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檐角銅鈴在晚風中發(fā)出清脆聲響。段凌風抬手護著辰皎跨過月洞門，玄色暗紋袖口掠過她發(fā)間時帶起一縷清苦的杜若香。引路的小廝在雕花廂房前停步，躬身道：“姑娘請。“
辰皎望向段凌風的目光里盛著半盞月色，他搭在她肩頭的手掌微微收緊，指腹隔著春衫都能熨出暖意：“先歇著，我稍后便來。“劉云軒倚著朱漆廊柱輕笑，白玉折扇在掌心敲出輕響，琉璃燈影里那雙桃花眼瀲滟生輝。
待兩人轉進西廂，段凌風反手合上鏤空云紋門扇，青瓷燭臺上火光猛地一跳。劉云軒慢條斯理展開扇面，潑墨山水間題著“云深不知處“五個狂草：“段家主何時這般沉不住氣？“
“蓬萊至鎬京十三道伏擊，太子遇刺三次。“段凌風指尖掠過腰間青玉螭龍佩，那是兵符暗紋，“你以為楚家這潭水還能清靜幾日？“
劉云軒斟茶的手勢驀地一頓，茶湯在龍泉窯冰裂紋盞中晃出漣漪：“安王豢養(yǎng)的那批死士，上月折了七成在潼關。“他吹開浮沫，語氣輕得像在說戲文，“永王倒是安分，日日往大相國寺供奉長明燈。“
“漏了慶王。“段凌風冷笑，燭光在他眉骨投下鋒利陰影，“先帝臨終前握著厲家小皇子的手咽氣時，厲明德正在漠北喝沙子。“他屈指敲在案幾輿圖上，指尖正落上京，“三十萬玄甲軍駐守的皇城，慶王府離太廟不過五里。“
折扇“啪“地合攏，劉云軒眼底戲謔褪盡：“你是說......“
“厲家宗廟里供著的可不只先帝靈位。“段凌風抽出袖中密函擲在案上，火漆印泥赫然是太子私章，“三日前，太常寺少卿給慶王府送了整箱《太祖實錄》。“
窗外驟起疾風，卷著未關嚴的窗欞砰砰作響。劉云軒展開密函時，素箋邊緣被冷汗浸出褶皺：“楚老爺子若知你拿他外孫作餌......“
“所以需要你回上京。“段凌風起身推開雕窗，滿庭木樨香混著夜露撲面而來，“告訴蘇晟，三日后我要看到楚少羽的調令出現在兵部。“
二更梆子響時，兩人轉回東廂。推門剎那，劉云軒的折扇險些脫手——八仙桌上杯盤狼藉，糖醋鯉魚的骨架支棱著，翡翠蝦餃的籠屜倒扣在佛跳墻的瓦罐里，最醒目的是用荷葉包得整整齊齊的炙鴨，油漬在月色下泛著琥珀光。
“爺恕罪！“管事撲通跪地，“那位姑娘......“他比劃著往嘴里扒飯的動作，“說是要給您留些宵夜。“
段凌風喉結動了動，眼底浮起星子般的笑意。他解下墨狐大氅罩在熟睡的辰皎身上，就著殘羹慢條斯理地夾起最后一塊水晶肴肉。燭淚無聲滴落，在她睫羽下投出顫動的影。
晨光穿透茜紗窗時，辰皎正對著段凌風衣襟上的龍涎香發(fā)怔。男人和衣蜷在兩張拼起的方凳上，玄色勁裝勾勒出精瘦腰線，劍眉入鬢的凌厲被晨光柔化，倒顯出幾分少年氣。
“看夠了？“帶笑的嗓音驚得她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多寶閣震得玉壺春瓶叮當亂響。段凌風伸手將人撈進懷里，鼻尖蹭過她發(fā)間沾著的桂花糖香，“昨日那碟杏仁佛手......“
叩門聲恰在此時響起。辰皎慌亂轉身，差點被自己的裙裾絆倒。門外老者銀發(fā)如雪，鶴紋錦袍下擺還沾著露水，目光掠過她泛紅的耳尖，笑得意味深長：“段將軍，老朽來討杯早茶。“
段凌風摩挲著青瓷盞沿，看著楚泰從袖中取出鎏金拜帖：“老爺子昨夜砸了半屋子的鈞窯，今晨卻開始翻查楚家近十年的賬本。“他眼角皺紋里藏著狡黠，“您這激將法，倒是比二十年前更精進了。“
“當年厲明德被困雁門關，你扮作商賈往突厥大營送毒酒時，可沒這般瞻前顧后。“段凌風指尖在“平津侯“三字上重重一叩，“楚家若再讓七旬老翁掌權，下次砸的就不止瓷器了。“
楚泰舉盞的手僵在半空。二十年前那場血戰(zhàn)突然在茶湯里泛起鐵銹味——少年將軍單騎闖連營，銀槍挑落的狼旗至今還掛在段家祠堂。而此刻燭光里的段凌風，與記憶里那個浴血的影子漸漸重合。
“侯爺的母族......“老者聲音發(fā)澀。
“厲明薇的靈位至今未入楚家宗祠。“段凌風突然起身推開窗欞，晨風卷著練武場的呼喝聲涌進來，“你聽，楚家兒郎練的還是我改良的破陣槍法。“
楚泰望著校場上翻飛的玄色槍纓，突然想起沭陽公主出嫁那日。鳳冠霞帔的新娘執(zhí)意要添一柄銀槍作嫁妝，楚老爺子當場摔了合巹杯。那柄刻著厲氏族徽的兵器，此刻正懸在楚少羽書房。
“三日后秋狝，陛下要考校各家子弟。“段凌風將兵符拍在案上，青銅觸地聲驚飛檐下白鴿，“告訴少羽，我要他帶著沭陽公主的銀弓赴宴。“
辰皎蹲在廡廊下數螞蟻時，忽聽得屋內茶盞碎裂。楚泰踉蹌退出來，手中攥著的密函邊緣隱約可見朱砂御批。老者與她錯身時低語：“姑娘可知，段將軍為護心上人周全，連麒麟閣的暗樁都撤了？“
她怔怔望著廊角晃動的銅鈴，直到段凌風從身后將狐裘披在她肩頭。“冷么？“他手指擦過她頸側，激得她縮了縮脖子。遠處傳來號角聲，皇城的輪廓在秋陽下泛起冷鐵般的光澤。
“我要去個地方。“辰皎突然抓住他袖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銀線繡的云紋，“你......能陪我找件東西嗎？“
段凌風低頭看她發(fā)頂倔強翹起的碎發(fā)，忽然想起那日她揮劍斬斷刺客弩箭時，也是這樣繃著清瘦的脊背。“好。“他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但你要先吃完昨日剩的桂花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