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皎的手指微微顫抖，遲疑地拉開那把黃花梨木椅。椅子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刺耳。她緩緩坐下，看著父親起身踱步到窗前。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辰奕寒的側臉投下斑駁的光影。

辰奕寒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仿佛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那雙常年握筆的手提起狼毫，在宣紙上落下第一筆。墨跡暈染開來，如同辰皎此刻紛亂的心緒。

兩個時辰在沉默中流逝。書房里的更漏滴答作響，辰皎的背脊已經僵硬，卻不敢稍動。終于，辰奕寒擱下筆，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辰皎傾身向前，目光落在畫作右下角的落款——“宛“。這個單字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她記憶深處塵封的門。原來母親的名字如此簡單，卻又如此沉重。

辰奕寒的手指輕輕撫過畫中人的臉頰，那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陽光在他銀白的鬢角跳躍，辰皎忽然發現，這個在朝堂上叱咤風云的太傅，此刻看起來竟如此蒼老。

“可會題詩？“父親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辰皎一怔。畫中女子眉眼如畫，雖與自己有七分相似，但那抹溫婉的笑意卻是她從不曾有過的。她提筆蘸墨，手腕懸停片刻，落下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墨跡未干，辰皎便看見父親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那眼神太過復雜，有驚嘆，有追憶，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

“如何？“她略帶得意地抬頭，卻見父親臉色驟變。

辰奕寒猛地卷起畫軸，動作之大帶翻了硯臺。墨汁潑灑在案幾上，如同潑墨山水般肆意流淌。

“滾！“這聲怒喝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辰皎呆立當場，唇邊的笑意凝固了。她茫然地退后兩步，轉身時裙擺掃過翻倒的硯臺，濺上點點墨痕，如同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情。

老管家在門外等候多時，手中捧著一個藍布包袱。見辰皎出來，老人渾濁的眼中滿是憐憫。

“小姐...“管家聲音發顫，“老爺吩咐，請您即刻離府。“

“什么？“辰皎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管家慌忙示意她噤聲，低聲道：“老爺說...說您不得留在上京，以免...辱沒門楣。“

辰皎胸口劇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突然轉身，對著緊閉的房門喊道：“辰奕寒！今日是你趕我走的，他日莫要求我回來！“

包袱甩在肩上的力道大得驚人。走出太傅府時，辰皎最后一次回望那座朱漆大門。夕陽將“太傅府“三個鎏金大字映得血紅，刺得她眼睛發疼。

管家望著小姐遠去的背影，抬手抹去眼角的淚花，喃喃道：“小姐珍重...“

官道上的塵土沾濕了辰皎的繡鞋。她狠狠踢著路邊的雜草，仿佛這樣才能發泄胸中郁結的怒氣。走出半里地，她突然停住腳步，轉身望向來路——那個問題仍在心頭盤旋：為何？

“迷路了？“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辰皎抬頭，看見段凌風倚在一棵老槐樹下。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笑容明亮得刺眼。

“聽說你被逐出家門，“他隨手摘下一片樹葉把玩，“正好同游？“

辰皎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段凌風不緊不慢地跟上，靴子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當你同意了。“他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慵懶，卻讓辰皎的腳步更快了幾分。

暮色四合時，辰皎在一片林間空地停下。她利落地收集枯枝，動作嫻熟得不像個閨閣小姐。火堆很快燃起，橘紅的火苗舔舐著夜幕。

段凌風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處理野雞。那雙執筆撫琴的手此刻握著匕首，手法干凈利落。野果塞入雞腹時，她指尖沾上了暗紅的汁液，在火光下如同鮮血。

“你會的不少。“段凌風評論道。

辰皎頭也不抬：“前世就會。“

“我信。“這簡單的兩個字讓她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火焰“噼啪“作響，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激起一小簇耀眼的火花。辰皎望著跳動的火焰，忽然開口：“你信輪回嗎？“

段凌風沒有立即回答。他拿起一個野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咬下一口。酸澀的汁水在口腔中彌漫，讓他微微皺眉。

“我信。“他最終說道，“就像信這野果雖然酸澀，卻能果腹。“

辰皎的眼中映著火光，忽明忽暗。她緩緩講述那個關于烽火營的故事，關于背叛與犧牲，關于司瓊與雷明揚。說到最后，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為何讓我記得這一切？“

段凌風凝視著她被火光照亮的側臉。一滴汗珠順著她的鬢角滑下，在下頜處懸而未落。

“也許，“他輕聲道，“是為了給你一個改寫結局的機會。“

野雞突然發出一聲“滋啦“的響聲，焦糊味彌漫開來。辰皎慌忙取下烤雞，懊惱地看著焦黑的表皮。她小心地撕開焦殼，將完好的雞肉遞給段凌風。

“你不吃？“段凌風皺眉。

辰皎已經啃起了焦黑的雞爪，嘴角沾著炭灰：“有的吃就不錯了。“

段凌風忽然伸手，拇指擦過她的唇角。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火光中，辰皎看見他眼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我可不想...“段凌風的聲音有些啞，“我的女人只吃骨頭。“

辰皎拍開他的手，冷笑道：“誰是你的女人？“她故意咬下一塊焦皮，嚼得“咯吱“作響，“當年在叢林里，連老鼠我都生吃過。“

段凌風的目光暗了暗。他忽然掰下一只雞腿，強硬地塞進辰皎手中：“吃。“

這個簡單的字眼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辰皎瞪著他，卻在對方固執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她小口咬下雞肉，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夜風拂過樹梢，帶著初秋的涼意。火堆漸漸變小，映照著兩個相對無言的身影。遠處傳來夜梟的啼叫，如同命運發出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