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那雙如厚土凝結的深黃色巨眼中,清晰地倒映著氣墻前相擁哭泣的風顏卿與卿卿。它如同俯瞰著滄海桑田變遷的山岳,巨大的瞳孔中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憐憫、憤怒或感慨。那目光純粹而冰冷,只有洞悉因果規則的淡漠,仿佛人類的悲歡離合不過是時間長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簇浪花。
一只覆蓋著堅硬暗金甲殼的巨大前爪,再次抬起,動作緩慢卻帶著無可違逆的法則之力。爪中,另一顆散發著灰暗絕望氣息的、比之前稍小一些的黑色記憶光球,如同懸浮在指尖的微小星辰。它沒有半分猶豫,巨大的指爪輕輕收攏。
啵——
細微而清晰的碎裂聲響起,如同踩碎一片枯葉。
氣墻上蕩漾的漣漪驟然擴大,新的畫面如同深埋的礦藏被強行挖掘,再次投射在那片由蒼黃光芒構成的光幕上,清晰得讓人窒息。
這一次,畫面褪去了之前的殘酷血污,色調似乎明亮了些,卻依舊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場景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古老樹林,藤蔓纏繞,陽光被巨大的樹冠篩下斑駁的光斑。
畫面中心,站著一個年約八九歲的女孩。她穿著素色的布衣,身形尚顯稚嫩,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不同于卿卿后來常梳的雙丫髻,她烏黑的長發被利落地束成高馬尾,隨風微微晃動,額前碎發下,是一雙閃爍著機敏與沉靜光芒的、普普通通的深褐色眼眸——赫然是幼年辰皎的模樣!
她此時全神貫注,纖小的手指在地上飛快地勾畫著復雜而玄奧的線條。細碎的符文在泥地上若隱若現,無形的力場正在悄然形成。顯然,她在布置某種能隔絕氣息或扭曲視覺的簡易法陣。
就在她專注刻劃的陣眼符文時,旁邊濃密的灌木叢中猛地傳來一陣雜亂的“窸窣”聲!枝葉激烈晃動,一個同樣八九歲年紀的男孩狼狽不堪地滾了出來!他穿著錦衣華服,本該貴氣非凡,此刻卻沾滿了泥土草屑,發冠歪斜,小臉上寫滿了驚恐與倉惶。這赫然是年幼的永王厲旸!
厲旸驚魂未定,看到眼前有人,如同受驚的兔子,連滾帶爬地躲到一棵粗壯的古樹后,瑟瑟發抖。緊接著,更雜亂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男人粗魯的呵斥聲由遠及近,如同無形的絞索勒緊。“媽的!跑哪去了?一個不受寵的兔崽子還挺能鉆!”“七皇子要是找不回來,咱們都得掉腦袋!給我搜仔細點!連只耗子洞都別放過!”“……剛才聲音就是這邊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粗重的呼吸似乎就在樹叢外響起!
樹后的厲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抖如篩糠,眼睛因極致的恐懼而瞪得溜圓。他甚至能透過樹干的縫隙,看到那雙離他藏身之處不足三尺的、沾滿泥漿的靴子!完了!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鉆入他年幼的心臟。
然而!預想中的粗暴拉扯并未到來。那幾個兇神惡煞的侍衛,眼神銳利地掃過厲旸藏身的樹叢,又掃過旁邊專注畫符的辰皎(幼年卿卿),仿佛那里只是一片無人的空氣!“真是邪門!”一個侍衛煩躁地罵了一聲,“繼續往前找!他跑不遠!”腳步聲帶著不甘漸漸遠去,消失在密林深處。
樹后的厲旸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松開捂嘴的手,大口喘息著,布滿冷汗的小臉上全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與不解。為什么?那些人為什么看不見近在咫尺的他?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如銀鈴、卻又帶著一絲與周圍緊張氛圍格格不入的悠然聲音,突兀地從他頭頂上方響起。“喂,小孩。”厲旸渾身猛地一僵,驚恐萬分地抬起頭!只見!方才那個在地上勾畫符文的神秘小女孩!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蹲坐在!他!藏身古樹旁…一根巨大的橫枝之上!!雙腳懸空!輕輕晃蕩!此刻!正一手撐著下巴!低下小腦袋!那雙!平平無奇的深褐色眼眸!帶著幾分好奇!幾分審視!如同!看著一只誤闖禁地的小動物!靜靜!地!俯視著!他!狼狽不堪!驚魂未定的模樣!
“嚇傻了?”女孩(幼年卿卿)歪了歪頭,語調帶著她特有的那種無所謂和淡淡的嘲弄,嘴角卻彎起一個微小的、毫無惡意的弧度,似是覺得他這副模樣有些滑稽。“你怎么進來的?這片林子可不是亂闖的游樂場。”
厲旸受到巨大驚嚇,嘴唇哆嗦著,臉色蒼白,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巨大的恐懼讓他牙齒都在打架。
女孩輕巧地從樹上躍下,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他面前。她蹲下身,看著眼前這個如同淋了雨的可憐小獸般的皇子。盡管他衣著華貴,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力感,在她眼中更為清晰。她撇了撇嘴,似乎有些無奈,隨即從自己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還帶著她體溫的素面餅子,遞到他面前。“喏,吃吧。”她的聲音很自然,帶著點命令的口吻,“看你的樣子,像是幾天沒吃飯了。”那餅子樸素,散發著麥子的香氣。
厲旸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塊餅,饑餓的本能壓過了恐懼和警惕。他確實餓極了。他顫抖著伸出手,猶豫了一瞬,還是一把抓過那塊餅,如同得到救命稻草,狼吞虎咽起來!食物入口的滿足感暫時驅散了驚懼,他大口吞咽,噎得直翻白眼,也顧不上了。不到片刻,那塊比成年人手掌還大的餅子就被他囫圇吞了下去。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看著女孩空空的雙手。
女孩似乎早就料到,她沒說話,只是從袖中抽出一條干凈柔軟卻不算精美的素色錦帕。沒有嫌棄他滿嘴油漬和塵土,自然地伸出手,用錦帕一角仔細地將他嘴角沾著的餅屑和污垢一點一點擦去。動作輕柔而耐心,如同擦拭一件偶然撿到的破損瓷器。
厲旸僵硬地任由她動作,感受著那微暖的指尖隔著錦帕傳來的溫度,看著他近在咫尺、明明容貌普通卻又讓他覺得無比安穩的沉靜眼眸。第一次,在冰冷的皇宮之外,在逃亡的絕境之中,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
擦拭干凈,女孩隨手將弄臟的錦帕塞到他那只沾滿泥土的小手里。“那些人是誰?”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在問天氣。厲旸喉頭滾動,聲音因后怕和激動而嘶啞:“他們…他們是父皇…派來殺我的…”七皇子不受寵,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釘,這句話隱含了多少宮闈傾軋的黑暗。
幼年的卿卿只是看了他一眼,深褐色的眼眸中沒有任何同情或憤怒,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擺沾上的草屑。“只有自己足夠強,才不會被人輕視,更不會被人隨意決定生死。”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如同重錘敲在厲旸的心上。她轉身,準備離開這片是非之地。“等…等等!”厲旸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急切地喊住她,“你…你是誰?告訴我你的名字!”卿卿的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她只是隨意地揚了揚手,在林中投下一道小小的、卻異常挺拔灑脫的背影。“Bye!”一句清脆又帶著點古怪腔調的告別詞飄散在林間風中。留下厲旸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手中那條沾著油污卻異常干凈的錦帕,以及那個迅速消失在蔥蘢樹影中的背影。他緊緊攥住了那條錦帕,如同握住了某種晦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一個模糊卻又無比堅定的決心,在那顆飽受欺凌的幼小心靈深處無聲地生根發芽。
畫面流轉,時間跳躍。場景瞬間切換到昏暗、逼仄、散發著腐臭藥味的陰濕地牢——胥川囚禁她的鬼穴!影像中的卿卿(辰皎)已是少女模樣,但那熟悉的堅韌眼神未變。她衣衫襤褸,手腳被沉重的鐐銬鎖住,蒼白憔悴的臉上寫滿了痛苦與竭力維持的清醒。每日被強行灌下的迷魂藥湯如同跗骨之蛆,腐蝕著她的意志,試圖將她拖入混沌深淵,煉化成一具沒有靈魂的兇悍鬼兵!畫面聚焦在她布滿咬痕的手腕和緊攥著的鐐銬——那是她掙扎時留下的痕跡,對抗藥力的反噬,以痛苦抵御沉淪!就在這時!陰影中,一只黑色的鞋子陡然出現在她眼前,原本抱著頭痛苦掙扎的卿卿慢慢抬起頭,看著鞋子的主人——是永王厲旸!他的眼神心疼擔憂,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給了卿卿一顆藥丸,卿卿渾濁渙散的藍眸(辰皎時眼眸已恢復湛藍)掃到那藥丸,掙扎著用手指艱難地勾到,毫不猶豫地塞進口中!藥力驅散了部分蒙昧!她的眼神恢復了一絲清明!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向陰影中的厲旸投去一個感激卻又復雜的眼神。厲旸艱難地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虛弱卻又安心的笑,無聲地用口型比了個:“挺住!”
畫面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撕開,再次切換!血腥刺目的紅色成為基調,殘破的豐京城外,廢棄的破廟在凄風苦雨中搖搖欲墜,廟內泥地上!卿卿蜷縮著,周身覆蓋著厚厚的黑色斗篷,但仍無法遮掩她臉頰、脖頸上大片的潰爛瘡疤!那是“剎那芳華”劇毒深入骨髓的表征!形銷骨立!宛如從地獄爬出的惡鬼!厲旸感到殺氣,立馬先把六歲的星河藏在佛像后面。一個穿著明黃蟒袍的青年——厲旸,獨自像一頭守護幼崽的傷狼,背靠著布滿蛛網的冰冷佛像,手中緊握著一柄豁口斑駁的長刀,眼神充滿了疲憊、絕望,但卻死守在兩人身前,警惕地望著破廟外狂風呼號的黑暗!
廟門被暴力踹開,木屑橫飛,冷風裹挾著刺骨寒意灌入,一群黑甲如林的隱衛,簇擁著兩個身影,邁步而入,為首一人,蟒袍玉帶,清雅俊逸的面容此刻如同覆著萬年寒冰,正是云國攝政皇段凌風。而他身側,是同樣眼神冷冽、負手而立的顧云尚!
“厲旸!束手就擒!”段凌風的聲音冰冷如刀,帶著睥睨的生殺大權。“段凌風!滾出去!”厲旸拄著刀掙扎站起,擋在卿卿身前,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段凌風的目光掃過厲旸身后那蜷縮在角落、如同破敗玩偶般的可怖身影,眼中只有冰冷審視,沒有絲毫舊情。“寧可錯殺一千……”他薄唇輕啟,吐出的卻是最無情的屠戮詔令,“……也!不!能!放過一個可疑!動手!”命令下達!一名隱衛立刻上前,毫不留情,一腳狠狠踢在卿卿蜷縮的后心!!“噗——!”卿卿本就虛弱到極點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被踹飛,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之上!!斗篷掀開,露出了她那張早已面目全非、毒瘡潰爛、驚悚可怖的“鬼臉”!星河躲在佛像后面,捂著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不!不要碰她!!!”厲旸目眥欲裂!不顧一切揮刀劈向那名隱衛,卻被旁邊早有準備的顧云尚輕描淡寫一掌震開,身體撞在佛像底座,吐出一大口鮮血,掙扎著爬不起來!“段凌風!!!你他媽混蛋一定會后悔的!!!!”厲旸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嘶吼!聲音凄厲!穿透風雨!
段凌風充耳不聞,他的目光甚至都沒有在那張鬼臉上停留太久,仿佛那只是一個該被清理掉的垃圾,殺意,如同實質!鎖定了那個曾因他一時“善念”而收留,此刻卻成為“威脅”的殘軀!他手中長劍,緩緩舉起冰冷決絕,對準了地上,因為劇痛和毒素發作而無力掙扎、只能發出微弱痛哼的卿卿!
嗤——!!!!利刃撕裂皮肉的悶響!仿佛重錘砸破了凝固的空氣!段凌風身形如電,一步踏前,手中那柄吹毛斷發的利劍!毫無任何猶豫!!從卿卿因為劇痛而微微弓起的后心窩!!!狠狠地,斜刺而入!!!劍刃瞬間貫穿了她瘦骨嶙峋的胸膛!!!帶著噴濺而出,滾燙的心血染紅了,冰冷的地面也染紅了持劍人冰冷如霜的袖口!!!
“不——!!!!!!”厲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悲吼!他的眼睛如同要裂開般赤紅一片!!那是他幼年唯一的光,是他黑暗生命中唯一想要守護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被長劍貫穿!!!巨大的悲痛與絕望淹沒了他!
段凌風手腕一轉,鏘!長劍猛然抽出帶起一道血線!!隨即劍光毫不停留!如同冰冷的閃電斜掠而過!噗!精準無比地,同樣洞穿了厲旸的心臟!!!將他整個人死死釘在了身后的佛像底座之上!!!
“呃……”厲旸身體猛地一僵!嘴角溢出大股鮮血!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段凌風,帶著無盡的怨恨與詛咒,每一個字都如同從血泊中擠出:“段……凌風……你……你會……后悔……的……”他的聲音微弱下去,手無力垂下,眼睛依舊圓睜!死不瞑目!!
段凌風冷漠地抽出長劍,在厲旸明黃的蟒袍上隨意擦拭著劍身的血跡。他甚至沒有再看地上的卿卿一眼。“燒干凈點,免得瘟疫。”冰冷的話語帶著終結一切的審判。幾支熊熊燃燒的火把被無情地投入干燥的柴堆!剎那間!火舌舔舐著破敗的佛像!倒塌的桌椅!以及!卿卿和厲旸的身體!!!
氣墻之外,風顏卿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逆流,涌入頭顱,他的雙拳握得骨節,發出瀕臨爆炸的,咯咯…咯咯……如同冰面碎裂的可怕聲響!!赤紅的雙眼中,是比燃燒的破廟火焰,更加熾熱!更加暴虐!足以焚毀天地的滔天怒火!!段凌風!又是段凌風!!!!刺穿卿卿的后心!!殺死厲旸!!毀尸滅跡!!!這一樁樁!一件件!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烙印在他燃燒的靈魂深處!那原本因之前記憶而盈滿的滔天悔恨與心疼!此刻!被一股更加純粹的!足以毀滅一切的狂暴殺意!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