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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

劉惠中對樂隆說,她在資料室呆得一點也不開心。“室里的人見我是試驗訓練站調過來的,處處排擠我,嫌我笨手笨腳,什么活都干不了。有一次,主任還當面對我說,‘你不就是領導為了照顧李樂隆的工作才調過來的嗎?要不然怎么會把你調過來,試驗訓練站想過來的擠破了頭。’旁邊的同事跟著說,‘是啊,人家老公是高科技人才,有本事啊,我老婆在站里呆了那么多年,也都調不過來。’”

樂隆聽了,覺得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沒辦法了,人到哪里都會有矛盾,關鍵在于自我調節了。他有些生氣地說:“這有什么辦法?只有資料室還適合你一點,其它地方你更加呆不了。他們也是閑著沒事瞎說說,也是羨慕你這么快就調過來了。”

“羨慕我什么啊,他們這是諷刺挖苦。我聽他們背地里嚼舌頭,一個說,‘李樂隆算個什么呀,老實巴交,傻子一個。’另外一個說,‘別看人家傻,人家趁著做項目,要挾了一把領導,快速地把老婆調過來了。’然后,他們還竊笑著談論我們結婚以前的事情,真是氣死人。”

樂隆想,結婚以前的事情,可能涉及到劉惠中跟熊小強談戀愛,后來又跟他談戀愛的事情,所以她才會那么生氣。他安慰她說:“人家是故意氣你的,你要是真的生氣,就中了他們的圈套了。”

“怎么可能不生氣?我也是一直忍著,但這樣一直忍下去不是個事啊,我都覺得我的身體被氣病了。”

樂隆有些著急,問道:“那怎么辦啊?”

劉惠中說:“你們技術干部在部隊沒什么地位,技術強不強很難說,別人也不看這個。你要是往行政上轉不了,就琢磨著早點轉業吧。”

“這。”樂隆感到很為難,往行政上轉,應該不可能,自己不是那種會來事的人,再說也不愛管別人,當不了領導。轉業,這個事情自己說了也不算,領導得同意才行。有時候,他也會感到心有不甘,希望盡早去外面闖一闖,但是以目前的情況看,碩士學位證書剛拿到,自研項目進入了關鍵性的階段,怎么可能跟領導提呢?那不又成了要挾領導么?看來,劉惠中是嫌他太老實,就像人家說的,“老實巴交,傻子一個”,她是聽進去了,并且認為是因為他老實,她才會受欺侮的。她當時非得找技術干部,要是找個行政干部,沒準現在過得風生水起呢,可是現在木已成舟,沒有辦法了看來。她是希望他往行政干部轉,眼看沒什么希望,只好說出“早點轉業”這樣的氣話的。他沒想到,家才搬過來半年多,劉惠中就已經不滿意了。他有些生氣地說:“行政我是干不了,就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你就不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嗎?”

“我也想過安穩日子啊,可是人家不會讓你過的。”劉惠中說道。

“你管人家說什么呢,不理他們就是了。”樂隆更加生氣地說道。

“你可以不管,可是我不行啊,他們當面背面地說風涼話,誰能受得了啊!我也是一直忍,實在受不了了,才跟你商量的。”劉惠中委屈地說。

樂隆的心軟了下來,對她說道:“你以為轉了業就好了?地方上的單位,沒準更復雜,你去了對他們來說還不是新來的?再說,沒有什么好單位安排給你的。”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再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復員,買斷,得的錢夠買一套房子了。你學了那么多本事,再不出去闖一闖,等到了三十五六歲,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樂隆覺得劉惠中說的也很有道理,自己已經三十二歲了,也許即使現在就轉業出去,都已經晚了。不過也許還有最后的機會,再過幾年,就真的沒有機會了。可是,現在實在沒有理由跟領導提轉業的事。他對劉惠中說道:“領導把你調過來才一年多,幫了我們大忙,而現在正是項目的關鍵階段,不可能跟領導提轉業的事的。”

樂隆接著說:“還有一年。項目完成后,要去試驗訓練站參加試驗,試驗成功了,就應該告一段落了。”

“要是再推遲呢?”

“不會推遲的,明年這個時候的試驗是上面派下來的任務,是有關新型號的,這個時間是定死的。我們這個自研項目是為這次試驗配套的,所以到時候加班加點都是要趕上這個時間點的。”

劉惠中嘆了口氣,說道:“也就是說,你最早一年以后才能提出來轉業,到時候領導批不批還不一定,拖個兩三年,機會也就拖沒了。”

“好像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樣下去,我會先受不了的。我感覺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劉惠中說著,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樂隆見她哭泣,慌了神,問她:“哪里不舒服嗎?趕緊到醫院去。”

“渾身都不舒服。我感覺脖子一直酸酸的,里面有個東西礙著似的,肯定有腮腺瘤。我去總部醫院看了,醫生胡亂摸了摸,說沒有事。我提出要做腦部CT,醫生卻說沒必要,說根本沒有什么病。”

“醫院怎么都這么不負責任?”

“你才知道啊!他們眼里只有領導,我們這些,他們看見就煩,根本不理睬。就是查出病,拿的也都是一些便宜藥,打的也是一些便宜針。”

“我沒怎么得過病,所以不清楚。”樂隆解嘲似的說。

“體檢也是走過場,根本查不出來病。很多人都是到了晚期,癥狀明顯了,卻沒法治了。熊小強不就是這樣的嗎?”

“熊小強?他病得很嚴重?”一直以來,樂隆都盡量避免跟熊小強碰面,遠遠地見了就會避開,熊小強似乎也跟他一樣的心理,所以他們之間基本沒有交集。

“你不知道?他得了肝癌,做了手術,在軍區醫院化療,估計活不了多久了。”

“啊?這么嚴重!”

“就是在總部醫院耽擱的,醫生一直說沒事,是肝炎,吃點藥打點針就好了,延誤了治療的時間。”

“化療,不是能好嗎?”

“你幾時見過化療好了的?那都是死馬當成活馬醫。”

“要不,你到華陽市醫院去看看,做個CT,也花不了多少錢,要是沒事就放心了,要是有事,哪怕就在華陽市醫院做手術也得做啊,要不然耽誤了就麻煩了。”

劉惠中想了想,點頭說道:“嗯,實在不行,也就只能這樣了。”

在隨后的一段日子里,樂隆時常催促劉惠中去華陽市醫院做CT,可是她還是一直猶豫,說就我們這點積蓄,估計不夠自費動手術的。

有一天,樂隆下了班,去幼兒園接了兒子回到家里,卻不見劉惠中的人影。每天他接完兒子回來,她都是在廚房做飯的。平時劉惠中他們室沒什么事,下班都很準時的,即使偶爾有事,她總會提前打電話告訴他。因此樂隆判斷,肯定是出了大事,劉惠中肯定是突然生病被送到醫院去了,并且病得很重,都沒法通知他。可是,中午從家里出去還是好好的,沒有任何異常啊。假如是在辦公室病了,也會有人通知他的啊。看來是突然暈倒,情況緊急,大家忙于通知醫院搶救,所以才沒工夫給他打電話的。

兒子滿臉疑惑地問他:“媽媽呢?”似乎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估計是臨時有什么事。你自己玩會,我來做飯吃。”

兒子更加疑惑了,似乎是想問樂隆,“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沒有問,自己去玩去了。

冰箱里有饅頭,還有雞蛋、西紅柿和一盤中午的剩菜,葫蘆瓜炒肉。樂隆把饅頭餾上,做了個西紅柿雞蛋湯,把剩菜熱好,很快就開飯了。

樂隆打算吃完飯,帶著兒子出去散步的時候,去總部醫院看看。他估計,要是急救的話,不一定會在總部醫院,沒準轉到軍區醫院去了,那樣的話,他今晚沒準沒辦法過去。兒子早早地就要睡覺了,他不太可能帶著兒子出去,只有明天早晨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后,再去軍區醫院。至少,今天晚上去了總部醫院,就能夠確定劉惠中到底在哪里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樂隆急忙奔過去,接起電話。電話里是一個聲音清脆的年輕女子的聲音。

“你愛人在我們這里,剛醒來不久,說是怕你著急,讓我打個電話給你。”

“是在哪里?”樂隆問道。他估計肯定是在軍區醫院,估計打電話的是個護士。她并沒有先介紹自己。

“軍區醫院,住院部。”

“她怎么樣?”

“現在沒事了,住兩天院輸輸液就好了。”

“是什么病?”

“黃體破裂。”

黃體破裂?樂隆沒聽說過這個病,但既然過兩天就好了,估計是一種急性病,于是問道:“當時很嚴重嗎?”

“送過來的時候昏迷不醒。幸虧送得及時,否則還是挺危險的。當時是當成急性闌尾炎送過來準備做手術的。”

樂隆想,總部醫院就是水平不行,差點誤了大事,但他們總算還算負責任,送到軍區醫院算及時。他猶豫著,假如說今天晚上過不去,護士會不會說他不近人情。但他想,確實不可能過去的,兒子早早地就要睡覺。“我一個人在家帶著孩子,明天過去可以嗎?”他終于說道。

“沒什么事的,后天出院的時候過來都行。”

“好的,謝謝謝謝!”

他掛了電話,轉身看見兒子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像是在強忍著眼淚。劉惠中平常總是說,身體不舒服,這里疼那里疼,兒子對她的生病似乎是早有準備。

“你媽生病了,在醫院,不過沒什么大病,后天就出院了。”他對兒子說道。

第二天早晨,他送完兒子去幼兒園,到辦公室跟云主任請了假,便出院子坐公交車到軍區醫院去。他買了劉惠中愛吃的香蕉,到了軍區醫院,找到住院部,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病床。

劉惠中見了他,淡然一笑,說道:“還買了香蕉,還知道我愛吃香蕉,不錯不錯!”

樂隆見她精神不錯,放心了,也笑著對她說:“這就不錯了?要求不高啊。恢復得怎么樣?”

“挺好的。幸虧這些人把我及時送過來了,要是他們自作主張,把我在總部醫院當成闌尾炎開刀,我就慘了,命肯定沒了。”

“我們單位那醫院,水平真是不行。”

“這次要是在試驗訓練站,我肯定沒命了,所以還得感謝你那么快把我調到了總部。”

樂隆聽了,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還是挺開心的。他想著,還得感謝云主任,感謝方總才對。

他剝了根香蕉給劉惠中。他看到,她的心情極好,比得病前要高興得多。他忽然想,她是不是挺喜歡醫院的?到了醫院,她就覺得踏實了。

劉惠中吃完香蕉,開口說道:“我跟醫生說,我脖子里面有疙瘩,在地方醫院看了,人家說可能是腮腺瘤。醫生檢查了,說似有似無,不能確定,需要做個腦部CT看看,說是下午就去做。”

樂隆終于明白劉惠中為什么這么開心了,一直困擾她的問題,因為一次急性病,就很有可能要解決了。這個病來得也太及時了,他甚至想,是不是她故意生的病,或者至少,是她平時焦慮過多,才生的這個病。

在劉惠中去做腦部CT的時候,樂隆想,我們家是不是從此就時來運轉了?但愿她沒有什么大毛病,只要她的身體、她的精神狀態好起來,其它的,轉業還是不轉業,掙錢還是不掙錢,都不算什么事了。

劉惠中做完腦部CT,樂隆扶著她回到病床上,讓她躺下。醫生很快就過來了,是個瘦瘦的、滿頭銀發的老頭,手里拿著剛拍出來的CT片子。

“有個小手指尖大小的陰影。”醫生對劉惠中說。

劉惠中頓時緊張起來,問醫生道:“是癌?良性還是惡性?”

“現在不好說。你是什么時候感覺到的?”醫生問。

“有一年多了。”劉惠中聽了醫生說的,眼圈一紅,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當時什么感覺?”

“感覺漲疼,有時感覺刺疼。”

“現在什么感覺?”

“現在反倒沒有明顯的感覺,只是有時覺得脖子酸。”

“應該趕快做掉,一年長了不少,越往后拖越麻煩。”

“現在還來得及嗎?是惡性的嗎?”

“只有做了才知道。”

劉惠中哭出了聲,說道:“我就知道有問題,我們單位的醫院太不負責任了!”

醫生見了,安慰她說:“你自己能感覺到,算是幸運的了,稍微馬虎一點的都不會注意到,等再長大就不好辦了。你要是早點來看,就更好了。”

“我早就想來看了,可是我們單位的醫院死活不給開轉診單,把我害死了!”

“現在也還不晚,趕緊做了再說。”醫生說道。

“那最快什么時候?這兩天能做嗎?”劉惠中急切地問。

“你這邊還要消炎,還要恢復,等過個十來天,恢復好了,就過來做吧。”

“那還要單位醫院再開轉診單嗎?”

“不需要了,就用這次的轉診單好了。我在你的病歷上會寫清楚的,到時候你直接來住院就可以了。”

樂隆和劉惠中對醫生千恩萬謝。醫生走的時候,劉惠中要起身送他,被他阻止了。醫生走后,她的情緒又低落下來。她哭著說道:“肯定是惡性的,我估計活不長了。”

樂隆安慰她說:“醫生說了,只有做了才知道。幸虧發現得早,應該沒事的。”

“醫生不好明說,估計已經知道是惡性的了。”

“現在想那么多也沒用,還是好好休息,恢復身體,等著做手術吧。我明天下午過來接你,回去好好養一養。”

“你明天上午到資料室去一趟,跟我們主任說明一下情況。我估計近期都上不成班了。”

樂隆應了一聲,急忙離開住院部,趕回去接兒子。

第二天下午,樂隆帶著劉惠中出院回到家里后,她跟她父母家打電話,說是要動手術,請她母親來幫忙。她對著電話說著說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過了一天,她母親急急慌慌來了,一進門就開始責備他們,說早知道了病癥,為什么不早點想辦法?部隊醫院不給做,為什么不去華陽市醫院做掉?部隊的免費醫療,本身就沒什么用,耽誤了多少病人,稍微有點頭腦的,都是花錢在地方醫院治療。人沒了,留著那點錢有什么用呢?人家農村人都知道砸鍋賣鐵、傾家蕩產、到處借錢都要看病,看看你們,拖到現在,要是延誤了治療的時機,后悔都來不及了。

樂隆聽了,知道岳母主要是責備他的,心里有些委屈。不過他想,確實怪自己,沒有堅持讓劉惠中及時去華陽市醫院。

劉惠中在家休息了十來天后,樂隆和岳母送她到軍區醫院,很快辦好了住院手續。他們輪流跑著家里和醫院,都忙得不亦樂乎。

動手術這天,樂隆和岳母都到了醫院。他以為,劉惠中會緊張,會害怕,出乎他的意料,她顯得特別平靜,給人感覺做手術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她躺上擔架車的時候,還跟樂隆和她母親微笑、揮手,隨后,她靜靜地躺在上面,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任憑護士將她往手術室推去。他覺得,她是勇敢的,比他勇敢,他平時似乎什么也不怕,但是在關鍵的時刻卻很怯弱,而她卻正好相反。擔架車進了手術室,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了。他看了看岳母,岳母的眼角掛著淚花。他忽然一陣心悸,忽然想到,這不會是最后的告別吧?劉惠中還能活著回來吧?

岳母站在劉惠中的病床前,呆呆地看著空空的床,顯得不知所措。樂隆對她說:“坐著歇會吧,醫生說過這個手術不容易,因為瘤子長得很深,估計要不短的時間。”他沒有說,醫生還說過,手術極容易觸碰到面部神經,他們會盡量小心,但假如造成輕微的面癱的后遺癥,屬于正常的現象。

“她從小就體弱多病,是藥罐子泡大的,她對打針吃藥都習慣了。她長這么大,沒怎么過過開心的日子。”岳母說完,掩面哭泣起來。

“等這個難關過了,就該過開心的日子了。”樂隆如此勸說著岳母,卻覺得,說這樣的話多么的勉為其難。

他往過道走去,打算找個地方抽支煙,緩一緩神。但他還是放棄了抽煙的打算,怕劉惠中手術完出來后,會被殘留的煙味嗆到。他走到樓道處,無所事事地看著樓層的分布圖,忽然看到“化療室”,就在下一樓層的走廊的盡頭。他想過去看看,劉惠中做完手術后,假如診斷出來是惡性,沒準要在那里化療。

他慢慢走下樓梯,然后沿著長長的樓道走著。他感覺到這一層樓無比的寂靜,好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快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是不是不應該到這里來,萬一碰到了熊小強,能跟他說什么呢?他不會怒氣沖沖地把我趕走吧?這時他看到,化療室的門是緊閉著的,從外面根本看不見里面。他想著,就在門口轉轉,然后就往回走。他走到門前,看了看貼在門上的醫生護士值班表。他打算往回走的時候,門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女的,樂隆一眼就認出來,是熊小強以前的女朋友!雖然有好多年不見,但她的容貌、身材沒有什么變化,樂隆只是覺得,她更加成熟了。她手里拿著一個飯盒,樂隆想她肯定是出來去食堂打飯,或者去外面買吃的。

她的視線在他的臉上游移著,似乎也很快認出了他。

“你好!”樂隆主動跟她打招呼。

“你好!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里。”

“是啊,好多年了!熊小強怎么樣?”

“很糟糕。他不想見人。不過也許你不一樣,我回去問問。”

“好的,謝謝你!我只想見他一面,簡單說幾句話。”

“好的,我跟他說。你一塊進來吧,在里面等。”

樂隆隨著她進去,聽到門“嘎吱”一聲自動關上了。里面的白色燈光很明亮,卻并不刺眼。正對著是一個弧形的臺桌,臺桌后面坐著低著頭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白衣護士。左手邊是一條走道,走道兩邊是一間間用玻璃隔開的透明的房間。熊小強的前女友示意他在走道邊等一會,然后順著走道走過去。她走過兩三間玻璃房間,停下來,側身靠近左邊的那間房間,然后開口說著話。她說話的聲音極低,樂隆雖然離她并不算遠,卻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合。隨后,她向樂隆所在的方向扭過頭來,向他招了招手。他輕輕地走過去,生怕弄出一點動靜。他遠遠地看見了光著頭、穿著棕白色病人服的熊小強。熊小強的頭朝著樂隆的方向,一定也遠遠地看到了他。樂隆走近熊小強的時候,看清了他的臉,心里震動了一下。熊小強的臉已經變了形,給人感覺該凹進去的地方突了出來,該突出的地方卻凹了進去。樂隆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問聲“你好”?太假了,沒準熊小強會回他一句“好什么好?”或者“不好”的。或者問聲“你感覺怎么樣”?也不好,沒準他會回一句“能怎么樣?你不是看到了嗎?”于是樂隆只是微笑著,擺了擺手算是打了招呼。

熊小強似乎注意到了樂隆尷尬的神情,反倒凄然一笑,問他道:“你怎么會想起過來的?”

樂隆用手指了指樓板,說道:“劉惠中在上面做手術。我順便過來看看。我不確定你在這里,便在門口猶豫,結果碰到了你女朋友。”

“劉惠中?”熊小強問道,“她得了什么病?”

樂隆感覺到熊小強的眼睛里一道亮光閃過。

“腮腺瘤。”樂隆回答道。

“早期?晚期?”熊小強問得很急切。

“算早期。”

熊小強略微考慮了一會,說道:“早期應該沒事。”

“說是做完手術才知道是良性的還是癌癥。”

“要切片化驗才知道。即使是惡性的,要是早期,勸你也不要化療,化療就是個死。”

“也就是說即使是惡性早期的話,還是有很多人選擇化療?”

“是啊,就是個死。”

“那為什么還要選擇化療?”

“人都抱有僥幸心理,覺得自己是個例外。”

“那么晚期的話,化療也是有治愈的機會的吧。”

“有是有,萬里挑一的機會,跟中彩票一樣。”

“既然有機會,就不應該放棄,沒準幸運兒就是你。”

熊小強又一次凄然一笑,說道:“我沒有放棄。”

樂隆點了點頭說:“那就好。”他打算再說一句,“祝你早日康復”,但沒有說出口。“我要上去了,再見了!”他像來的時候一樣跟熊小強擺了擺手。

“求你一件事。”熊小強說。

樂隆等著他說。

“你回去后,凡是見到我可能認識的人,就跟他們說,不要再來打擾我,不要再來看我的笑話,或者來憐憫我。有一次,錢立鵬興沖沖地沖了進來,手里還提著水果。沒等他開口,我就把他罵走了。他走的時候把水果留在這個桌子上,我抄起來就向他砸過去。”熊小強邊說著,邊用指關節敲擊著旁邊桌子的桌面。

“他得罪過你?”

“沒有,我只是看不慣他那種得意地樣子,不都是靠的他岳老子嗎?”

樂隆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點了點頭。“我走了,再見!”他再一次說道。

他轉身準備離開。熊小強沖著他的后背喊道:“向劉惠中問好!她會沒事的。”

樂隆轉過頭看著熊小強,說道:“好的,謝謝!我一定會告訴她的。”他說完,再次跟熊小強擺了擺手。

“我送你出去。我正好要去食堂打飯。”熊小強的前女友說著,跟著樂隆一起往門口走去。

出了門,熊小強的前女友對樂隆說:“謝謝你!看得出來他這次心情挺好的。”

“平時心情很不好嗎?”樂隆問道。

“糟糕透了。他不是罵我,叫我滾蛋,就是板著臉,不理我。”

“那太難為你了。也許他只是不想讓你看到現在這個樣子。”

樂隆打算順便也去食堂打兩份飯,給岳母帶過去一份。他對熊小強的前女友說道:“我也去食堂打飯,我們一起走吧。”

走了一會,她忽然哭了起來,說道:“他家里沒有什么人了,太可憐了。我就是想最后來照顧他一下。醫生說他活不過兩個月了。”

樂隆聽了,倒并不覺得意外,看熊小強那樣子,他估計的也差不多。

“那你還要呆很久,家里沒事嗎?”樂隆問道。

她嘆了口氣,說道:“我早就離了婚。這回是辭了職過來的。”

“那你住在哪里?生活有困難吧?”樂隆又問道。

“我在附近租的房子。他有工資,花不完,但我不會花他的錢的。”

樂隆拿出錢包,打開看,里面有幾張一百元的,還有一些零錢。他掏出一百元的,共五張,遞給她,對她說:“我也沒給你們買什么,你拿著這錢,給他買點營養品。”

她沒有推辭,接過錢,眼淚又掉了下來。“我回去后就還給你,你把郵寄地址寫給我。”她說道。

“不用了。我跟熊小強是四年的大學同學,又一起分配到這里,同事了這么多年,就別客氣了。”

“那不行,我一定要還給你的,否則我就不要了。”她說完,把錢往樂隆的口袋里塞。

樂隆推開她的手,說道:“那好吧。我給你我辦公室的電話,你有什么事隨時可以找我。”

他把食堂的意見薄的最后一頁撕了下來,掏出隨身帶的簽字筆寫了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遞給她。

她接過紙,把它跟錢疊到一塊,塞進口袋里。“那謝謝你!我回去了會給你打電話的。”

他打好飯,往回走著。一路上,他想著,他最近一次跟熊小強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還是在試驗訓練站,他跟劉惠中談戀愛有一段時間后的事。那一天,科技大學來了個調查組,調查近幾年學生分配到各單位的表現情況。大家一個個發言,先自我介紹,哪屆哪系的,學什么專業的,現在從事什么工作。結果都是從事技術工作,普通的技術干部。樂隆也發了言,也是這么說的,他覺得很正常,沒什么。可是來的調查組的人卻不耐煩了,聽不下去了,說道:

“這里也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吧。我們學校就這么差?一個個都是普通技術干部,連一個項目負責人、試驗主持人都沒有?我們走訪了那么多單位,都是一樣的。采訪每個單位領導的時候,他們總是說,科技大學的學生聰明是聰明,但是不適合部隊,太懶散、不守紀律、不好管理,別說是項目負責人、試驗主持人了,就連一般的技術工作,也沒有別的學校,甚至專科學校、士官學校的人認真負責。我們聽了后覺得太沒面子了,太丟人了。堂堂全國重點大學的學生,到了部隊都成了這樣!”

大家正默不作聲,氣氛十分尷尬的時候,還沒有發過言的熊小強突然說:“誰說的沒有項目負責人和試驗主持人?我就當過項目負責人,也做過試驗主持人!”

調查組的人頓時興奮起來,說道:“終于有了一個!太不容易了!我們走訪了那么多單位!你一定要好好介紹一下,我們好好記筆記,要把你當成典型,回去好好匯報。”

熊小強振振有詞地說:“其實也很簡單,平時多嚴格要求自己,從小事做起,比如早晨出操、打掃衛生。說話辦事穩重一點,自信心足一點,這樣領導才會給你機會。我的機會就是這么爭取來的。”

調查組的人說:“很好很好!看似簡單,其實也不簡單,貴在堅持!有的人就是小事做不好,大事做不了。”

當時樂隆聽了深感驚訝,他只顧跟劉惠中談戀愛,沒想到熊小強變化越來越大。難道他真的變得勤快了?守紀律了?精神振奮了?還做過項目負責人?試驗主持人?樂隆不敢想象,難道失戀的刺激這么大?難道熊小強失戀之后,卻還是按照劉惠中當時的要求來嚴格要求自己?那得多么大的毅力啊!況且,他還是個肝炎患者,像這樣像打了雞血一樣地逞強逞能,對身體會是極大的損害的,堅持不了多久的。樂隆現在想來,熊小強當時要是好好把自己當成病人,多注意休息,多注意保養,也許就不會造成現在的結果。

樂隆回到住院部,見岳母坐在靠著床鋪的凳子上打盹,便叫醒她,將飯菜遞給她。

下午三點多,劉惠中躺在救護床上被推出來了。她身上蓋著白床單,頭部包扎得像個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她被推出來的時候,樂隆估計了一下,手術做了快六個小時。劉惠中靜靜地躺在上面,一動不動,眼睛一直閉著。她母親顯出驚恐的表情,似乎在擔心手術是不是失敗了。樂隆心里卻明白,手術肯定是成功的,只是病人剛做完手術身體太虛弱。因為,他不敢往下細想,只是念頭一閃而過:假如手術失敗,白床單會蓋過病人的頭頂,不會讓病人露出臉部的。再說,也不會有護士在旁邊舉著吊瓶的。他想,她母親肯定是過于擔心,忽視了這些。看來,自己并沒有她母親那么擔心嗎?他為產生剛才的念頭而深深地責備自己。

護士將救護床并攏在劉惠中的病床邊,手里高高地舉著吊瓶。“病人家屬,把病人抱回床上去!”護士大聲說道。

樂隆急忙爬到床上,雙膝跪著,雙手去抱劉惠中。他的雙手接觸到她時,才發現她是全裸著的。他感覺她的身體特別滑溜,根本抱不穩。她的頭部靠著他的不好使勁的右胳膊,使他更感吃力。他使盡渾身力氣,才勉強把她移到床上。他感覺愧疚,自己力氣這么小,連一個嬌小的身軀都抱不動。她身上的床單滑落了一大截,她潔白柔滑的軀體露了出來。她母親在旁邊急忙扯過床單把她的身體蓋好。

護士說,今天晚上病人家屬要熬夜守護病人,病人一個晚上都將處在半昏迷狀態。一定要在吊瓶里的藥水滴完之前去喊護士來換,否則會有生命危險。劉惠中的母親說她來熬夜,擔心樂隆到時候打盹沒注意,耽誤大事。樂隆保證說不會的,他會一直盯著。他還說道:“您這么大歲數,熬不了通宵的。您趕緊回去,去幼兒園接上無憂,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來替我就行了。”

劉惠中的母親走后,樂隆陪護在劉惠中的床邊,看著她除了均勻的呼吸,沒有一絲其它的動靜。他時時注意著吊瓶里的藥水,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釀成可怕的后果。

到了后半夜,他有好幾次還是沒有堅持住,打了盹。打了一會盹,他總是在猛然間驚醒。有一次,當他驚醒的時候,吊瓶里的藥水已經干了,他嚇壞了,狂奔出門去找護士。護士也在那里打盹,被他的喊聲嚇了一跳。護士不慌不忙地拿著新的藥水瓶,不緊不慢地往病房走。樂隆感覺心急如焚,可是又不敢催促本來已經有些生氣的護士。他想著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錯,會不會給劉惠中造成生命危險。護士在默默地換藥水瓶的時候,樂隆感覺應該不至于犯大錯,但還是不放心地問她,沒事吧。護士怪他大驚小怪,對他說:“沒事的。瓶子里沒有了,管子里不還有嗎?”樂隆這才放下心來。

劉惠中的母親早晨到醫院來替換樂隆,對他說:“昨天晚上你們室主任打電話到家里,說找你有急事,你趕緊回去一趟吧。”

樂隆離開醫院,急急忙忙趕回辦公室,立即去找云主任。云主任見了他,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但還是強裝微笑地問他:“你愛人昨天做的手術?現在怎么樣?”

“挺好的,挺順利的。”樂隆說道。

“沒多久就要考試了,你還得上上心,多做準備。”云主任說完,將準考證遞給他。

“我一直在做題,書我都帶到醫院去了。”樂隆說道。其實,他根本沒有帶書去,不可能有時間在醫院做題的,再說,別人見了,特別是岳母見了,肯定是不好的。

云主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自研項目也還得抓緊,你的編程的工作量挺大的。”

“過了這幾天,我回來后晚上多加加班,應該沒有問題。”

“好好好!”云主任說道,“英語考試是最先考的,你看好時間,提前一天到考場去看看,找好自己的考試教室。”

“好的好的。我昨天一晚上沒睡覺,回去睡會去,下午還要去醫院替換我岳母。”

“趕緊去吧!”云主任已經開始忙別的事了,沒有抬眼看他。

他到了醫院,進了病房,看見劉惠中跟他母親都表情凝重地低聲說著話。他走過去,心里有些不安,不清楚發生了什么。手術應該是很成功,劉惠中的傷口拆了線,從正面看臉根本看不到傷口,面部也很正常,說話的表情也很正常,沒有像醫生在手術前告知的可能會影響到面部神經。只有從側面看,才能看出來從耳朵根部到腮骨的突出部位之間的一道傷口。針腳很細密,傷口隱藏在腮骨后面的皺褶里,不仔細看基本看不出來。只是在她吃完東西的時候,傷口一側的面部會滲出水珠。她在不停地擦拭水珠后,這一側的面部會變得比另一側顯得顏色更深。醫生說,腫瘤實在是藏得太深了,為了盡可能地使表皮傷口小一點,只能用手術刀盡可能地探進去。面部的神經太多了,可能碰到了唾液神經。

劉惠中的母親說:“醫生說切片檢測的結果一會就出來了,他一會就會過來。”

不一會,醫生過來了,看了看劉惠中的傷口,然后仔細端詳著她的面部,露出滿意的神情。“幸虧做得早,要不然很危險。”醫生說道。

劉惠中聽了,緊張起來,問道:“是惡性的?”

醫生說:“實話實說吧。腫瘤本身是惡性的,不過我們將周圍切片仔細檢測了,沒有發現擴散的跡象。算是萬幸了!”

“會不會也有可能一些癌細胞分子已經跑到外面去了?”劉惠中問道。

醫生笑了笑,說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劉惠中的母親問道:“那應該還是要做化療吧?以防萬一。”

醫生說:“我的建議是不做。做化療也有好和壞兩種可能,好的話,從此就沒有后顧之憂了。壞的話,會以極快的速度壞下去,并且不會有恢復的機會了。”

“那就不做了。”劉惠中說。

“嗯,我的建議也是這樣。我敢打包票,十年之內絕對不會有問題。至于十年之后,我估計也不會有問題。”醫生說。

“十年。”劉惠中沉吟道,“到那時候我都快四十了,也夠本了。”

樂隆左思右想,還是把要去參加研究生英語考試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劉惠中。她聽他說完,怒火中燒,罵他太糊涂。他岳母也在一旁說他。他只好答應他們不去了。他尋思著,到時候就對云主任說老婆傷口感染了,要緊急處理,實在抽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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