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的父母每年會從莫里斯敦開車來看他們一次,他們是模范客人:逗留的時間從不會太長,也不太短,拿捏得剛好讓人舒服;他們不會去找托納帕克的奇怪之處,或拿這里跟拉齊蒙的家比較,也不會問令人難堪的問題。他們目的明確:來這里看孫女,而勞拉也真心喜歡他倆。
可是露茜的父母卻沒那么讓人放心。除了潦草的圣誕賀卡和勞拉生日時偶爾的一點禮物外,可能兩三年音訊全無;然而也可能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他們便不期而至——兩位漂亮、夸夸其談的有錢人,他們的每個眼神、每個手勢似乎都透著有意的冷漠。
“原來你們躲在這里,”夏洛特·布萊尼從一輛極長而干凈的汽車里鉆出來大聲說。她在草坪上停下來,四處打量,然后說:“嗯,它有點——不同,是不是?”他們正要進房間時,她說:“我喜歡你們這個小小的螺旋型樓梯,親愛的,可是我不太懂它有什么用?”
“是個談話間,”露茜告訴她。
邁克爾覺得岳父比上次見面時老了很多,斯圖爾特·布萊尼可能還在玩激烈運動,市內玩壁球、鄉下打網球;他可能還會高臺跳水,在游泳池里游上幾圈;但是他一臉迷惑,似乎無法想象這些年時光都哪兒去了。
據說他曾經對露茜說過一次,他覺得邁克爾拒絕她的財產“可敬可佩”;不過,此時,他坐在那里,瞇眼看著手中兌水的波旁酒,顯然想法變了。
“嗯,邁克爾,”他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你那本零售雜志怎么樣了?它叫什么來著?”
露茜代他回答了,隨意的淺笑讓邁克爾心頭一熱。
“噢,我們差點把它給忘了,”她說,接著解釋邁克爾當了自由職業者,聽上去仿佛一兩個月他都幾乎無需為《連鎖店時代》費心,然后,在意味深長的停頓之后,她說“他又有一本詩集快完稿了”,以此結束了談話。
“哦,那真不錯,”布萊尼先生說,“劇本怎么樣了?”
這次是邁克爾自己回答的。“嗯,我的劇本運氣沒那么好,”他說,事實是他的劇本根本沒運氣可言。早期的幾個劇本還在一些非百老匯制作人的桌子上或一疊文件里,但最大的那個劇本,那個三幕悲劇,耗費了他許多心血的那個劇本,只換來經紀人一封草草的收稿信,現在正“四處給人看”——一條漫長而希望渺茫的路。那年夏天,他有時候甚至想把這個劇本交給托納帕克劇場來演出,但他每次都抑制住自己的這種念頭。這年巡回演出公司的導演是個神經兮兮、慌里慌張、沒有決斷的人,讓人沒有信心;演員要么是群沒有教養、為了資質認證不顧一切的孩子;要么就是些不合格的老演員,年紀總太大,演不好他們的角色。再說,如果他們看了劇本卻拒絕的話,那更讓人受不了。“戲劇是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他結束道。
“噢,我知道是這樣,”布萊尼先生說,“我是說,我想它肯定是的。”
這時,勞拉放學回來,邁克爾知道這意味著這次拜訪快要結束了。斯圖爾特和夏洛特自己很少承擔為人父母之職,所以也別指望他們會對下一輩的孩子表現出多少興趣。他們假意驚呼一聲之后,似乎便沒再理這個害羞的大眼睛女孩。勞拉衣服上還沾有青草汁,她就站在他們膝邊,離得太近,害得他們為了安全起見,只好高舉威士忌酒杯,可笑地伸長脖子從勞拉的這側換到另一側,盡量繼續大人們的談話。
布萊尼夫婦剛走,邁克爾緊緊地摟著妻子,感謝她替他回答了她父親的問話。“你真是幫我解了圍,”他說,“太好了。當你——你這樣幫我時,真是太好了。”
“哦,”她說,“我這樣做既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他懷中她的身體似乎硬邦邦的,可能是他的手臂有些僵硬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他踩著她的鞋子,否則他們不會這么快便分開。不管怎么說,這是他們生活中最笨拙的一次擁抱。
一個秋日,水泵房門口傳來敲門聲,湯姆·尼爾森笑著站在門口,穿著那件坦克手夾克。
“想不想出去打野雞?”尼爾森問。
“我沒有獵槍,”邁克爾告訴他,“也沒有狩獵許可證。”
“見鬼,弄這些又不難。你花二十五塊錢便可以買到一把像樣的獵槍,許可證更容易。這幾天早上我都是一個人,我覺得有個伴更好。我想一個老空中機槍手要打飛鳥肯定了不得。”
這個想法不錯——當然也是奉承,所以湯姆·尼爾森一路從金斯萊來到這兒告訴他;邁克爾帶他回家,讓露茜也開心。他們參加過尼爾森家的好些聚會,尼爾森夫婦也經常到他們家來坐坐聊天;即使這樣,任何能保證尼爾森夫婦是他們朋友的事都能讓她高興。
“打鳥?”她說。“這主意好嗎?”
“打獵傳承古風,夫人,”湯姆·尼爾森說,“而且它能讓你走出戶外,這是種鍛煉。”
一天一大早,邁克爾忸怩地扛起他新買的便宜獵槍,穿過金黃的田野,朝尼爾森所描述的“自然景致”走去,他興致慢慢提起來了。他玩拳擊是出于某些更復雜的原因,除此之外,他很少從事或喜歡過其他什么體育運動。
但是當他們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坐下來后,邁克爾發現湯姆關心的不是野雞,他需要的是有人作伴,他想聊的是女人。
上次聚會時,邁克爾可曾留意到那個黑發姑娘?那甜美的嘴、那迷人的胸,真是為她而死都值得!她跟耶魯大學那個搞藝術史的混蛋同居——難道那不讓人心碎嗎?最糟的莫過于她似乎還很喜歡那個糟老頭。
哦,天啊,再說說傷心事吧:兩三周前,湯姆在現代博物館里逗留好久,想跟那個漂亮可愛的小東西套近乎,她剛從莎拉勞倫斯學院或類似學校畢業,媚眼流波、長腿甜美,他剛說到他是個畫家。
“她說‘你是說你就是托瑪斯·尼爾森?’可是狗娘養的,那個該死的同性戀館長偏偏挑了這個時候從房間那頭喊我,聲音跟笛子一樣響:‘噢,托瑪斯,過來見見自然博物館的布萊克·誰誰誰。’老兄,我極不情愿地走了過去。我敢肯定,她以為我是同性戀。”
“難道你不能過后再回頭來找她嗎?”
“伙計,吃中飯啊,我得同自然博物館的混蛋一起吃中飯。后來我花了半小時四處找她,可她已經走了。她們總是走掉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的問題是結婚太早,我不是太挑剔:這是家,是家庭,要穩定什么的。”他在兩腿間的石頭上掐滅了煙頭。“可是這些姑娘——這些姑娘真是太那個了。想不想干掉一兩只鳥?”
他們真心實意地想打鳥,只是一只也沒找到。
轉眼就到了獵鹿季節。在帕特南縣,散彈獵槍是唯一合法的獵鹿槍支,不允許使用步槍——那些散彈槍的槍管鈍鈍的,從包得很緊的紙槍筒里戳出來,看著極其殘忍,以致許多獵人在跟蹤他們的獵物時難以專心。邁克爾和湯姆甚至連三心二意都談不上,清晨他們在樹林間主要是閑談漫步,或者把槍擱在膝蓋上長時間地休息。
“你有沒有收到過喜歡你的詩的讀者寫來的崇拜信?”
“沒有。從沒發生過。”
“不過那樣真好,是不是?某個好女孩愛上你,給你寫封讓你呼吸急促的信;你回信,約好在哪里見面,精心安排好,要那樣可真不錯。”
“是啊。”
“我差一點就有這么一次經歷,我是說差一點。有個女孩看了我的畫展后,給我寫了這樣一封信:‘我覺得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也許我們彼此都有話要說。’我處理得很酷,我做得很好。我回了封信,向她要張相片,事情就是這樣。相片上的她好像給樹葉陰影遮住了半邊臉,我猜她是想讓自己看上去有點藝術氣質,但是她的小眼睛、撅著的嘴、卷曲的頭發還是藏不住——我不是說完全像條狗,但至少有一半像。真是失望,老兄,如果我腦子里沒有這姑娘的另外一副形象,感覺也不會那么糟。天啊,想象真是捉弄人!”
另一天,尼爾森抱怨說好些日子沒有出過遠門了,只有一次《財富》雜志派他去畫些插圖。“通常我很喜歡這類工作,這種工作很輕松,我也喜歡旅行。去年他們派我去南得克薩斯州,為那里的鉆井平臺畫些草圖。工作是沒問題,麻煩的是有兩個家伙負責開吉普車領我四處走走瞧瞧。你知道,我搞不懂他們為什么不喜歡我:他們一直叫我做‘藝術家’。有一個是這樣說話的:‘嘿,查利,要不要帶藝術家去五號工地?’或者‘你覺不覺得藝術家今天夠累的了?’后來,有一次我們三人在貨車休息站之類的地方吃中飯,他們談起他們的家庭,我無意中提到我有四個兒子。”
“哇!你真應該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下巴都要掉了!僅聽我說有‘四個兒子’,一切馬上天翻地覆。問題在于,你知道,很多這種人覺得‘藝術家’一詞就等于‘同性戀’,你沒法怪他們。不管怎樣,從那時起,他們對我好得不能再好。晚上給我買酒,叫我‘湯姆’,問我關于紐約的各種問題,對我講的笑話大笑不已。我覺得他們甚至打算給我找個姑娘,可惜沒時間了,得去趕該死的飛機。”
獵鹿季節的最后一天,他們回家吃早飯時,像疲憊的步兵雙肩扛著武器保持平衡一般慢慢吃力地走著,湯姆·尼爾森說:“啊,我真搞不懂我小時候怎么回事,我發育太遲。看書、打架子鼓、玩那些錫兵——那時候我本該外出找女人做愛的,可我卻在干那些事。”
一天晚上,露茜洗碗的時間比平時要長,當她從廚房里出來進了客廳后,她將一縷耷拉下來的頭發撫到腦后,這模樣說明她有個困難的決定要宣布。
“邁克爾,”她開口道,“我想好了,我該去看心理醫生。”
邁克爾的心揪了起來,就像完全接不上氣。“哦?”他說,“為什么?”
“有些事情無法解釋為什么,”她對他說,“如果可以解釋,我會解釋的。”
他又模糊想到以前在波士頓博物館里討論抽象—印象派畫作時她的不耐煩。“如果他真能說出來,那就沒必要畫它了。”
“好吧,但我想問,主要是因為婚姻嗎?”他問,“還是另有其他問題?”
“它是——各種問題都有。有目前的問題,還有些是自我小時候起就有的問題,只是我現在覺得我需要幫助而已。金斯萊有個叫費恩的醫生,應該還不錯;我已經跟他約好了這個星期二見面,我想一周去兩次。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因為我覺得如果你不知道的話有點可笑。噢,當然沒必要為費用擔心,我會用我自己的——你知道——我自己的錢。”
于是,星期二的下午,他只好站在窗前看著她開車離去。可能她很快就會回來,被心理醫生的問題或態度弄得很不開心;更大的可能是,從現在開始,她每周二、周五都會消失在一個秘密、不便告人的世界;她會離他越來越遠,她會蒸發掉,他會失去她。
“爸爸?”有一次就他和勞拉兩人在家時,勞拉問他,“什么叫困境?”
“哦,它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怎么做決定。比方說,你可能想出去跟安妮塔·史密斯玩,可是電視里有很好看的節目,你又有點想待在家里看電視,那你就處于某種‘困境’之中,明白了嗎?”
“噢,”她說,“是的。這個詞不錯,是不是?”
“肯定啦,你能在很多事情上用到它。”
帕特南縣下了最大的一場雪,安·布萊克用了四五天才請人把車道打掃干凈。在這種清晨,邁克爾和勞拉手牽著手,一路哆嗦著、笑著,吃力地在積雪中穿行,走到校車停靠的地方。他們總是有哈羅德·史密斯和他的孩子們作伴。哈羅德背著他的腦癱兒子基斯,說“你一點沒輕,還這么死沉,伙計”,女兒們跟在后面。他倆把孩子們在車站上安頓好,孩子們沾著雪花的圍脖、僵硬的連指手套和橡膠靴,看起來像一副凄涼景象。然后該哈羅德揮手說再見了,他大步朝一里半外的火車站走去——如果那天碰巧是去《連鎖店時代》的日子,邁克爾會跟他一道走。他們走得很快,偶爾停下彎腰,在雪中擤擤鼻子,他們像兩個共患難的同志在交談。
“婚姻很搞笑,邁克,”有一次哈羅德說,大風把他說話時哈出的熱氣橫掃開來。“你跟她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卻不知道你娶的這個人到底是誰。真是個謎。”
“你說得沒錯,”邁克爾說,“真是這樣。”
“當然,大部分時候似乎也沒什么關系:你混日子,一直混到孩子們出生、長大,轉眼間,你能做的只有盡量讓自己別睡著,到該睡覺時再去睡。”
“是啊。”
“有時候,你看著這個姑娘、這個女人,你想:怎么回事?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是她?為什么是我?”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哈羅德。”
到一九五九年春天,邁克爾覺得他對詩歌有了新的認識。他出版的第二本詩集讓人失望——評論不多,僅有的幾個評論也不冷不熱——但是現在他開始著手寫的新詩集,看上去會是極為出色的一本。
有幾首新詩很短,但分量并不輕,結構也很緊湊。他獨自一人在水泵房時,大聲朗讀好一些的幾首詩,覺得很快樂。有時候,他為它們而哭,絲毫不覺難為情。這本詩集最后的那首長詩、那首濃郁而激情洋溢的長詩——可跟戴安娜·梅特蘭說她最喜歡的那首《坦白》相提并論——離寫完還早,不過他已寫下強有力的開頭幾行,對接下來該怎么寫心中也大致有數。他自信只要這個夏天進展順利,到九月底就能寫完。剛開始節奏可能緩慢,隨著紛繁復雜漸增,節奏也越來越快。這首詩探索的是時間、變化與衰亡,最后,于隱約微妙中,暗示著一段婚姻的破裂。
每天晚上他從小棚子走回家時,當露茜在蒸汽迷漫、香氣四溢的廚房里忙碌,他端著威士忌坐在客廳里時,腦子里都沒停止過尋章覓句。
唯一令他分神的是咖啡桌上擺著的一本鮮艷的紫白色書。這書擺在這兒好幾天了,書名叫“如何愛”,作者是德瑞克·法爾,看封底的作者照,原來是個禿頭男,雙眼熱切地直視鏡頭。
“這是本什么書?”當露茜走進來布置飯桌時,他問。“性愛手冊?”
“才不是,”她告訴他,“是本心理學著作。德瑞克·法爾是哲學家,也是職業心理醫生。我覺得你可以從中學到很多。”
“是嗎?為什么是我?”
“嗯,我不知道。為什么是你?”
接下來的這個星期天,客廳里所有的聲音、活動都覆蓋在星期天的報紙下了。邁克爾從《紐約時報書評》中抬起頭來說:“露茜?你知道那個叫德瑞克·法爾的家伙連續二十五周保持在暢銷書排行榜的榜首嗎?”
“我當然知道。”她在房間那頭翻著時裝廣告,然后望著他說,“你覺得暢銷書全是垃圾,是不是?你向來這樣看。”
“嗯,不全是。不對,我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不過,當然大部分這類東西都是垃圾,對不對?”
“我覺得根本不對。如果一個人寫的東西能吸引無數人;如果他的思想、他的表達方式正是許多人想要的,或需要的——難道這不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嗎?”
“哦,得了吧,露茜,你知道得很清楚。問題是從來就不是人們‘想要什么’或‘需要什么’——而是他們愿意忍受什么。同樣討厭的商業法則決定了我們在電影、電視中能得到什么,低級趣味主導著大眾品位。天啊,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抖抖報紙,回到看報狀態,清楚地表明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沉默了十到十五秒后,她說:“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一直都了解你對一切的看法;那不是問題,關鍵是我從來不同意你的看法——從來沒有過——而最可怕的是直到最近幾個月我才發現。”她騰地站起來,一副挑釁的樣子,但同時又奇怪地顯得很害怕。
邁克爾站起來,書評版滑落到地上,“喂,等等,他媽的等一下,”他說,“這就是你從跟費恩醫生這些個舒服的親密會談中得出的結論嗎?”
“我就知道你會得出這么齷齪的結論的,”她說,“正好相反,你完全錯了——我甚至拿不準還要不要去見費恩醫生——可是隨你的便,你愛怎么想怎么想。現在你能閉嘴嗎?”
她飛快走進廚房,而他緊跟其后。“我會住嘴的,”他對她說,“要等我他媽的想閉嘴的時候才閉嘴,不是現在。”
她轉身面對他,上下打量一番。“噢,這可真奇怪,”她說,“可真夠有意思的,我是說真夠吃驚的。我發現我原來一直討厭聽你那套《肯雍評論》[15]般寶貴的精英言論——天啊,說我現在不想聽你談‘詩歌’或‘戲劇’,可能言之過早——但現在我只知道我討厭的是你的聲音本身。你聽懂了嗎?我再也受不了你的聲音,再也不想看你那張臉!”她擰開水池上方的兩個水龍頭,擰到最大,開始洗碗。
邁克爾走回客廳,在灑落一地的星期天的報紙中踉蹌踱步。沒有比這再糟了;這已糟至極點。以前吵嘴時,有時他會盡量留點時間讓她一個人待著,讓她在沉默中慢慢恢復,覺得抱歉,可是這條老規矩不再管用了,而且,他還有話沒說完。
她彎腰對著熱氣騰騰的泡沫水,他在她身后站定,保持一段距離。“你從哪里弄來的‘寶貴’?”他問道,“從哪里弄來的‘精英’?又從哪里弄來的《肯雍評論》?”
“我覺得我們最好馬上住嘴,”她告訴他,“勞拉會聽到的,她可能在樓上哭了。”
他摔上廚房門,走出家來,一路經過本·杜恩那夸張的花田,但在書桌前坐下后,他已無法握筆,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把半只拳頭塞在嘴中,鼻子喘著粗氣,努力去理解真相已經大白。結束了。
他三十五歲,一想到將再次獨自一人生活,他怕得像個孩子。
露茜也不好受。她在水池邊洗完碗,將濕洗碗巾往墻上的鉤子上用力一搭,鉤子卻從墻上掉下來,廉價的灰泥墻上露出四個可笑的小傷疤。這間湊合著用的廚房里沒有一樣東西好使;在整個將就湊合的家里,在這個二手的、二流的地方沒有一件東西對頭。
“我還要跟你說件事,”她對著墻壁惡狠狠地低聲說,“當詩人就該像狄蘭·托馬斯,當劇作家——哦,天啊!——當劇作家就該像田納西·威廉斯!”
打記事起,勞拉·達文波特就想要個妹妹。有時候,她想,如果要她在有個弟弟或干脆什么也沒有之間選的話,那弟弟也行,但她最想要、連做夢都想要的是有個妹妹。她甚至很久以前就給她取好了名字——梅麗莎——她經常跟幻想中的妹妹說上幾小時的話。
“你準備好吃早飯了嗎,梅麗莎?”
“還沒。我還沒梳好這討厭的頭發。”
“哦,過來吧,我來幫你。我最會梳打結的頭發,只要一秒鐘就好。喏,好些了嗎?”
“啊,是的,好多了。謝謝你,勞拉。”
“不客氣。嘿,梅麗莎?吃完早飯后,想不想去史密斯家?要不你就在這兒玩洋娃娃?”
“我不知道,我還沒想好。我待會兒告訴你,行嗎?”
“行。你知道,如果你愿意,我們也可以干點別的。”
“什么?”
“我們可以去野餐的地方,看看我們能不能爬上那棵大樹。”
“你是說那棵真正的大樹嗎?喔,不行。我害怕,勞拉。”
“怎么會?你知道我也在那兒,如果你腳滑掉下來的話,我會接著你的。為什么你總是怕呢,梅麗莎?”
“因為我沒有你那么大,這就是為什么。”
“你甚至怕學校里的那幫孩子。”
“我沒有。”
“你怕的——二年級學生不過是群娃娃;人人都知道。如果二年級的你都怕,我簡直不敢想象你到四年級該怎么辦。”
“那又怎么樣?我打賭你怕四年級的學生。”
“這可是我聽過的最可笑的話了。我有時候是有點害羞,但那并不是害怕。害羞與害怕完全不同,梅麗莎,記住了。”
“嘿,勞拉?”
“什么?”
“我們別再吵了。”
“嗯,好的。但是你還沒說你今天想干什么。”
“噢,沒關系。你說了算,勞拉。”
還有些時候,原因不明,一連好幾天或好幾周梅麗莎消失不見了。可能是勞拉在想些有意思的新東西,準備告訴梅麗莎,或者在計劃些新事情,要跟梅麗莎一起做;她甚至可以一半以梅麗莎的身份,小聲問問題答問題,但在那些時候,她不由自主地、難為情地發現,她這是在自言自語。而且一旦梅麗莎離開,似乎再也不會回來。
勞拉九歲那年,一個溫暖的九月下午,事情這樣發生了。放學后,她獨自待在自己房間里,仔細梳著一個小洋娃娃長長的褐發,露茜站在樓梯腳下,叫她:“勞拉?你能下來一下嗎?”
她抱著洋娃娃和梳子出來,站在樓梯頂端問:“為什么?”
露茜奇怪地有點局促不安。“因為我和你爸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親愛的,要跟你討論,這就是為什么。”
“噢。”勞拉慢慢走下來,進了客廳,她開始明白這準是件極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