主義、歐盟。除了這一面,1945年締造的世界也有其另一面:共產黨在俄國和東歐推行專政,毛澤東在國共內戰中異軍突起,還有冷戰。
我們父輩創造的這個世界大體上已經灰飛煙滅,或正在高速解體,分崩離析。當然了,在最后一次世界大戰波及的幾乎所有地區,如今的生活在物質條件上都要遠遠優于1945年。人們最害怕的一些事終究還是沒有發生。蘇聯帝國崩潰了,冷戰最后的戰場雖說是朝鮮半島,但差一點就落在了狹窄的臺灣海峽。然而,就在我寫作本書的時候,世界各地的人都在討論西方的衰落,西方既包括美國,也包括歐洲。如果人們在戰后初期的一些擔憂已經減輕,那么同樣消逝的還有夢想。如今很少還會有人相信某種形式的世界政府能保障永久和平,甚至也不再相信聯合國有能力阻止武裝沖突。原先對于社會民主體制和福利國家的種種愿望——這是導致1945年丘吉爾下野的直接原因——如果還沒被扼殺殆盡的話,也已經在意識形態和經濟約束的夾擊下遍體鱗傷。
我對人類能以史為鑒的看法一直將信將疑,至少從認識到過去的愚蠢行為可以防止未來再犯同樣錯誤這點來看,我的質疑不是沒有道理。歷史歸根到底是一門闡釋的學問。對過去的錯誤闡釋往往比愚昧無知更危險,對舊傷和仇恨的記憶又會點燃熊熊烈火。話雖如此,但還是有必要搞清楚過去發生了什么,并且試著加以領會。因為不搞清楚的話,我們就無法讀懂當下的時代。我想探尋我父親的經歷,這能夠幫我了解自己,甚至了解所有人,因為我們都生活在過去長長的陰影中。
注釋:
[1]《遙遠的橋》(A Bridge Too Far),1977拍攝的戰爭片,描繪的正是盟軍在荷蘭遭遇的最大挫敗。(說明:本書頁下注除特別標明“作者注”外,皆為譯者添加。)
[2]為避免誤解,在此需要提一下,荷蘭的門諾派教徒和他們在美國的教友有很大區別。荷蘭的門諾派非常進步,對其他信仰不抵觸,而且也不崇尚遁世。反觀美國和德國的門諾派則不是這樣。因此,穿著老派的黑西裝、留著大胡子的人來奈梅亨拜訪我祖父時,總會造成幾分尷尬。——作者注
[3]威廉·富特文格勒,著名的德國指揮家,1922年成為柏林愛樂的音樂總監。
[4]Elisohn是典型德籍猶太人的姓。
[5]Rosenthal是典型猶太人名。
[6]即喀秋莎火箭炮(Katyusha rocket launcher)。
[7]達豪(Dachau),德國地名,曾經是大型集中營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