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布羅克勛爵的靴子
- 打開一顆心
- (英)斯蒂芬·韋斯塔比
- 6138字
- 2020-03-16 16:20:11
他已經當了一年醫生,總共看了兩個病人……不對,好像是三個。對,是三個。他們的葬禮我都去了。
——馬克·吐溫
要想通過皇家外科醫師學會的考試,成為會員,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醫學院的解剖教室里做一名解剖演示員。向新生講授解剖中的細節,幫助他們一片一片地分解尸體,從一具完整的死尸上拆分出皮膚、脂肪、肌肉、肌腱和器官,這樣就能透徹地了解人體,通過考試了。學生會領到一具具油膩膩的死尸,它們躺在鐵皮推車上,都做了防腐處理。每具尸體供六個學生使用;他們入學不久,心靈還很敏感。他們排隊進入解剖教室,穿著漿得雪白的大褂,帶著嶄新的解剖器械——手術刀、剪刀、鉗子和鉤子,全都卷在一塊亞麻布里。孩子們個個年輕,鮮嫩得就像青草。就像剛開始的我。
我給一組組新生輪流鼓勁,幫他們維持學習的動力。有少數人撐不下去。花費無數個小時分解尸體,這并不符合他們對醫學的憧憬。為了讓他們堅持下去,我會盡可能給他們一些建議,比如多噴點香水,不要不吃早飯,解剖的時候盡量想些別的事情——足球、購物、性生活,什么都行。我會告訴他們,學這門課,及格就行,別讓尸體擋你的路。這些建議只對一些學生有用。還有一些會做噩夢,夢見他們解剖的尸體夜里來找他們。
我的第一次外科考試要求掌握解剖學、生理學和病理學——這些學問并不能讓你掌握手術的技術。在倫敦有一些應試課程,教課的都是從前的考官,他們反復向你灌輸考點,教給你醫學院希望你掌握的知識。這些課程的宗旨是花錢上課就給過,只要不是傻子,都能通過考試。但是即便如此,也還有三分之二的考生不及格。我第一次應考時也沒通過。
在這片單調乏味的求學氛圍中,皇家布朗普頓醫院打出了招募“外科住院醫師”(Resident Surgical Officer)的廣告,申請者“最好”是皇家外科醫師學會的成員,但也不強求。我能申請上嗎?我才剛剛通過第一輪考試,還要至少努力三年才能全部考完。但是現在申請對我并沒有損失。
雖然希望不大,我還是得到了這份工作,幾周后就到布朗普頓上班了。醫院給我分配了兩位導師,一位是馬蒂亞斯·帕內特(Matthias Paneth)先生,他是個儀表堂堂的德國人,身高一米九八;另一位是克里斯托弗·林肯(Christopher Lincoln)先生,新上任的小兒心臟外科醫生,身高與帕內特相當。初見面時,我覺得這兩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各有各的可怕之處,直到比較熟悉了才不再害怕。在查令十字醫院做住院醫師的那段腳不沾地的日子里,我明白了一件事:要跟上醫生的節奏,就必須把一切都寫下來。醫生說出的每一條命令或要求,都要原原本本地記錄。一旦忘記什么,就有大麻煩了。于是,我不論走到哪里都帶著一塊筆記板。這讓帕內特先生忍俊不禁,他后來總喜歡問我:“韋斯塔比,這個你記下了嗎?韋斯塔比,那個你記下了嗎?”
我這本外科日志的開篇就寫得驚心動魄。當時帕內特團隊在門診后給一個病人預約了手術,那是一位來自威爾士的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要接受二尖瓣置換術。老板帕內特自己要先看兩個自費病人,于是請我先開始手術。我換上藍色刷手服,相當得意。不僅如此,我還在一只打開的儲物柜里發現了一雙白色橡膠手術靴,已經磨得很舊,臟兮兮的。我本可以穿一雙新的手術鞋,但還是滿懷渴望地穿上了這雙被丟棄的二手靴。為什么呢?因為靴子后面的帶子上寫著“布羅克”的字樣。我要繼承布羅克勛爵的靴子啦。
那時,溫布爾頓的布羅克男爵已經有七十歲,不再親自手術了。帕內特隱約跟我提過原因,說他“總是因為無法做到盡善盡美而失望”。在我念醫學院時,他已經是皇家外科醫師學會的主席,還兼任學校外科學系的主任。而今天我將名副其實地踏上他的足跡。我大步走出醫生更衣室,徑直走進手術室,向大家介紹了自己。
老太太躺在手術臺上。洗手護士已經用碘酒給她消了毒,用幾張湖綠色的亞麻手術巾蓋住了她的裸體,現在正不耐煩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踢踏她的手術鞋。任勞任怨的麻醉醫生英格利希大夫(Dr. English)和主灌注師正在麻醉機旁下象棋。我看出大家都已經等候了一段時間,于是戴上口罩,迅速刷手上臺。想到自己的技術終于能夠發揮,我實在有些躍躍欲試。
我仔細確定了兩處解剖標志——脖頸底部的胸骨上窩和胸骨最下方的劍突。從上到下筆直一劃,就能將兩者精心地連成一線——這就是此次的手術切口。老太太因為心力衰竭,顯得瘦弱憔悴。她的皮膚和骨骼之間已經沒有多少脂肪,不用電刀也能切開。另外那名外科助理醫師這時還沒到場,我不等他了,直接開始手術。我想叫護士們對我刮目相看。
我拿起振動骨鋸試了試,“嗡嗡”幾下,聽聲音夠鋒利的。于是我大著膽子用它鋸開脖頸下方的骨頭。災難發生了:切口中央先是濺出一點帶血絲的骨髓,接著就忽然涌出大量暗紅色的血液。壞了!我瞬間驚出一身汗。護士長看出情況不對,迅速繞到第一助手的位置。我抓起吸引器準備吸血,但她已經開始下令了:“壓住出血點!”
英格利希大夫從棋盤上緩緩抬起頭來,對眼前的忙亂好像無動于衷。“給我拿一單位血。”他平靜地吩咐麻醉護士,“再給門診部的帕內特先生打個電話。”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了:是骨鋸撕開了右心室。但怎么會呢?按說胸骨后面有一片組織間隙,心臟周圍的心包里還有一些液體,骨鋸應該碰不到心臟才對。護士長看透了我的想法——之后的六個月里,她還要看透許多次。“你知道吧,這是再次手術。”她這表面是在陳述,其實卻在詢問。
“不,我當然不知道!”我暴躁地答道,“上次的倒霉切口在哪兒啊!”
“上次做的是閉式二尖瓣擴張術,切口在胸部側面,在乳房下面就能看見。帕內特先生沒有告訴你嗎?”
到這個當口,我已經決定閉嘴了。現在要緊的是行動,不是推卸責任。
再次手術時,心臟和它周圍的組織會因為炎性粘連而接合在一起,心臟和它周圍的心包之間也就沒有了間隙。比如這個病例,老太太的右心室是貼在胸骨的內表面上的,一切都糊在了一起。更糟的是,她的二尖瓣因為風濕而變得很窄,導致肺動脈壓力升高,右心室擴張。這臺手術的目的是換掉病變的二尖瓣,而我卻一開始就搞砸了。真有我的!
按壓沒有控制住出血。血液依然從胸骨后面大量涌出,而這時胸骨還沒有完全鋸開呢。病人的血壓開始下降,她是位矮小的女士,沒有多少血可流。英格利希大夫開始給她輸血,但并沒有解決問題。這就好比往排水管里補水,剛剛輸進去就流走了。我是外科醫生,止血是我的責任,而想要止血,我就必須看到出血點才行。
我的汗水滴進了病人的傷口,也沿著我的雙腿流進布羅克勛爵的靴子。老太太的血沒過手術巾,滴到靴子的白色橡膠上。一名巡回護士已經刷手上臺,協助我們。這時的我已經不再膽大,我再次舉起骨鋸,叫護士長把手拿開。我瞄準脖子下方,對著胸骨還連在一起的最厚的部分,在一片血泊中鋸了下去。接著,我們再次按住出血的部位,英格利希大夫也不停輸血,血壓終于回升了一些。
當血壓下降時,出血的速度也隨之變慢。我抓住這個機會,把心臟與胸骨內表面充分分離,然后塞進一只金屬的胸骨牽開器,把胸腔撐開來。這下我終于看清楚了:撕裂的右心室正在從傷口噴出里面的血液。當一切都像這樣粘成一團時,骨骼切開的邊緣就會在心肌上劃出大口子,有時還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算我走運,她的心臟還沒有完全撕裂——不過也差不多了。
這時我自己的心臟也在咚咚直跳。我看出了問題所在:右心室的游離壁上有一條參差不齊的傷口,長5厘米,幸好離主要的冠狀動脈還有一段距離。當我打開牽開器,護士長本能地用拳頭壓在了傷口上,血終于止住了。英格利希大夫又通過輸液管補充了一單位血,老太太的血壓回升到80毫米汞柱。待命的洗手護士分開了連接心肺機的幾根長塑料管,好讓我們隨時使用。不過現在心臟暴露得不多,還沒到用的時候。我最緊迫的任務還是縫合出血的傷口。作為外科住院醫師,我縫合過皮膚、血管和腸胃,就是沒縫過心臟。
護士長告訴我應該用什么縫合線,還說最好來回多縫幾道,不要一道一道地縫,因為這樣速度較快,縫合效果也比較好。“結不要打得太緊。”她補充說,“要不然線會切進肌肉里。她身子弱,下手要輕。現在開始縫合,或許還能趕在帕內特到這兒把你的腦袋擰下來之前縫好。”
病人的心臟每跳動一次,都有血液從右心室涌出,要精確縫合實在不容易。眼下我的手套外面已經在淌血,里面也被汗浸濕了。在這種狀態下縫合幾乎是不可能的。
英格利希大夫見狀大聲說道:“用纖顫器!讓心臟停跳兩分鐘!”
纖顫器是一種電氣設備,它能引起我們在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想見到的現象:心室纖維性顫動——心臟不再泵血,而是一味顫抖,無法在正常體溫下向腦部輸送血液。心室纖顫超過四分鐘,腦就會開始受損。
英格利希大夫向我保證道:“只要在兩分鐘后再為她除顫就行了。如果到時候還沒縫好,我們就等兩分鐘,然后再讓她室顫一次。”
我感覺自己仿佛成了一具提線木偶,正由幾名老練的藝人操縱著。我覺得他的建議挺有道理,于是將纖顫器的電極放到我能看見的那塊心肌上面,英格利希大夫接著打開了開關。心臟隨即停跳,開始顫抖起來。我隨即以最快的速度縫合。就在這時,帕內特先生出現在了手術室門口。他在心臟監護儀上看見室顫,立刻想到了最壞的情況。但是我沒分心,繼續埋頭縫合。到英格利希大夫宣布兩分鐘已到的時候,我已經快要把傷口兩邊的肌肉拼接起來了。我繼續工作到了第三分鐘,終于傷口閉合,再打個結就完成了。
我把除顫器的電極板放到盡可能靠近病人心臟的位置,說了聲“開始除顫”。沒有動靜——原來電極板還沒有接到機器上,一個小失誤。滴答聲中,時間一秒秒過去。終于,我的耳邊傳來了期待的“呲啦”一聲。心臟靜止了一小會兒,接著再次纖顫起來。
帕內特大步走了進來,他身上還穿著講究的休閑裝和戶外鞋,手術帽和口罩之類的一概沒有。他看了看手術巾下那塊顫抖的心肌,然后提出了一條顯而易見的建議:“加大電壓!”又是“呲啦”一聲,室顫消失了,心臟有力地跳動起來。
帕內特咧嘴一笑,然后問我:“有什么要匯報的嗎,韋斯塔比?你應該知道二尖瓣不在右心室吧?我還以為你挺聰明的呢。”說完他沖護士長擠了擠眼睛,然后向眾人宣布他要喝下午茶去了,別讓韋斯塔比胡來。
我定了定神,判斷了一下形勢,然后打上了最后一個結。雖然經過我一番折騰,這顆心臟看樣子仍在正常工作。血到處都是,在我的手術衣上,在布羅克勛爵的靴子上,大理石地板上也積了一汪。好在病人的血壓已經正常。今天的仗我們打贏了。
我望向護士長,只看到口罩上方那對冷靜的藍色眼睛。我伸過手去握她那雙沾滿鮮血的橡膠手套,感謝她救了病人,也救了我。到帕內特先生來接手的時候,已經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只對心臟正面多縫的幾針開了幾個玩笑。我很想對他怒吼:“你他媽的怎么不告訴我這是再次手術?!”接著我意識到,大概他不記得了,畢竟他在門診看這位病人是在好幾個月以前。
剩下的步驟進行得很順利。英格利希大夫和灌注師繼續下棋,我舉著吸引器吸血,帕內特切下畸形的二尖瓣,換上一片結構玲瓏的人工瓣膜,又縫了許多針。
外科住院醫師的活是干不完的。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重癥監護病房,等著老太太恢復意識。我一邊拼命祈禱她的腦部沒有受傷,一邊尋思她白天要是因為出血過多死在手術臺上,我會有什么感受。我會有勇氣繼續求學嗎?我的外科生涯會不會在這一天結束?從成為英雄到一無所有,兩者間只有一條極細的分界線。但我總算是熬過來了。現在我只想要她快點醒來。
老太太的丈夫和女兒在她床邊陪夜。她丈夫問我手術是否順利。我圓滑地回答:“嗯,相當順利,帕內特先生的技術很好。”完全沒提我把手術搞砸的事。
仿佛接到命令一般,老太太張開了眼睛。我渾身一陣輕松。她的丈夫女兒都一下站了起來,好讓她直視天花板時能看見自己——因為插了呼吸管,她還只能仰面平躺。他們伸出手,去握她的手。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對我來說,心臟手術或許會成為每天的工作;但對病人和家屬來說,這是一生才有一次的事,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歷險。做醫生一定要善待病人。
***
心臟手術好比流沙,一旦進入就會越陷越深。我每次離開醫院都很不情愿,因為我不想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時我不在場。我在林肯先生的那些小病人的小床邊坐了無數小時,耳朵聽著監護儀上的滴滴聲,眼看著他們的血壓先是下降,接著又在我的努力下再度上升,盼望血不要再滴進引流管。
我的下一次慘敗來得很快。圣誕節前的一個周六晚上,我們一班住院醫師在杯盤狼藉的午餐之后去酒館喝酒。布朗普頓醫院沒有急診部,所以也很少有夜間緊急手術,在周末夜里就更少了。但在灌了一肚子啤酒之后,我們卻忽然接到總臺的調度,說有一架美國空軍飛機已經從冰島起飛,機上搭載了一名在車禍中受傷的年輕男子,他的主動脈壁有一處撕裂。帕內特先生正趕回醫院手術。這下麻煩了:一是傷口的位置,二是我們肚子里的那些啤酒。倒不是里面有多少酒精的問題,這點酒精我們早習慣了;麻煩的是在四小時的手術時間里,我們要撒幾次尿的問題。我是肯定跑不了的,因為帕內特需要兩個助手。我不可能在膀胱脹滿的情況下集中精神,但我也不想像一個抽搭搭的小學男生那樣舉手上廁所,那樣太丟人了。
就在高級專科主治醫師跑去安排手術室時,我腦子里盤算了幾種方案。在手術期間接一根導尿管和一只引流袋怎么樣?但是想到給自己插導尿管我就犯難,在腿上綁一袋子尿液肯定也不舒服。接著我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用布羅克勛爵的手術靴!這雙靴子很深,一只就能盛一升多。再接一根保羅管(Paul's tubing,一種薄壁橡膠管,曾經用來給失禁的男病人導尿),我就不會像自己插導尿管那么容易膀胱感染了。
我去病房找管子。管子盤成一卷,使用時切下需要的長度就行。我切下了我的腿部內側那么長的一段。有了這個,我立馬趕到外科更衣室,因為我想在老板進來前做好一切準備——拿好記事板,穿好白靴子,腿上用膠帶貼好管子。我剛準備好這身行頭,從希思羅機場趕來的救護車就呼嘯著駛來,比我們預想的早了很多。戰斗機可真夠快的。
到午夜時分,我們已經切開男子胸部左側的肋骨,里面很快開始出血。帕內特剛從一個圣誕聚會上給叫回來,情緒很暴躁。不出我預料,我們肚里的啤酒很快顯出了效果,我的醫師同事開始躁動起來,他兩腿不停挪動,注意力也不在手術上了。終于他憋不住去上廁所,于是我站到了第一助手的位置。我用力咳嗽幾聲,好掩蓋走路時鞋子里的嘩啦聲。他回來后,我依然站在他的位置,因為我的膀胱一點沒覺得不舒服,雖然右腳的那只靴子越來越滿。又過二十分鐘,那個主治醫師又忍不住去上了一趟廁所。
這時病人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帕內特卻很惱火:“他這是怎么回事?剛才去酒館了?一直在喝?”
“這個我真不知道,帕內特先生。我一晚上都在圖書館用功呢。”我一邊回答,一邊等著被天降的一道雷劈死。結果什么都沒發生。
“干得好,韋斯塔比。”帕內特說,“你來關閉胸腔,這次換他來協助你。咱們下周一見。”
手術后我倒掉證物,陪年輕男子去了重癥監護病房。沒人知道我的秘密。
反正已經睡不著覺,我干脆坐在兒科重癥監護病房喝起了咖啡。我一邊和那里的護士們閑聊,一邊看著一個個小人躺在舒適的培養箱里,在這個圣誕夜努力求生。我們這些外科見習醫生個個長期睡眠不足,不過說老實話,睡覺也沒多大意思,那是我們偶爾周末放假時才做的事。我們都是對腎上腺素上癮的人,始終亢奮,始終渴望行動。從流血的病人到停搏的心臟,從手術室到重癥監護病房,從酒館到派對,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睡眠不足下,是外科醫生的變態人格在勉力支撐——不畏壓力,善于冒險,去掉共情。漸漸地,我也加入了這個只對少數人開放的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