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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熱水澡

連尼·勞森(Lenny Lawson)踏出了拖車營(trailer park)的辦公室,點上一根寶馬牌(Pall Mall)香煙。裊裊升起的煙霧穿過他的八字胡與淡藍色雙眼,消失在棒球帽的帽緣。他望向一排移動屋,它們擠在一條窄窄的柏油路上,幾乎所有的拖車都面朝同一個方向,彼此間只有幾步路的間隔。機場就在附近,每當飛機從低空掠過,露出機腹,窗戶就會被震得嘩嘩作響,即便是已經住很久的人也會忍不住抬頭張望。四十三歲的連尼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里,至于擔任拖車營的經理,則是這十二年的事。

連尼知道癮君子們大多住在拖車營的北邊,那些在餐廳或養老院兼兩份差(一個人輪兩班)的人大多住在南邊。撿破銅爛鐵做回收的人住在靠近入口處。至于拖車營里“最高端的地段”位于辦公室后方,里面住著噴砂除銹工人、機修工等工作最“體面”的一群人,他們的移動屋前廊都有打掃過的痕跡,而且還擺了花盆來增添綠意。靠領聯邦救濟金過活的人則散居在園區四周,還有那些上了年紀、一些居民口中“跟著雞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人家也都住在園區各隅。大部分時候,連尼想把性侵犯安排跟癮君子當鄰居,但事情不可能每回都如他的意。他有次不得不把一名性侵犯安排在兼兩份差事的“蜜蜂區”附近。所幸那家伙超級宅,總是待在拖車里,百葉窗緊閉,每周會有人送來食物跟生活必需品。

學院路移動房屋營(College Mobile Home Park)坐落在密爾沃基的最南端,緊鄰第六街,走出去就是同名的學院路(College Avenue)。[1]園區的外圍有一邊是無人修剪的林木、樹叢跟沙坑,另外一邊則是調度卡車的發車中心。無論你想去最近的加油站或是速食店,都得步行十五分鐘。學院路移動房屋營不是這一帶唯一的拖車營,外頭的街上盡是不起眼的褐色磚房以及傾斜得厲害的屋頂。在密爾沃基,這里是貧困白人的生活區。

梅諾米尼河谷穿城而過,就像“梅森·迪克遜分界線”一樣將密爾沃基一分為二,一邊是以黑人為主的北部,一邊是以白人為主的南部。密爾沃基人愛開玩笑說,延伸于梅諾米尼河谷之上的“第十六街高架橋”是世界上最長的一條橋,因為“橋的一邊是非洲,另一邊是波蘭”。1967年,曾有近兩百名黑人站出來抗議這道黑白藩籬,他們聚集在高架橋的北端,朝著另一頭的“波蘭”走去。到橋的南端時,抗議群眾尚未眼見另一陣營的面孔,就已耳聞他們發出的聲音:“殺!殺!”,“我們要奴隸!”,口號的聲浪甚至高過了喇叭里傳出的搖滾樂。接著出現了一大群住在南岸的白人面孔,有些統計指出超過13000人。在一旁看熱鬧的人,開始對游行的黑人丟擲瓶子、石頭,甚至對著他們撒尿或吐痰。但黑人游行隊伍還是堅持往前走,按捺不住情緒的白人則開始躁動。倏忽間,一道無形的圍欄轟然倒塌,局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現場的白人向游行的黑人的游行隊伍發起攻擊,雙方爆發了肢體沖突……警察也于此時發射了催淚瓦斯。

第二天晚上,游行的群眾卷土重來。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他們連續在十六街高架橋上游行了兩百個夜晚。他們最先撼動了整個密爾沃基城,隨后吸引了全國的注意力,最終連世界都聽見了他們的訴求。但現實幾乎沒有任何改變。1967年,《紐約時報》在社論里公開說密爾沃基是全美種族隔離最嚴重的城市。挾帶參眾兩院的絕對多數,約翰遜總統通過了1964年的《民權法案》(Civil Rights Act)與1965年的《選舉法案》(Voting Rights Act),但部分國會議員因為背后有房地產相關利益團體的游說,所以不肯跟總統一起推動將居住歧視認定為非法行為的“開放住房”法案(open housing law)。后來是犧牲了一條人命(1968年4月,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一座旅館的陽臺上遇刺),加上后續的暴動,國會才迫于壓力在同年的民權法案增修中,納入了真正意義上的開放住房政策。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公平住房法案”(Fair Housing Act)。[2]

自1930年代以來,為數不多的拉丁裔家庭開始遷入以白人工薪階層為主的密爾沃基南部,因為制革廠需要拉丁裔男性所提供的勞動力。到了1970年代,拉丁裔的人口開始有了增長。這次白人沒有跟他們干仗,而是默默遷往更南或更西邊。于是“波蘭”變成了“墨西哥”,密爾沃基南部成了拉丁裔專屬的“城中之城”。相較之下,密爾沃基的北部仍舊以黑人為主。東部跟西部,加上連尼那間拖車營所處的最南端,成了白人的去處。即便有了開放住宅法案,種族隔離也未曾遠離密爾沃基。[3]

連尼捻熄了煙蒂,鉆回到辦公室里。辦公室位于拖車營的中央,距離僅有的出入口不遠;內部逼仄,也沒有窗戶,紙屑東一團、西一堆,天花板上吊著一只沒有燈罩的燈泡。老舊的傳真機、計算器和電腦都覆蓋著斑斑油污。如果是夏天,空調壓縮機會在底下的深紅薄地毯上滴出一塊巨大的水痕。到了冬天,一臺運作中的小型電暖器會在塑料桶上發出嗡嗡的聲響。幾年前,連尼給辦公室添置了不少裝飾品:墻上的鹿角,帕布斯特藍帶啤酒的紀念銘牌,還有一張雉雞展翅的海報。

“嗨。”連尼一邊在辦公桌前坐下,一邊跟蘇西打招呼。

蘇西·鄧恩(Susie Dunn)跟平常一樣站著分揀郵件,將它們分門別類放到辦公室另一面墻上的信箱里。但與其說她是把信“放進”信箱,不如說是把信“硬塞進”信箱,又快又用力。這是她的風格。說到風格,蘇西抽煙時會將手緊貼住唇,把香煙整支吸進嘴里。她的習慣是說話時要同時掃地、刷東西、或重排院子里的家具,否則她會像啞巴一樣說不出話來。那感覺就好像她是一只玩具陀螺,如果不想倒下,只能轉個不停。蘇西的先生喜歡稱呼她為“拖車營的女王”,其他人則叫她“辦公室蘇西”(Office Susie),加上“辦公室”三個字是因為拖車營里還有另外一位“海洛因蘇西”(Heroin Susie),這樣就不會搞混。

“失業救濟金支票來了,”蘇西對著一封信自言自語,“現在你是不是要交點租金啊?……你主人她要是再不繳房租,就要待不下去了。她可以搬回南部,要不然舊城區的貧民窟也可以。”

此時辦公室的門開了,走進來的是赤著腳的米特斯夫人(Mrs.Mytes)。七十一歲的她是位硬朗的女性,有一頭濃密的白發、滿臉交錯的皺紋,牙齒一顆不剩。

“嘿,奶奶。”連尼笑著說。他跟園區里的所有人都覺得米特斯夫人是個瘋子。

“你猜我今天干啥了?我把一張賬單扔進了垃圾桶!”米特斯夫人的臉皺成一團,她斜著眼朝連尼的方向看過去,吼叫著把這句話說完。

“是嗎?”連尼看著她回答。

“我才沒那么傻!”

“哦,好啊,我這邊有一些賬單要給你,你可以先繳我的。”

“哈!”米特斯夫人哈完這聲便走出去,準備推著裝雜貨的小推車,開始撿破爛的一天。對米特斯夫人來說,聯邦救濟金才是生活的主要來源,平時撿廢瓶子換到的錢則會拿去給她已經成年但有精神障礙的女兒買些零食。若是哪天“大豐收”,那她就會帶女兒去“查克芝士”(Chuck E.Cheese's)開心一下,打打牙祭。

連尼笑了笑,重新處理起各種文件,只有當門再被推開時他才會抬起頭。即便在別處說話沒人理的人,連尼也會好好聽他把話說完。雖然他的本職工作是收租跟修繕房屋、篩選房客跟發驅逐通知單,但這么做是因為他還有一項職責是“耳聽八方”,他得知道拖車營里的一舉一動——無論是誰忘了交房租、誰懷孕了要生孩子、誰在美沙酮里混了阿普唑侖、誰正在坐牢的男朋友剛刑滿釋放。“有時候我像個心理醫生,”連尼會說,“但有時候我就是個大混蛋。”

拖車營的業主是托賓·沙爾尼(Tobin Charney)。他自己住在伊利諾伊州的斯科基(Skokie),距離拖車營約一百一十公里。雖然有點遠,但他每天都會來園區巡查,只有周日才休息。他付給蘇西的時薪是5美元,另外還給她每個月440美元的“房租優惠價”。托賓免了連尼的租金,另外還付他36000美元的年薪,統統給現金。托賓算是出了名的溫柔和通情達理,但沒人會覺得他好欺負。他總是板著臉孔、斜眼看人,行事風格粗魯。他跟米特斯夫人同年,今年七十一歲,有運動的習慣,在他凱迪拉克的后備箱內,總是放著一袋健身用品。他不跟房客套近乎,更不會跟他們嘻嘻哈哈;遇到房客的小孩,他也不會停下腳步去揉揉他們的頭發。托賓我行我素,絲毫不裝模作樣。他算是“房二代”,他爸爸以前是個超級大房東,最多的時候累積了600套房子。托賓沒這么貪心,他只要有同一個地址下的這131輛拖車屋就心滿意足了。

但2008年5月的最后一周,他發現連這小小的托車營都有可能保不住。密爾沃基“授權委員會”的五名委員都拒絕給他換發拖車營的營業執照。其中力主不予換照的市議員泰瑞·維特考斯基(Terry Witkowski)滿頭銀發,面色紅潤,長期在南部生活。維特考斯基指出,按照市府社區服務部的記錄,托賓光是近兩年的違規事項就多達70次。他提到,在過去一年當中,拖車營內撥出了260通報案電話。他說托賓的拖車營無異是毒品、賣淫與暴力的大本營。他還發現由于園區內的污水管沒有接好,結果穢物倒灌,十輛拖車屋的車底成了重災區。在市府授權委員會的眼里,拖車營正在上演一場“生化危機”。

就此,密爾沃基的市議會在6月10日進行投票表決。如果授權委員會的決定獲得認可,那托賓就會在一夜之間失業,而他的租戶們也都將無家可歸。這時候記者來了。他們頭抹發膠,肩扛像武器般的相機。他們訪問住戶,其中有些人對托賓炮火大開。

“新聞把我們報得像沒知識的雜種一樣。”瑪麗(Mary)在她的拖車外跟蒂娜(Tina)這么聊著。

“他們說這里是‘南部的恥辱’。”蒂娜回應瑪麗。

瑪麗跟蒂娜在拖車營里住了不少年,兩人的面容堅韌而又飽經風霜。“我兒子為了這事都睡不著了,”瑪麗說,“我跟我老公也是……你也知道,我兼兩份差呢。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很拼了,但其他地方我實在是住不起。”

這時米特斯夫人走過來,她的臉眼看著就要貼到蒂娜的臉上了,蒂娜不禁后退一步。“那個王八蛋!”米特斯夫人破口大罵,“我要打電話給那個市議員,我要好好跟他聊聊!那個王……”

“你這樣做沒用啦。”蒂娜打斷了米特斯夫人的話。

“我要去,而且我要好好教訓他,”米特斯夫人答道,“那個王八蛋!”

蒂娜跟瑪麗搖搖頭。看著米特斯夫人氣呼呼地離開,兩人這才正經起來。“要叫我們搬到北部,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她說,“這玩笑開大了。”瑪麗稍稍搖頭,快要哭出來了,她不再直視蒂娜。

問題就出在這里,這是拖車營居民最害怕的事情。拖車營里的每一個人,包括瑪麗、蒂娜、米特斯夫人都一樣,他們表面上在講可能得被迫搬家,實際上擔心的是住進北部。辦公室蘇西是園區里少數幾個在北部住過的人,她已成年的兒子就曾在那里被人用槍指著。“市議員說我們這兒是個貧民窟,”她不吐不快,“我真想帶他見識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貧民窟!”這件事讓蘇西心中一陣絞痛,她兒子擔心得將她平常吃的止痛藥給藏了起來,就怕她會想不開,吞下一大把。

在議會表決前,拖車營還剩十天可以努力,居民們于是做了幾件事情。他們辦了場烤肉大會來招待媒體,四處打電話給地方的議員代表,另外還開始背誦要跟市議會表達的心聲。像魯弗斯(Rufus)就把想說的話寫成稿子練習。平日魯弗斯靠撿垃圾回收維生,他留著修過的紅色胡須,還有一雙深邃的藍色眼睛。“我會問,‘有誰欠過500元的房租?’有些人會舉手,我再接著問,‘欠過700元的人在哪兒?欠過1000元的在哪兒?’這樣子所有人都會舉手。”魯弗斯打算做出的結論是:“他(托賓)不是什么貧民窟的土霸王,也不是什么壞人。”

假如這番話不管用,拖車營最后還是得關門大吉,魯弗斯就打算把拖車鋸一鋸,把剩下的鋁拿去換錢。

托賓確實會給房客方便。他會讓欠錢的房客今天先繳一點、改天再補繳一點。遇到有租戶失業,他會讓對方用工作來抵租金。有時他會跟連尼說,“這些人也許會拖欠房租,但他們都是好人。”他曾借錢給一名女租戶,讓她可以去參加母親的葬禮。遇到有人喝醉了在拖車營里破壞草皮或翻垃圾被警察逮捕,托賓也會把他們保釋出來。

托賓跟房客談的條件很少寫成白紙黑字,所以有時會變成雙方各執一詞,自說自話。房客記得她欠的是150美元,但托賓會說是250美元,甚至600美元。有一次,一名房客在申請到勞保賠償金后,預付了一年房租,但托賓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拖車營的居民就發明了一種用語,把“托賓”當動詞用(being Tobined):托賓忘記欠你的東西,就是你“被托賓”了。大部分人都會說這是因為托賓老了記性差,或者他單純是健忘。但要說健忘的話,托賓也是選擇性健忘,因為別人欠他什么,他可是記得一清二楚。

要把密爾沃基最底層的拖車營當成一門生計,需要點專業技術,也需要堅持。托賓的“策略”很簡單,無論是有毒癮的人、靠拾荒為生的人、或身體不方便的老太太,他都會直直走過去跟對方說“我來收租了”。他會捶門,敲個不停,直到對方開門為止。想要裝作不在家幾乎是不可能的,想要隱瞞什么也非常困難。補助寄來了,你騙不過辦公室蘇西,因為信箱里的支票是她放的。此外,連尼也能一眼看出,你有錢買香煙或啤酒犒賞自己、或買新的腳踏車給小孩,但就是不想繳房租。房客一把門打開,托賓就會把手一伸說:“你是不是有東西要給我?”有時候他一敲門就是好幾分鐘,有時候他會繞著拖車拍打鋁質的外墻,有時候他會找連尼或另外一名租戶去后門“聲東擊西”,他自己則在前門“守株待兔”。他會打電話到租戶上班的地方,甚至會直接找他們的主管談話。遇到社工或牧師來電拜托說“請……”或是“能不能稍等”之類的話時,托賓就會直截了當地回應:“不然你幫他繳。”

賠了幾百或幾千美元的事情,托賓都會像記仇般牢牢刻在心里。他不會讓欠租的人只還一半就算了,也不會用低于行情的價格把拖車便宜租出去。遇到有人拖欠租金,擺在托賓面前的有三個選項:放過對方而讓自己少賺,選擇將對方逐出家門,或者他可以找對方談談。

選項一只是擺著好看,托賓不會選。托賓是全職房東,收租對他來說是一門生意,而心太軟的話他生意會做不下去。即便如此,托賓也很少真的因為有人欠租而將他們驅逐。把房客趕走意味著你得重新找人進來,而這個過程也會產生成本。通常每個月拖欠托賓租金的會有四十個人(相當于園區住戶的1/3),平均每位房客欠繳340美元。[4]但托賓每個月只會驅逐當中的幾個人。太強硬或太軟弱都是當房東的大忌,錢要走中庸之道才賺得到。所以托賓被欠租既不會就這樣認了,也不會隨便趕人,他會選擇第三種方法,與對方好好談。租戶一開始或許不會開心,但到最后他們都會對托賓表示感激。

杰里·沃倫(Jerry Warren)是個例外。杰里曾經是“亡命之徒”(Outlaws)飆車族的一員,渾身刺青,有好幾處是在牢里文的。托賓曾經一手拿著驅逐通知單,另一手狂敲猛打杰里的水藍色拖車(水藍色還是他親手漆上的)。結果通知單被杰里揉成一團丟到托賓臉上。激動的杰里吼著:“托賓,我當這通知單是屁!還有連尼,不管你多老我都照打不誤!”連尼跟杰里相互噴了些垃圾話,但托賓倒沒事人兒似的站在一旁。對他來說,雙方這就已經開始“談”了。果然不出幾天,冷靜下來的杰里自己開口了。[5]他提出由他幫托賓打掃拖車營并做一些維修的活計,以換取不被驅逐,托賓也同意了。

面對拉瑞恩·詹金斯(Larraine Jenkins),他采取的是另外一種策略。在市議會表決通過將拖車營勒令停業的一個月前,托賓曾經開著凱迪拉克載她去驅逐法庭。因為有學習障礙,拉瑞恩通過了聯邦救濟金的申領資格,而她之所以會有學習障礙,是因為童年時從閣樓的一扇窗戶摔了下去。她每個月會領到一張面額714美元的支票,而每個月要付的租金則是550美元,不含水電燃氣。拉瑞恩遲交房租已經好幾次了,托賓才狠下心來帶她出庭。“要把錢拿去繳房租,讓人覺得很不甘心,”拉瑞恩說得坦白,“你會想說那些睡街上的人是不是比較聰明,在街上生活,沒有房東也不用繳房租。”拉瑞恩坐在副駕駛座,后座則有另外一名租戶帕姆·賴因克(Pam Reinke),她是位留著齊劉海、臉上長著雀斑的孕婦。托賓給了她們“明文協議”的機會。所謂“明文協議”,可以理解為民事法庭上的“認罪協商”。只要她們愿意接受、也能夠嚴格遵守協議中的還款日程,那托賓就愿意取消驅逐。但要是她們不按協議走,托賓可以直接獲得準許驅逐的裁決書,不需要再讓拉瑞恩或帕姆出庭,并有權把治安官手下的驅逐隊叫來(帶著一份名為“財產返還”[Writ of restitution]的文件)把人趕走,大家就不必再上法庭。

在跟維特考斯基議員周旋的過程中,托賓曾經擔心房客會“趁火打劫”。他怕租戶會等到拖車營的命運決定后,再看要不要繳房租,但他顯然是多慮了,因為大部分的租戶都按時交了房租。只是這“大部分”并不包括拉瑞恩。已經欠租的她將6月的租金也先扣了下來,主要是她覺得拖車營可能會被關閉。她想如果橫豎都得搬家,那還不如口袋里攢著這550美元。拉瑞恩有點得寸進尺:欠租金不說,她還跟其他幾個租戶上了晚間新聞,數落拖車營的種種不是。她在電視上直言看過妓女跟毒販在拖車營里出沒(讓拉瑞恩去蹚這渾水的是菲莉斯·格拉德斯通[Phyllis Gladstone],支持維特考斯基議員的她是最會給托賓添麻煩的大嘴巴)。[6]在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之后,托賓想起了拉瑞恩并沒有遵守上次出庭時的“明文協議”,而這也意味著他有權請治安驅逐隊將她逐出家門。既然這是他的合法權力,他也就行使了。

沒隔多久,密爾沃基治安官辦公室便很有效率地發了通知單給拉瑞恩,鮮黃色的紙上印著如下內容:

致現租戶

密爾沃基治安官辦公室

特此通知您本署現已收到法院起訴(財產返還令/協助執行令)。

您應立即自行遷離現住址;如您不能立刻搬離,本署治安官有權將您的物品強制搬離該住址。

驅逐若進入強制執行階段,您的個人財物將由本署移置至他處保管,

屆時相關的損壞和損失將由身為被告的您自行承擔。

搬遷人員不會將您留在冰箱或冰柜中的食物取出,

請務必自行帶走食物。

看得出來,拉瑞恩被這些話嚇住了。她的心情有如電影銀幕般,直接投射在了臉上:高興時她滿臉放光,咧開嘴大笑,露出寬寬的牙縫;沮喪時她的臉皮下垂,仿佛有上百個鉛墜在把臉皮往下拉。五十四歲的拉瑞恩獨居在一輛干凈的白色拖車里,但她真心盼望的是有朝一日可以跟她兩個成年的女兒還有外孫們團圓。這幾位血親外加上帝,占據了她宇宙的中心。她圓臉、身材臃腫,白皮膚上長著雀斑。許多年前,算是有幾分姿色的她,也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男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即便是現在,拉瑞恩還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她會刻意不戴眼鏡出門,因為她覺得眼鏡會讓她看起來沒那么有精神。當她想好好打扮一番、看上去美一些時,就會戴上未婚時自己購置的珠寶首飾,并且用別針把項鏈變長,這樣就能戴得上去了。

帶著一身汗味跟酸味,棕發亂成一團的拉瑞恩走進園區辦公室。她把黃色的通知單像條抹布般擰得皺皺巴巴的。簡短交談之后,托賓領著拉瑞恩走出辦公室,然后開始招呼蘇西的名字。

“蘇西?蘇西!”托賓連聲喊著。

“什么事啊,托賓?”

“替我帶她跑一趟銀行好不好?她得領點錢交房租。”

“來吧。”蘇西一邊招呼拉瑞恩,一邊快步去開車。

當蘇西帶著拉瑞恩回來時,托賓在辦公室里翻看資料。“領了多少?”他問的是蘇西。

“我有400元。”但回答的是拉瑞恩。

“這樣我不能取消驅逐哦。”托賓說,眼睛還是盯著蘇西。拉瑞恩當月還差150美元的房租沒交。

拉瑞恩不知所措地站著。

托賓終于正眼看向拉瑞恩:“你什么時候可以補剩下的150元?”

“今天晚上……”

托賓沒讓她把話講完:“好,你就把錢交給蘇西或連尼。”

拉瑞恩已經沒錢了。她從準備繳納的房租里挪了150美元去補交了欠下的燃氣費,希望被切斷的燃氣可以恢復。她想沖個熱水澡,沖去身上的味道。她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最好還能跟漂亮沾上點關系。女兒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她曾經站在桌子上給男人跳過舞,她想和當年一樣清爽美麗。她希望熱水可以讓她的肌纖維痛好些,那種疼痛像是背上被人千刀萬剮一般。醫生給她開了樂瑞卡(Lyrica)跟西樂葆(Celebrex)這兩種止痛藥的處方,但她不是每次都有錢領藥。熱水或許能適當緩解這種疼痛。但事實證明150美元改變不了什么,We Energies能源公司收了錢但沒有恢復燃氣供應,拉瑞恩覺得自己這錢交得實在太蠢了。

蘇西拿了張廢紙,當成收據,把它跟拉瑞恩的驅逐通知單訂在一起。“要不要找你姐姐湊點錢,周轉一下,把剩下的150元交上?”她一邊這么建議,一邊抓起傳真機上的話筒撥出一串爛熟于心的號碼。“喂,你好,我這里是學院路移動房屋營,我要中止一份驅逐令,”她通話的對象是治安官的辦公室,“對,案主是W-46號拖車的拉瑞恩·詹金斯。她在繳租金了。”蘇西一通電話取消了治安官辦公室的出勤,但只要拉瑞恩拿不出剩下的150美元,托賓還是可以重啟驅逐程序。

拉瑞恩悻悻然地走回拖車。車內熱到她奢望著淋浴頭能噴出水來。她沒有開電扇,風會吹得她頭疼。她也沒有開窗,只是坐在沙發上。她打電話給當地的幾家社會服務機構,但幾通電話都沒有下文,她對著地板呆呆地說:“沒有其他辦法了。”拉瑞恩試著不去理會那熱浪,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沉沉睡去。

注釋

[1]我在之前發表的學術作品中,是以假名來稱呼這個拖車營的。但在這里我使用的是真名。

[2]Patrick Jones,The Selma of the North:Civil Rights Insurgency in Milwauke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1,158,176-77,185;“Upside Down in Milwaukee,”New York Times,September 13,1967.

[3]關于拉丁裔族群在密爾沃基的發展歷史,詳見John Gurda,The Making of Milwaukee,3rd ed.(Milwaukee:Milwaukee County Historical Society,2008[1999]),260。關于種族隔離,參見John Logan and Brian Stults,The Persistence of Segregation in the Metropolis:New Findings from the 2010 Census(Washington,DC:US Census,2011);Harrison Jacobs,Andy Kiersz,and Gus Lubin,“The 25 Most Segregated Cities in America,”Business Insider,November 22,2013。

[4]這個數字是由拖車營從2008年4月到7月間的租約清冊得出(連尼讓我影印了一份)。這些欠款的估計數值基于夏季月份的總數得出,而這段期間正好是欠租數額和驅逐頻率最高的時候,所以這里的數據會有被高估之嫌。

[5]我并沒有親眼目睹雙方的言詞交鋒,而是跟杰里、連尼與其他拖車營的住戶訪談之后重建了現場的細節。引號內的字句依據杰里的回憶如實轉錄。

[6]菲莉斯每個月都會準時交租,但托賓后來還是找理由要驅逐菲莉斯。連尼提議以她養狗為由發驅逐通知單給她。托賓拿出滿滿三頁全用大寫寫成的褪色租約,上面規定得非常清楚:不得養狗或者其他家畜。但其實托賓和連尼都口頭說過可以養,所以養寵物的居民還不少。“基本上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托賓會這么說。連尼建議托賓可以否認口頭承諾的東西,然后咬住合約上的字句。租約還禁止在拖車營內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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