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光陰，在榕城潮濕的空氣與蘇府庭院深深的沉寂中流淌。陽光透過窗欞，在靜室的地面上投下光影變幻的格子，卻無法照亮床榻邊那一片凝固的灰暗。
卿卿倚靠在枕邊，素色的中衣襯得她面色愈發蒼白如紙，幾乎要融入那同樣素色的被褥之中。她安靜地坐著，任由藍霽將溫熱的藥汁小心地喂入她口中，沒有反抗，也沒有任何催促。動作順從得像個沒有靈魂的精致偶人。
那雙曾經澄澈如海、靈動如星，亦或燃燒過復仇烈焰的湛藍眼眸，如今卻如同蒙塵的琉璃，映不進任何光。里面沒有了悲傷，沒有了喜悅，沒有了憤怒，甚至沒有了求生的渴望。唯有一片死寂的空茫，仿佛所有鮮活的色彩都被抽離，只剩下最冰冷的底色。
她像一個精密卻失去了驅動核心的機關，機械地執行著“生存”的命令：吞咽苦澀的藥汁，咀嚼清淡的食物，在藍霽的示意下閉眼休息。沒有拒絕，卻也沒有任何屬于“卿卿”的情緒波動。她的身體在藍霽不計代價的診治下慢慢恢復了些許體力，能夠坐起身，甚至下床緩行幾步。但她的心，仿佛在跌落幽藍海境、在感知到風顏卿消失的那一刻，就已永遠留在了那片冰冷的深淵。
藍霽擰緊了眉頭，手中的藥碗幾乎要被捏碎。他看著她這副模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后悔如同毒藤纏繞上來。為什么要救醒她？救回來一個只剩軀殼的空洞靈魂？他寧愿她憤怒地砸碎一切，痛哭著發泄絕望，也好過這般毫無生氣的死寂！每一次喂藥，每一次檢查脈搏，那雙冰藍眼眸深處的沉郁與無力感就加重一分。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是燕昱低沉的詢問：“現在……她就這樣了？”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擔憂。劉云軒緊隨其后，肥胖的臉上也寫滿愁緒，顯然都被卿卿這副模樣驚住了。
藍霽正要開口回答這每日幾乎重復的問題，試圖用他那不甚友善的語氣掩蓋內心的焦灼。突然。一個沙啞、卻清晰無比的輕語，打破了房內沉重的死寂。“我沒事。”聲音不高，帶著久未言語的生澀，像砂紙摩擦過木頭。
如同平地驚雷！房間里所有人瞬間僵住！燕昱和劉云軒猛地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床榻。藍霽手中端著的藥碗也猛地一顫，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住卿卿的臉。說話的是卿卿！從蘇醒至今，除了最初的哭泣，她從未主動開口說過一個字！更遑論表達自己的狀態！燕昱反應極快，三兩步跨到床邊，魁梧的身軀因激動微微顫抖。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傷處，一把握住那只仍舊冰涼、沒有半分生氣的小手。那雙手指節分明，卻蒼白無力，指尖的微涼仿佛凍傷了他的掌心。“卿卿？”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你……說什么？”
卿卿緩緩抬起那雙依舊毫無神采、空茫一片的湛藍色眼眸。她的視線似乎落在燕昱臉上，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個虛無的所在。沒有悲喜，沒有波動。“二哥，我沒事。”她再次開口，重復著那三個字。依舊是那平鋪直敘、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燕昱的心猛地揪緊！沒事？這副魂游天外的模樣叫沒事？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強壓下喉嚨的梗塞：“卿卿！你這樣，二哥怎么放得下心？！不要騙二哥！”“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卿卿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在背一段刻板的臺詞，“不用擔心。”每一個字都精準地吐出來，卻拼湊不出任何讓人信服的力量。她的眼神依舊空泛，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映不出燕昱憂心如焚的面容。
“不行！你才剛剛好一點！”燕昱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和濃烈的擔憂，“你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好身體！其他的……”然而他的話被卿卿再次冰冷的陳述打斷。那雙空洞的眸子似乎終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轉向，落在了燕昱臉上，焦點卻依然渙散。“你回登州。”卿卿的聲音如同幽谷回音，毫無情緒地吩咐，“把瓊州，劃進登州境內。”燕昱一愣。瓊州？那貧瘠荒蕪、海寇出沒的邊地？他張了張嘴，想要問為什么。卿卿沒有等他發問，語調平板地繼續：“封鎖起來。不要讓任何人有機會接觸。”她的聲音里甚至不帶半點警告或強調，仿佛在說一件與明日天氣一樣普通的事情。燕昱猛地明白了！劍冢！瓊州地底的劍冢冰窟！那片埋葬了無數神兵、通向神秘幽藍海境的禁忌之地！卿卿讓他這么做，是為了徹底封鎖那個帶來災難的源頭，防止再次有覬覦神兵或探尋秘密的人闖入！他心中一凜，不由得暗贊她即使在如此狀態下，竟還能想到這等大局之策！他重重點頭：“你放心！二哥明白了！瓊州之事必當辦妥！”這確實是當務之急，也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實際的保護。
緊接著！卿卿那雙空茫的眼眸緩緩掃過房間內的三人，說出的話卻如同寒冰般砸落：“我要去上京城一趟。”
“什么？！”“不可！”“卿卿！”三聲驚呼幾乎同時響起！劉云軒猛地站直了身體，圓胖的臉上滿是震驚和憂慮：“上京城？那是什么地方？龍潭虎穴！你現在這副樣子怎么能去？！”燕昱更是焦躁地站起：“絕對不行！段凌風還在京中！那地方對你來說太危險了！你有什么事非要親自去辦？告訴二哥，二哥替你去！”蘇墨白雖然未出聲，但捋須的手停在半空，眉頭緊鎖，顯然也極其不贊同。卿卿將他們激烈的反應置若罔聞，空茫的視線落在房間角落的陰影里。“我要取一件東西。”她頓了頓，聲音像一縷游絲。“還要帶走一個人。”
燕昱心頭一緊！取東西？帶走一個人？這沒頭沒腦的話讓他更加憂心！是什么東西非得她親自去取？是什么人非要她“帶走”？聯想到上京城那位攝政王段凌風和她之間的深仇……這絕非良兆！“卿卿！你告訴二哥！到底要取什么？帶走誰？二哥和燕家軍……”燕昱急切地追問，試圖打消她瘋狂的念頭。然而卿卿依舊沒有任何解釋。她的目光轉向藍霽，那雙空茫的藍眸對上藍霽冰藍深處翻涌的復雜情緒。“不是一個人去，”她平靜無波地補充，“帶著星河，和藍霽一起。”
帶藍霽？劉云軒目光一閃。藍霽醫術超凡，實力深不可測，帶他同行，至少能保障卿卿身體不出問題。但帶星河？這個決定讓燕昱和劉云軒瞬間炸鍋！“星河？！”燕昱驚怒交加，“你帶星河做什么？！他才九歲！他還是個孩子！上京城是什么地方？危機四伏！你帶上他豈不是平添累贅！又置他于險地？！我不同意！”劉云軒也緊皺眉頭：“卿卿丫頭，你冷靜些！燕將軍說得對！星河太小，帶他進京絕非明智之舉！藍神醫雖然手段通神，可護你周全已屬不易，再分心照顧一個小兒……這風險太大了！”藍霽一直沉默地聽著，此刻那冰藍的眸中銳光一閃，卻并未立刻表態，只是盯著卿卿那張毫無表情的側臉，握著藥碗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
房間里的爭執聲似乎讓角落里的星河瑟縮了一下。小少年這幾天被藍霽的低氣壓和卿卿的異常嚇得夠嗆，此刻聽聞老師要去那傳說中可怕的京城，還要帶上自己，小臉上瞬間血色褪盡，眼中溢滿了恐懼、困惑和一絲被需要的期待。他挪著小步，小心翼翼地蹭到床邊，像怕驚擾了噩夢中的存在。“老……老師？”他聲音顫抖，帶著哭腔，仰著小臉，看向卿卿那雙毫無光彩、如同枯井的眼睛，“您……您真的要帶我去上京城嗎？”他害怕那繁復兇險的皇城，更害怕離開熟悉的親人（燕昱他們），但他更怕被老師丟下。
卿卿緩緩垂下目光。那雙空茫死寂的湛藍眼眸，第一次聚焦在了星河那張布滿不安的小臉上。她的動作依舊僵硬，帶著一種剝離了情感的機械感。她慢慢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輕輕落在了星河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瘦小肩膀上。力道不輕不重。如同一個冰冷的注腳。她看著他因恐懼而睜大的眼睛，那張還帶著稚氣的、卻因為經歷太多而顯得早熟的面容。然后。她張開干澀的唇瓣。用那毫無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冰冷真理的。平鋪直敘的語調。說出了那句。將在星河稚嫩靈魂里掀起驚濤駭浪。也讓屋內所有人——如同五雷轟頂！血液凍結！——的話：
“星河，”她空洞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每個字都像冰棱砸落，“跟我一起走。”她頓了頓。肩膀上的手指微微收攏。“這次……”那原本死水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被這一句話引燃！極其短暫地！劃過！一絲！冰冷！…銳利！…如同！極北寒原最后一道回光般……一閃而逝！…卻又！無比決絕的！…殺！意！“…我教你最后一件事。”話音落地。如同判決！“我教你…殺！人！”
轟——！！！整個空間！空氣！瞬間凝固！死寂！如同最沉重的鉛塊！死死壓了下來！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聲！藥爐里細微的藥沸聲！似乎都！被！這…兩個！冰冷！刺骨！…沾！滿！血！腥！的！字！…瞬間！抹殺！！！
燕昱！劉云軒！蘇墨白！三個人！如同泥塑木雕！驟然定在原地！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嘴巴微張！臉上！血色！褪！盡！！！！殺！！！人？！！
燕昱看著卿卿！看著眼前這張曾被他捧在手心呵護、純真無邪的臉！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緊！幾乎窒息！他張著嘴，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個他視作親妹、哪怕在琉島浴血歸來也只想為她尋一隅安樂的丫頭……竟然……親口說要教人去……殺人？！
劉云軒圓胖的身體晃了晃，扶住旁邊的桌案才勉強站穩，額角滲出冷汗。他精明的大腦此刻一片空白！殺人？！她要帶星河去殺誰？！段凌風？！趙子寰？！還是……上京城里的其他人？！這丫頭瘋了！她徹底瘋了！被絕望逼瘋了？！
蘇墨白蒼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駭然之色！他看著卿卿那雙在說完“殺人”二字后，又迅速恢復死寂空茫的藍色眼眸，心中驚濤駭浪！這哪里是請求……這分明是地獄傳來的號令！
而星河！被卿卿冰冷手指按住的肩膀猛地一僵！他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如同被最寒冷的風暴瞬間凍結！原本恐懼閃爍的眼睛驟然瞪得滾圓！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著卿卿毫無表情卻說著最殘酷話語的面容！“殺……殺人？”那兩個字從他唇齒間擠出，像是咀嚼著最苦澀生硬的砂礫，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茫然。老師要教他……殺人？！那個曾溫柔擦拭他傷口、教他識文斷字、在劍冢冰冷石板上為他取暖的卿卿老師？！
卿卿沒有再說話。她只是收回了按在星河肩頭的手，重新垂在身側。目光再次飄向了窗外。仿佛剛才那句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話語并非出自她的口中。陽光在她毫無表情的側臉上投下冰冷的陰影。唯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的線條。在她緊抿的唇角勾勒出一道通往未知黑暗深淵的……決絕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