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貧民窟男孩
- 打開一顆心
- (英)斯蒂芬·韋斯塔比
- 7742字
- 2020-03-16 16:20:11
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托馬斯·愛迪生
那是1979年10月,我正在倫敦北部黑爾菲爾德醫院的胸外科團隊做高級專科主治醫師。每一個接受心臟外科訓練的人都必須學會對肺和食道動手術,這就必然涉及癌癥,而癌癥特別讓人沮喪。很多時候,病人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身體其他部位,大多數病人的預后[1]都很不好,所以他們自己也很低落。另外,癌癥治療還有單調的一面。我們面臨的選擇很直接:不是摘掉半個肺就是摘掉一個肺,不是摘掉左肺就是摘掉右肺,不是切除食道上半段就是切除食道下半段。每種手術都做過一百遍之后,就沒什么好興奮的了。
不過,偶爾還是會出現一兩個更有挑戰的病例。比如馬里奧,他是一位四十二歲的意大利工程師,在沙特阿拉伯參與了一個重建項目。他是個快樂、顧家的男人,去沙特工作是為了賺夠錢買房子。為此,他必須忍受沙漠中的炙熱空氣,在吉達市郊外的一組大型工業建筑里一連辛苦勞作幾個小時。接著,災難發生了。當他在一處封閉區域工作時,一只巨大的鍋爐突然毫無預警地爆炸,向周圍噴出大量高壓蒸汽。蒸汽燙傷了馬里奧的面部,也燒壞了他的氣管和支氣管內壁。
爆炸的沖擊幾乎當場要了他的命。燙傷的組織死了,壞死的黏膜從他的支氣管內壁整塊整塊地脫落。這些碎塊必須用老式的硬質支氣管鏡去除。那是一根長長的銅管,一頭裝著一只燈泡,使用時從喉嚨后部插入,由喉進入氣道。
為了防止窒息,馬里奧必須定期接受這樣的清理,幾乎天天都要。但是,將支氣管鏡在他的喉部伸進抽出變得越來越困難。很快他的喉部就布滿傷痕,支氣管鏡再也無法通過,他必須要接受氣管造口術,也就是在頸部開一道口子,幫助他呼吸。然而,壞死的支氣管內壁很快被炎癥組織取代,大量細胞開始封堵氣道,就像鈣質水垢封堵了水管。他呼吸困難,身體狀況也無情地惡化。
我接通了從吉達打來的電話。照看馬里奧的燒傷科醫生解釋了他的危險處境,問我們有什么建議。我只提了一條:把病人用飛機送到希思羅機場,然后我們再想辦法。建筑公司支付了醫療運送的費用,第二天他就到了。這時我的老板已經到了職業生涯的黃昏期,他很樂意讓我多承擔一些在我自信范圍之內的工作——也就是所有的工作。我不害怕。但這對一個中年男人是一場災難。我請老板和我一起檢查他的氣管,然后訂出治療方案。
馬里奧看上去糟糕極了。他艱難地喘息著,大量感染的泡沫從氣管造口管中溢出,發出可怕的咕嚕聲。他面色深紅,燒傷很嚴重,壞死的皮膚一塊塊脫落,向外滲著血清。他的氣管里里外外都燒壞了,脆弱而充血的組織堵塞了整條氣管,馬上就要令他窒息。被我們麻醉之后,他的樣子安詳了不少。
我一邊看著他陷入無意識,一邊吸掉從他頸部洞口分泌出的帶血黏液。我把呼吸機的管子接到氣管造口管上,然后擠壓黑色的橡膠氣囊給他供氣。因為支氣管里的阻塞物,他的肺部已經很難擴張。我決定將硬質支氣管鏡通過常規路線直接塞進他的聲帶和喉。這無異于吞劍表演,但不是通過食管,而是通過氣道。
我們需要看到整條氣管的全貌,還有左右兩根主支氣管。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把他的頭部仰到合適的角度,讓喉后部的聲帶暴露出來。我們的動作很小心,生怕敲掉他的牙齒。以前,這項技術都是在病人接受肺部手術后、有意識的情況下使用的,那時我總是先用吸引器把病人的氣道分泌物清理干凈,因為理療師總是人手不夠。那真是一項粗野的技術,但總比病人被黏液淹死要好。
我操縱硬質支氣管鏡穿過牙齒,探到舌頭根部,然后向下觀望,尋找那一小塊軟骨——那就是會厭,它負責在吞咽時保護喉的入口。用支氣管鏡掀開它的尖角,你就會看見閃著白色光澤的兩條聲帶,中間有一條豎直的縫隙,那就是通向氣管的門戶。這個步驟我已經重復過幾百次,有時是為了給肺癌患者做活檢,有時是為了取出花生。可是現在,病人的喉部燒傷,聲帶也因為發炎腫成了兩根香腸,支氣管鏡根本伸不下去。馬里奧的生命現在完全依賴氣管造口了。
我站到一旁,將支氣管鏡放到牙齒上固定,讓老板看了看情況。他咕噥一聲,搖了搖頭:“再多用點力推一推,我看情況也不會更遭了。”
我對準了應該是豎直縫隙的地方,將支氣管鏡推了進去。腫脹的聲帶分開了,支氣管鏡撞到了氣管造口管。我們將這個通氣裝置連上支氣管鏡的側面,把氣管造口管拔了出來。一般情況下,我們可以看見整段氣管,一直到它分叉出兩根主支氣管的地方,但在這個病例身上絕不可能。不斷增殖的細胞已經幾乎把氣道堵死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支氣管鏡繼續向下推進。我一邊用吸引器抽出瘀血和剝落的組織,一邊通過支氣管鏡的頂部把空氣送進去。我希望能看見燒傷的盡頭。直到進入兩根主支氣管一半的地方,我們才終于看到健康的氣道壁。但就在這時,受傷的氣道壁又滲出血來。
馬里奧那張鮮紅的面孔已經變成紫色,隨著時間一分分過去,顏色越來越深。老板接過我的工作,他順著管子向內注視,偶爾將長長的支氣管鏡往下一送,好看得再仔細些。情況已經岌岌可危,我一時想不出什么方案。不能呼吸,人就會死。幸好,出血漸漸停了,抽出一些黏液之后,氣道也比剛才通暢了。我們把氣管造口管塞了回去,重新給他連上呼吸機。他的兩側胸膛還在起伏,兩側肺部也仍在擴張。這本身就是一次勝利,但他能否繼續好轉,卻值得懷疑。我和老板都認為情況很不樂觀。
兩天之后,馬里奧的左肺萎陷了,我們把同樣的步驟又做了一次。情況還是那么壞,氣道內的組織不斷生長。他連著呼吸機,意識完全清晰,但也非常痛苦。
窒息是最悲慘的死法。我不由想起了外婆,想起她如何被甲狀腺癌慢慢絞殺。醫生也說過要為她做氣管造口術,后來卻放棄了,于是她只能靠著枕頭坐在床上,夜以繼日地艱難喘息。我記得自己曾經設法幫她。為什么就不能把管子再放深些,越過阻塞的區域呢?為什么就不能把氣管造口管做得再長一些呢?這是一個簡單的想法,卻總有人告訴我這不可能。
根據我在支氣管鏡里看到的情況,馬里奧的情況和我外婆幾乎完全相同。他需要一樣東西來疏通他的整個氣管和兩根主支氣管,不然他就沒幾天好活了。我們不能老是用支氣管鏡來替他疏通氣道,這不是長久的辦法。死神即將贏得這場戰役,他的鐮刀就要落下。
身為堅定的樂觀主義者,我問自己還有什么別的辦法。我們能做一根分叉的管子來替代受損的氣道嗎?老板認為不行,因為它會被分泌物堵住。如果這樣可行的話,之前肯定已經有人在癌癥病人身上試過了。接著我又想到一個點子——美國麻省的波士頓有一家名叫“胡德實驗室”(Hood Laboratories)的公司,他們生產一種硅橡膠管,上面伸出一根側枝用來做氣管造口。這種管子稱為“蒙哥馬利T形管”(Montgomery T-tube),是以發明它的耳鼻喉科醫生命名的。也許我該找這家公司談談,把我的問題跟他們解釋一下。
當天下午給馬里奧做支氣管鏡時,我測算了用多長的管子才能伸到他主支氣管的健康區域。當天晚上,我給胡德實驗室打去電話。這是一家小小的家族企業,很樂意幫忙。他們確認從前沒有人試過這個法子,答應為我制作分叉的管子,好伸進馬里奧的整根氣管和兩根主支氣管。我說我要得很急,結果不到一周他們就把貨送來了。沒有附發票,說是很樂意為這個獨特的病例出一份力。接下來,我就得研究怎么把這東西放進去。
我需要用導絲把這根管子分叉的兩頭同時塞進兩根支氣管。但是導絲太鋒利,可能損壞柔軟的硅橡膠,我需要一種鈍而無害的材料來完成這項工作。我們以前曾用拿彈性橡膠做成的探條來擴張狹窄的食管。現在我可以用兩根最細的探條穿進我定制的這條“T-Y管”,并把它們分別穿進兩根Y形分支。我可以將兩根探條插進受傷的氣管,分兩次插進兩根支氣管,然后再把T-Y管套安裝在探條上就位。我將這項技術一步步畫出來給其他胸外科醫生看。他們一致認為這絕對值得一試:如果不用一些瘋狂的新方案,馬里奧一定會死。
第二天,我們將馬里奧帶進手術室。先取出氣管造口管,再通過他燒傷的喉部插入硬質支氣管鏡。這一次我盡力減少出血。我們用外科手段擴大氣管造口,好方便T-Y管插入,然后再借助支氣管鏡,在直視下將兩根探條分別插入右左兩根主支氣管。每兩個步驟之間,我們都為他大力通入百分之百的氧氣。一切都很順利。我在硅橡膠管上涂了一層情趣潤滑液,然后用力插了下去。它的兩根分管在氣管分叉處分別進入了兩根支氣管,不斷深入,直到再也推不動為止。進去了。比性愛還美妙。老板帕內特把心一橫,將支氣管鏡抽回到了喉部。
接著他像一個愛爾蘭人那樣喊了起來:“乖乖不得了!看看這個,韋斯塔比,你他媽真是天才!”在支氣管鏡下,原本破爛不堪的氣管已經換成一根干凈雪白的硅橡膠管,它的左右兩根分管正好放進了兩根支氣管,沒有扭結,沒有壓縮,再往下就是干凈健康的氣道了。
這時,馬里奧的臉已經因為缺氧而發青。我們都在為手術成功而激動,竟然忘了給他通氣。于是我們開始拼命為他吹進氧氣。好在通過這副寬敞的橡膠氣道,他的肺已經能夠輕易擴張了。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嘗試。這辦法能否持續奏效,我們還不知道,只有時間能告訴我們答案。這完全取決于馬里奧是否足夠強壯,能否從管子里把分泌物咳出來;也取決于我們能否將分泌物吸出,通過水平的分管給他通氣。等到他的喉和聲帶消了腫,我們就可以用一個橡膠塞把這根分管封住。到那時,他就能用自己的喉呼吸和說話了,如果它能夠恢復的話。未來還有太多未知,但至少現在,馬里奧已經安全,能夠呼吸了。當他在十五分鐘后醒來時,他的癥狀已經大大緩解,真太好了!
我本該為想法奏效而興奮,但是我沒有。當時我的精神很苦悶。我剛剛有了一個美麗的女兒杰瑪,卻不能和她一起生活,因為我住在醫院里。這在內心深處折磨著我。為了填補空虛,我開始狂熱地對所有能接手的病例開展手術。我總在工作,內心卻一直躁動不安。
在此期間,馬里奧也順利康復了,雖然他還發不出聲,生活有些困難。他能從管子里咳出分泌物,保持它的暢通——之前人人都認為這不可能。接著他出院回到了意大利的家里。令人欣慰的是,胡德實驗室開始批量生產這種T-Y形支架,還稱它為“韋斯塔比管”(Westaby tube)。我們常常用它來幫助那些下氣道有堵塞危險的肺癌病人,使他們不必像我的外婆那樣忍受絞窄之苦。為什么當年在她需要幫助、我備受煎熬的時候,就沒有人來為我們做這些呢?
我始終不知道韋斯塔比管總共生產了多少套,但是我知道它在胡德實驗室的產品清單上待了許多年。我最初的手繪圖紙發表在一本胸外科雜志上,成為醫生的指南。后來繼續做胸外科手術時,我依然用它來解決復雜的氣道問題。我往往將它作為臨時的過渡手段,直到放射療法或抗癌藥物使腫瘤縮小。這是我外婆留下的貢獻。不久之后,我又得到一個少有的機會,將這種人工氣道配合我擅長的呼吸機,一起使用了一回。
***
那是1992年,我受邀去南非開普敦參加一次研討會,紀念克里斯蒂安·巴納德(Christiaan Barnard)開展世界首例心臟移植手術二十五周年。會上,杰出的小兒心臟外科醫生蘇珊·沃斯盧(SusanVosloo)要我去看一個兩歲的孩子,他是紅十字兒童醫院收治的患兒,已經在那里住了幾個星期。小病人名叫奧斯林(Oslin),住在開普敦機場和市區中間一塊遼闊的貧民窟里,那是一畝連著一畝的鐵皮屋、木棚和帳篷,水是半咸的,幾乎沒有衛生設備。盡管如此,他仍是一個快樂的小家伙,油桶、鐵罐和木塊都是他的玩具。他不知道還有別樣的生活。
一天,他家的煤氣罐出了故障,在棚屋里發生爆炸,點燃了墻壁和屋頂。奧斯林的父親當場死亡,奧斯林的面部和胸部也嚴重燒傷。更糟的是,他還像馬里奧一樣,吸入了爆炸產生的炙熱空氣。紅十字兒童醫院的急診部救了他一命,他們搶在他窒息之前給他插管通氣,還用靜脈輸液和抗生素為他治療燒傷。小家伙不會被外部的燒傷殺死了,但燒壞的氣管和主支氣管卻仍足以致命。要是不用支氣管鏡反復清理氣道內的死肉和分泌物,他就難逃窒息的命運。不但如此,他的面部也嚴重毀壞,眼睛幾乎失明,也無法吞咽食物,只能吞咽自己的唾液。他們直接往他的胃里接了一根管子,喂他流食。
當時,蘇珊恰巧在期刊上讀到一篇文章,里面介紹了馬里奧的傷情和我設計的管子。雖然奧斯林比馬里奧小得多,她還是問我能不能做些什么幫幫他。我第一次見到小家伙時,他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汗衫,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正在病房里背對著我騎一輛兒童自行車。蘇珊叫了一聲,他回過頭來。看到他的面孔,我倒吸一口冷氣:他的頭皮前面沒了頭發,也沒了眼皮,只剩下白色的鞏膜、一只嚴重燒傷的鼻子和兩片嘴唇。他的脖子上布滿攣縮性疤痕,脖子中間有一根氣管造口管。他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令人心碎,那是一種從濃稠黏液中擠出的嘶嘶聲,先是吸氣時一聲長長的雜音,再是用力吐氣時一聲尖利的氣喘。這簡直比恐怖電影還要恐怖,悲慘得令人難以相信。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可憐的孩子,他應該和爸爸一起炸死。那樣也比現在仁慈多了。”
奇怪的是,他看起來很快樂,因為他在爆炸前還從來沒騎過自行車。我跪到地板上和他說話。他的眼睛正對著我,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我的臉,因為他的角膜是渾濁的。于是我牽起他的小手握在手里。這當口,我沒法做到客觀。我一定得幫他,即使我不確定該怎么幫他。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
這時我已經是牛津的心臟外科主任了,必須趕回醫院去做手術。開普敦沒有韋斯塔比管,即使有也肯定無法植入,因為成人使用的型號太大了。我能不能說服波士頓的胡德實驗室做一副小點的?大概可以,不過時間大概不夠——要是奧斯林在接下去的兩周里感染肺炎,那他肯定會死。
第二天我就要飛回希思羅了,所以我沒有到港口去吃午餐,而是要蘇珊帶我去看了奧斯林生活的鎮子。開普敦是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城市,但這時我看到的卻是以前從沒見識過的一面:連綿數千英畝的窮苦和墮落,走在這里最好有武裝保鏢的陪同。過幾周我會再來,等我有了合適的管子和合適的手術策略——飛機上的時間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我很快在腦子里想通了一切,沒等飛機在希思羅機場降落,我就已經列出了詳細的手術方案。
我在三周后回到了那家兒童醫院。當地發起了幫助奧斯林的募捐活動,他們也打算支付我的出診費用。但是錢對我并不重要。我是一心想幫這個男孩,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孩子。我猜想有數千名越南兒童因為燃燒彈遭受了同樣的苦難,但是我沒見過他們。我只見過奧斯林,我關心他。紅十字兒童醫院的醫生和護士也關心他。也許整個開普敦都在關心他。當我乘出租車從機場到達市區時,我看到一根根路燈柱上貼著“英國醫生飛抵南非挽救貧民窟垂死男孩”的新聞公告牌。仿佛在叫我別有壓力。
我在醫院里第一次見到了奧斯林的母親。煤氣罐爆炸時她正好在外工作,逃過了一劫。眼下她顯得很消沉,幾乎不怎么說話,只是簽署了手術知情同意書,同意書的內容就連我也沒怎么看懂。
我們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手術。我在術前修剪了成人用的韋斯塔比管,將兩根支氣管分管、用作氣管造口的T形部件和放置在聲帶下方的頂端都改短了。但是即便這副改短了的成人管,也依然無法插進這個兩歲兒童布滿疤痕的氣管里。我的目標是圍繞著管子重建他的主氣道。如果成功的話,他就會擁有比事故前更粗的氣道。
顯然,在重建手術期間他無法自主呼吸或用呼吸機通氣,于是我們決定用心肺機為他供氧。這意味著我們要像心臟手術那樣切開他的胸骨。這臺手術的難點在于從胸部正面的切口進入整個氣管和主支氣管,而這些結構都位于心臟和幾根大血管的正后方。
手術前,我已經在牛津的解剖室里對一具尸體成功操練過一遍。只要在主動脈和相鄰的腔靜脈周圍束一根懸帶,就能將它們拉到兩邊,露出心包的背面,這就像拉開兩幅窗簾后看見窗外的一棵樹一樣。然后再在主動脈和腔靜脈之間豎切一刀,就能讓氣管下部和兩根主支氣管都露出來。
我的計劃是將這些受損的氣道切開,放入改短了的T-Y支架,然后我們再修補切開的氣道正面,并用奧斯林自己的一片心包來蓋住支架。這就好比在一只磨損的外套袖子上縫一塊手肘補丁。就是這么簡單。他的氣道會在支架周圍愈合,等到組織全部長好,并在硅橡膠管的周圍定型,我們或許就能將這副義體取出了。總之這就是我的計劃——也許更實在的說法是我的“幻想”,但是除我之外,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切口從奧斯林的頸部——就在喉的下方——開始,向下一直延伸到胸部末端的那塊軟骨。由于他身子消瘦,無法進食,體內沒有脂肪,所以電刀徑直切到了骨頭,接著我們又用骨鋸鋸開了胸骨。我切掉他多肉而累贅的胸腺,然后切到發炎氣管的上半段,整個過程,呼吸機都在通過氣管造口管給他通氣。在拿掉造口管、暴露氣道的其余部分之前,我們先要給他連上心肺機。金屬牽開器撐開他那布滿疤痕的小小胸膛,露出更大的一塊纖維心包。我切下它的正面,準備待會兒用作氣管補丁;我看見他那顆小小的心臟正歡快地搏動著。我很少看見這樣一顆正常的兒童心臟,我見到的大多是畸形而掙扎的病態心臟。
當我做好切開氣管的準備時,我們啟動了心肺機。這下肺部空余下來,我們就能把受污染的氣管造口管從清潔的術野中取出了。從造口向內看去,損傷的情況一覽無余。可憐的奧斯林簡直是在用一根污水管呼吸。我用電刀切開了整條氣管,然后繼續切開兩條主支氣管。我差不多切到了能夠切開的最底位置,才終于看見了正常的氣道內壁。大量濃稠的分泌物從堵塞的氣道中涌出,我們將感染組織從內壁刮除,內壁不出所料地出血了。
好在電刀終于止住了出血,于是我們將潔白發亮的T-Y管塞進奧斯林的氣道,又在上面蓋了一塊他自己的心包。我最后調節一次這個橡膠圓筒的長度,使它的長短正好合適,然后縫合那塊心包,把植入物包在里面。這個結構必須是氣密的,要不然呼吸機就會把空氣吹進他頸部和胸部的組織,讓他像個米其林輪胎人那樣膨脹起來。我們將這副嶄新的呼吸管連上呼吸機,然后朝他的小小肺部吹氣。沒有漏氣。他的左右肺都能正常地鼓脹收縮。手術室里一片興奮。這個高風險的策略生效了。
奧斯林的心臟脫離心肺機搏動起來,肺部開始自由起伏,呼吸機需要提供的壓力也比之前小了許多。我們的麻醉醫生小聲說:“真不可思議,我絕對想不到這會成功。”我關閉了心包后壁,蓋住修補的地方,然后吩咐住院醫師放置引流管,關閉切口。
透過手術室的窗戶,我們看見奧斯林的母親坐在等候室,她的臉上仍沒有表情,身子因為恐懼而僵硬。我本以為她聽到手術成功的消息會反應強烈,但她的情緒已經耗盡,表露不出釋然的表情。她只是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她輕輕說了聲“上帝保佑你”,接著兩行淚水沿著她布滿痘瘡的臉頰蜿蜒流下。無論如何,我祝愿她以后生活得更好。
重癥監護病房的人很高興能把奧斯林接回去。他們的大多數病人都是來做心臟手術的貧民窟孩子,有幾個護士也生活在同樣的環境里。他們過去幾周一直在照料奧斯林和他沮喪的媽媽,眼看著母子倆的狀況越變越糟。而現在,“英國醫生”飛到南非來挽救“貧民窟男孩”,并成功把他救活了。我很自豪。我想我現在該在落日余暉中打馬而去。
奧斯林一天天恢復,已經能通過脖子里面的白色橡膠管自由呼吸。他還是不能說話,但是移植了新的角膜。在呼吸的同時能夠看見,他已經心滿意足。這個小家庭搬到了城市外圍較好的社會福利住房里,房子很簡陋,但很干凈,也比以前安全。奧斯林的身體還不穩定,一次胸部感染就會要他的命,因而在手術后的前幾個月里,我經常打電話到開普敦去了解他的情況。他恢復得不錯,他媽媽在服用抗抑郁藥,也好一些了。于是我不再打去電話。
十八個月后,我收到紅十字兒童醫院的一封信。奧斯林在家里死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世界上的事,有時就是一灘爛污。
注釋
[1]醫學名詞,指對于某種疾病發展過程和最后結果的估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