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紐約州北部人,年輕時學習音樂時一心想做個音樂會上的男高音歌手。他有一副訓練有素的金嗓子,糅合了無窮的力量和無盡的溫柔;聽他唱歌一直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記憶。
我想他參加過幾次專業的音樂會,在諸如錫拉丘茲、賓厄姆頓和尤蒂卡之類的地方,但他沒能成為一個職業歌唱家;最終卻成了一個推銷員。我猜他進入位于斯克內克塔迪的通用電氣公司是個拖延戰術,為了在他繼續尋找音樂會的邀約期間能有幾美元的進賬,但沒過多久通用公司就把他耗盡了。到他四十歲的時候,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已經南下到了這座城市,工作也穩定了下來,而且在他的余生里再也沒有換過工作——馬自達燈具分公司(做電燈泡生意的)的地區銷售經理助理。
還是有人會在社交聚會上邀請他唱歌——《少年丹尼》[2]似乎是人們點歌時最流行、最受歡迎的一首歌——他有時會接受,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拒絕的次數越來越多。如果別人堅持,他就會后退一步,微微搖手表示拒絕,臉上同時出現微笑和皺眉的雙重表情:這一切仿佛都在說——《少年丹尼》;紐約州北部的歲月;唱歌這件事本身——所有這些都已成往事。
他在通用電氣大樓里的辦公室只容得下一張寫字臺和一張裝在鏡框里的我和姐姐小時候的相片;就是在這間斗室里,他年復一年地賺錢,不管有多少,每月按母親的要求寄給她?;旧蠌奈矣浭缕鹚麄儌z就已經離婚了。
他非常愛我的姐姐——我想那一定是他對我們毫不動搖慷慨相助的主要原因——但他和我之間的關系,在我長到十一歲左右以后,似乎總是讓對方感到有些別扭。在他們離婚分家的進程中,我和父親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我將被交由我母親撫養。
這樣的假設造成了痛苦——對我們倆來說都是的,我猜,盡管我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然而這里面也有一種忐忑的公正。盡管我非常希望事實并非如此,但我確實更喜歡母親。我知道她是個不負責任的傻瓜,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為了芝麻綠豆一點大的事情就會歇斯底里大發作,危機當頭基本上總是束手無策,不過我還是懷疑,郁悶地懷疑,我自己的性格構造可能跟她差不了多少。她和我成為彼此的安慰,雖說這既沒有什么好處也沒有什么特別值得高興的。
雕塑藝術和貴族精神總是讓她一樣著迷,于是在離婚后,她成了一個雕塑家,渴望會有有錢人來欣賞她的作品,并邀請她加入他們的生活。她的藝術和社交野心永遠都在遭受打擊,常常是以令人蒙辱的方式,但偶爾也會有撩人的時刻,那時一切都會顯得是為了討好她而來。
那樣的時刻有次出現在一九四一年的五月或六月,那時我十五歲。在之前的一年左右的時間里,她在自己的畫室里開了一個每周一次的小雕塑班,所謂的畫室就是我們在格林威治村公寓里的一間起居室。她有一個學生,是個格外美麗可愛的有錢姑娘,名字叫簡。我想簡一定浪漫地認為我母親是個努力奮斗的藝術家,就像許多人認為的那樣(我也這么認為);總之,她退出雕塑班后就結了婚,還立馬邀請我們去參加她的婚禮。
那是一場真正的社交婚禮[3],在簡父母位于韋斯切斯特縣的巨大草坪上舉行,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排場。新郎幾乎和新娘一樣光彩奪目,是個年輕的海軍軍官,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制服,豎著高高的領子,配有黑黃相間的硬肩章?;槎Y上有一支管弦樂隊演奏,在用白帆布圍起來的特意搭建的一塊場地上有一個舞池。簡和海軍軍官剛用一把亮得刺眼的刀切開蛋糕,就有成百上千個漂亮姑娘和她們的舞伴翩翩起舞了。
我穿了件有肩襯的廉價冬裝,由于我長得太快已經不合身了,它是我父親在時代廣場上的邦德商店里給我買的。如果說我覺得不自在,那我更討厭去想我姐姐此時此地一定會有的感受:她只比簡小一歲左右;這些光鮮的姑娘小伙她一個也不認識;她的衣服肯定也和我一樣從頭到腳都不對勁;然而她還是和我一起跟在母親后面,微笑著,一邊啃著水田芹的小三明治,一邊在這綿延數英畝的草坪上從一堆閑聊的賓客走向另一堆。
“這孩子在上學嗎?”一個女人用尖利的聲音問道。
“嗯,事實上,”我母親說,“我一直在考慮為他找一所學校,不過有那么多的學校,我真的搞不清楚……”
“多塞特中學,”那女人說,此時我看了她一眼:高大、冷漠,下巴底下一大堆贅肉?!澳鞘菛|部地區唯一理解男孩子的學校。我兒子喜歡那里?!彼岩粔K卷起來的水田芹三明治塞進嘴里,用力地嚼起來。接著,她邊嚼邊說:“康涅狄格州多塞特市,多塞特中學。別忘了。把它記下來。你絕不會后悔的。”
一天,多塞特中學的校長W.奧爾科特·克內德勒,在收到我母親的問詢信后來我家訪問。那天我剛好不在家,不過事后聽到了那次拜訪的詳細情形。校長親自登門!是不是很了不起呢?他剛好來紐約;他隨身帶著媽媽的信;他就順便過來跟她介紹一下多塞特中學。她氣喘吁吁地道歉——她的畫室亂得不像樣子;她沒想到會有人來拜訪——等她聽到學費時,她只得告訴他她有多遺憾:一千四百美元根本沒有討論的余地。而神奇的是,W.奧爾科特·克內德勒居然沒有走。有時候,他解釋說,也可以考慮打點折扣的——也許甚至能降到半價。七百美元的話她能負擔得起嗎?能至少考慮一下嗎?他是否有幸可以邀請她和她兒子,在今年夏末賞光去參觀一下多塞特的校園呢?
“他就是——我不知道怎么說好——就是那種最好的人,”她對我說。“單單用好這個詞不足以來形容他。聽上去是所很有意思的學校。一所很小的學校,總共才一百二十五個男孩,你知道嗎,那意味著每個孩子都會得到充分的關注什么的。還有,你知道他說了什么?”她的眼睛閃閃放光。
“什么?”
“他說‘多塞特崇尚個性’。聽上去是不是很適合你呢?”
那年七月我們去參觀了校園,那簡直是一次心照不宣的激動之旅。就像我媽媽肯定已經說過二十遍的話,那是個美麗的地方。多塞特中學遠離北康涅狄格的任何一座城鎮。它是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由一個叫阿比蓋爾·丘奇·胡珀的古怪的百萬富婆出資建造的。人們常引用她說過的一句話,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為紳士階層的孩子們”造一所學校,為此她毫不吝惜錢財。所有的大樓都是用一種深紅色的厚磚石建造的,我們被告知這叫“科茨沃爾德”建筑,石板瓦的三角形屋頂,使用的木材故意選用了那些處在幼苗期的,那樣長大后就能呈現歪歪扭扭、自然松垂的有趣造型。四幢長條的教室兼寢室的建筑構成了一個可愛的四方院,三層樓高,中間圍著好多株參天大樹。在遠處,沿著彎曲的石板路,還有大大小小各色各樣的漂亮建筑,都有一個斜坡頂和昂貴的鉛框平開深窗,還有如茵的草坪。
在這個地方的美麗背后,有一種虛幻甚至可以說是華而不實的東西——也許是在華特·迪士尼的攝影棚里搭建起來的一所預科學?!斆魅艘谎劬湍芸闯鰜?,我卻花了好幾年才看出來。還有一件事也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了解到的,盡管我想從簡婚禮上的那個女人的腔調里我已經猜到了:多塞特中學以接受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沒有一所學校愿意接受的男生而著稱。
我母親抱著極大的希望回到紐約,給我在辦公室工作的父親打了一通熱情洋溢的電話,為了得到錢。我想她為這事打了幾通電話,不過最終還是和往常一樣,她如愿以償了。入學手續以令人驚異的速度完成了,我注冊為該校的四年級學生(就是十年級),在九月份入學。
接下來的事情是買校服,為了滿足此類需求,弗蘭克林·西蒙男子服裝店全權代理。多塞特的孩子們白天穿有品位的灰色格子呢西服——店員說別人一般都備兩套,但我們堅持只要一套——還有一種選擇是穿正式的多塞特運動服,紫紅色的法蘭絨,藍滾邊,胸口口袋上印有學校的標志,我們拒絕了這個建議。還有一套規定的晚間制服:雙排紐的黑夾克,條紋的褲子,脫卸式硬領的白襯衫(普通領或燕子領),一個黑領結。
“現在,”我們走出商店后母親說,“你就是個多塞特男生了。”
還不完全是。校長的完美辭令中最吸引我的部分是多塞特的學生有“社區服務”活動——砍伐樹木,做農場的活,像流動工一般坐在小貨車的平板上到處轉悠——因此我們的購物還沒有結束,我帶著媽媽去了一家海陸軍商店,在那里選了合適的工裝褲和工作襯衫,合適的高幫工作靴,仿海軍的短外衣。即使其他方面我不行,有了這樣一套行頭我就能夠在多塞特中學里和別人一較高下了。
不難猜到我父親對這一切會作何種感想。他一定會認為昂貴的寄宿學校是個荒謬的主意,那里的開銷毫無疑問會使他陷入一場債務危機。但他在這件事上對我還是很友善的。他破天荒地帶我去了他在曼哈頓的西區公寓,就我們兩個,晚飯給我吃了一頓好吃的燉羊肉,我想那一定是他的女友在那天下午為我們燉在爐子上的(我見過她幾回,但每回都很尷尬,不過那天晚上她也許是故意讓我們獨處的)。與我居住的那個亂七八糟的雕塑家工作坊相比,他的家干凈整潔得幾乎一塵不染;等我們收拾完盤碟后,我們坐下來談了個把小時——我們之間的交談向來吞吞吐吐、尷尬不堪,不過我記得那次談得要比往常好一點。那天晚上他送了我兩件禮物帶回家去,他覺得這些禮物也許會對一個寄宿生有用——一只破舊的大衣箱,是那種被稱為“波士頓箱包”的老式樣,后來在我畢業那年它終于粉身碎骨了;還有一只裝剃須用品的小皮包,看上去是新的,上面還印有他的姓名縮寫,我在部隊里的時候一直隨身帶著它,直到丟失在德國的某個地方。
我想所有人都會認為他在這件事上的做法很漂亮。我能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面,這也許發生在他工作的那間辦公室外,他和另一個雇員穿著襯衫,各自的手上都捧著一疊辦公文件,也許是在一整天都在打字機上嘀里噠啦的間隙停下來彼此友好地打個招呼。我想象另外那個人比我爸更高大健壯,很可能會用一只空著的手抓住我爸的肩膀。
“你家里人都好嗎,邁克?”他會這么問。我父親名叫文森特,不過辦公室里的人都叫他“邁克”;我從來也不知道為什么。
“哦,他們都好,謝謝。”
“你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就快結婚了吧?”
“哦,我不知道——希望別太快;不過,我想肯定不會太久的?!?
“我打賭一定是的。她真是個甜心。小兒子怎么樣呢?”
“嗯,他秋天就要進預科學校去做寄宿生了。”
“是嗎?預科學校?天哪,邁克,這下你不是要窮得每天喝粥了嗎?”
“是啊,確實——不便宜,不過我想我還能對付?!?
“哪一所預科學校?”
“一個叫多塞特中學的地方,在康涅狄格州。”
“多塞特?”那人會說?!拔液孟駨膩頉]聽說過?!?
我想象我父親想要轉身離開,于是就用疲憊的神情結束了這場寒暄。那年夏天他并不老——他五十五歲——不過再過十八個月,他就去世了。“是啊,”他會這么說,“事實上我也從來沒聽說過,不過——你知道——據說那是一所好學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