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邁克爾·達文波特今年二十三歲,已學會了懷疑一切。對于各種神話傳奇,哪怕舉世公認,他也沒有多少耐心,他從來只想了解事物的本來面目。

歐洲戰爭快結束時,他剛成年,是B-17轟炸機上的一名側翼機槍手。關于空軍,他最不喜歡的是它的對外宣傳。人人都以為空軍是最幸運最幸福的軍種——吃得好、住得好、軍餉最多,自由自在沒有約束,穿得也好,連軍裝都是“休閑”款。大家還知道,空軍才懶得為軍事紀律這些瑣碎規范勞神費心,飛行、勇氣、崇高的同志情誼,這些才是他們看重的。空軍絕沒有盲目的、等級森嚴的上下級關系;只要他們樂意,軍官、士兵可以稱兄道弟,甚至敬禮的規矩在他們那兒也成了隨意的一揚手。地面部隊提起他們,總是嫉妒地稱之為——那幫飛人。

所有這些可能并無害處,也不值得爭論,但是邁克爾·達文波特心里很清楚,自己在空軍服役時的那段日子多么卑微、乏味而又凄涼。戰斗中他嚇得魂飛魄散,當戰爭結束,終于擺脫這討厭的營生時,他快樂得要命。

不過,他也帶回一些美好回憶。其一,他在得克薩斯州布蘭查德基地的拳擊錦標賽中,成功闖入中輕量級半決賽。沒有幾個新澤西州莫里斯敦的律師子弟,能宣稱這樣的壯舉。其二,有句話他越品咂越覺得有哲理。一個悶熱的下午,布蘭查德基地某位藉藉無名的射擊教官在一堂無聊至極的課上說:

“伙計們,請牢記這點:各行各業,成為行家的標志——我說的是任何行業——是能化難為易。”

當時,這句話之犀利讓邁克爾·達文波特從一群昏昏欲睡的學員中驚醒過來,他早已想好要在哪一行中成名成家:他想當詩人和劇作家。

從軍隊脫身后,他馬上去了哈佛,主要因為父親極力主張讀這所學校。初到之際,他決定不輕信哈佛的任何傳奇和神話,他甚至不愿承認哈佛校園的景色優美,更別提贊美與欣賞。它只是“普通學校”,跟其他學校沒有兩樣,都是急不可耐想榨干他的退役金。

但是一兩年后,他的態度溫和了許多。大部分課程都催人奮進;許多書正是他一直想讀的;同學們呢,無論如何,有些也正是他一直渴望結交的。他從未再穿過舊軍裝——那時校園里到處是穿軍裝的“職業退伍老兵”——但他還保留著當兵時唯一的喜愛:改良過的八字須,因為這胡須能讓他看上去老成一點。有時他得承認,他真的很喜歡當人們得知他曾是位空軍機槍手時,突然眼放光芒、馬上關注起他來的那種感覺——也許他的輕描淡寫反而更令人難忘。他開始相信,畢竟哈佛提供了良好的環境,讓他學會如何化難為易。

大學三年級的一個春日下午——所有苦澀都已消退、所有的譏諷都已淡化——他徹底臣服于拉德克利夫女子學院一位可愛女孩的傳奇與神話之下,那種女孩隨時可能出現在你的生活中,并改變你的生活。

“你懂得真多,”她說著,兩手伸過餐桌握住他的一只手。“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你就是——懂得真多。”

女孩名叫露茜·布萊尼,在邁克爾的第一部像樣的獨幕話劇中被選為女主角,當時正在校園小劇場里彩排。這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氣約她出來。

“劇本中的每一個字,”她說,“每一句話和每一次沉默都反映出作者對——你知道——對人心的深刻理解。噢,天啊,我說得你不好意思了。”

這倒是真的——他太難為情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可又不想她因此而轉換話題。她不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但她是第一個對他如此感興趣的漂亮姑娘,他知道這兩樣合在一起,可以好好利用。

看來他也得說上一兩句恭維話才合適,于是他告訴她,他很欣賞她在彩排中的表演。

“噢,別,”她趕緊說。這時他才發現她一直在撕著餐巾紙,有意撕成一條條,仔細地平鋪在桌上。“我的意思是,謝謝,你這么說我當然很高興,但我知道我還算不上真正的演員。如果我是的話,我會找所表演學校讀書的,我會在夏季劇團中盡量表現,得到試演機會什么的,不。”——她將所有碎餐巾紙條握在拳中,輕敲桌子以示強調——“不,我只是喜歡做這種事罷了,就像小女孩穿媽媽的衣服好玩一樣。關鍵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這樣一出戲里演出。”

從劇院里跟她一起走出來時,他就發現她的身材配他正合適——她的頭就在他肩膀處忽上忽下——他知道她的年紀也剛好:她二十歲;他馬上要二十四。現在,他領著她回他的住所,威爾街那間簡陋的“學校批準的學生公寓”[1],他獨自住在那兒。他不知道這種無處不在的剛剛好,這種近乎完美能不能持續下去。準是哪里出了毛病吧?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邁克爾領著露茜進門后,她說。而他則趕緊偷偷巡視了一遍房間,確保眼皮下沒有臟襪子臟內褲。“有點簡陋,但是個干活的好地方。噢,它是這么的——有男人味。”

這種近乎完美還在持續。她轉身看著窗外——“清晨時,這兒一定可愛明亮,是不是?這些高高的窗戶、還有這些樹,”——接下來一切似乎順理成章,他來到她身后,雙臂環抱著她,將她的乳房握在手中,低頭吻著她的一側脖子。

不出一分鐘,他倆已赤身裸體,躺到他的雙人床上,在軍用毯下作樂了。邁克爾·達文波特竟不知這個姑娘如此美好、如此迎合,他甚至從沒想到一個姑娘竟是如此無邊無際的奇異新世界。

“哦,天啊,”當他們最終平靜下來后,他想跟她說些有詩意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噢,天啊,你真好,露茜。”

“嗯,你這樣想,我真高興,”她溫柔地低語,“我覺得你也很棒。”

此時正值劍橋[2]的春天。別的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這出戲也不再怎么重要。《哈佛深紅報》[3]上的評論家說這出戲“粗糙”,稱露茜的表演“稚嫩”,可他倆都能一笑置之。很快便會有其他劇本的;再說,誰都知道《深紅報》的評論員是一幫嫉妒成性的卑鄙小人。

“我忘了以前有沒有問過你”,有一次,他倆在波士頓公園里散步時,他問,“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噢,他是做——他管理點東西,各種生意什么的。我從來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除了露茜優雅簡潔的服飾和舉止外,這是他的第一條線索:露茜家肯定很富有。

一兩個月后有了更多線索。她帶他回家見父母,她家在瑪莎葡萄園那邊有處避暑別墅,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房子。首先,你得開車到名叫伍茲霍爾的偏僻小漁村,在那兒,你登上一艘異常奢華的渡船,海上漂了幾里后,在遠處的“葡萄園”小島靠岸。你再沿著一條路往前走,路兩旁的樹籬從沒修剪過,最后你來到一條幾乎隱藏不見的私家車道上,四周草坪、樹木環繞,再往下走,在一處平緩的水池處,這就是布萊尼的家了——長而大的房子,幾乎是用一半玻璃一半木材建成,木材部分的頂上蓋著深褐色瓦片,斑駁的陽光下,銀光閃閃。

“我老惦記著我們還從沒見過你呢,邁克爾,”露茜的父親與他握過手后說。“自從——嗯,我想大約從四月份開始,好像很久了,我們老是聽到你的名字,可別的就一無所知。”

布萊尼先生和他妻子身形修長,舉止優雅,跟他們的女兒一樣,有副聰明面孔。他倆都很結實,古銅色肌膚,一看便知是常年游泳和打網球的結果,沙啞的嗓音說明他們每天都會開懷暢飲。他倆看上去都不到四十五歲,在長長的印花布沙發上笑著坐下來后,配上他們完美無瑕的夏季服裝,他們完全可以為《美國貴族尚存?》這類的雜志文章作插圖。

“露茜?”布萊尼太太說,“你能過完星期天再走嗎?這樣會不會害你無法回劍橋承擔浪漫義務?”

一個步履輕柔的黑人女仆端著酒走進來,剛見面時的緊張感慢慢消除了。邁克爾拿著酒坐下,抿上一兩口冰涼、沒有加苦艾酒的馬蒂尼,他難以置信地偷看了一眼他夢中的姑娘,隨后目光沿著一面明亮的墻上高高的天花線游走,直看到這面墻與遠處另一面墻的夾角處,墻那邊是一間間房間,籠罩在午后的陰影下。看得出,這樣一個靜謐的所在,需要幾代人的成功才能換來。這才是上流社會。

“得了,你說‘上流社會’是什么意思?”第二天,當他和露茜獨自走在狹長的海邊時,露茜蹙眉生氣地問他。“你用這種字眼,只讓你聽上去有點像無產者,有點蠢,你肯定明白我知道的比那要多。”

“嗯,跟你相比,我就是個無產者。”

“哦,真傻,”她說。“這是我聽你說過的最傻的話。”

“好吧,可是聽著:你覺得我們能今晚就走嗎?不留下來過星期天?”

“嗯,我想可以,當然。可為什么?”

“因為,”他停下腳步,讓她面對自己,這樣他的手指可以隔著她的衣服,輕輕地觸摸她的胸。“因為回劍橋有許多浪漫義務。”

那年秋天、冬天,他自己最重要的浪漫義務,是找各種冠冕堂皇的借口抵御她那羞澀卻鍥而不舍的結婚愿望。

“嗯,我當然想,”他說。“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樣想,甚至比你更想。我只是覺得等我有份工作后再結婚可能更明智點。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她貌似同意,但他很快知道像“有道理”這類字眼在露茜·布萊尼這兒根本不管用。

婚禮定在邁克爾畢業后的那周舉行。他家人從莫里斯敦趕來,整個婚禮中,他們一直困惑不解,但仍然禮貌地笑著。邁克爾發現自己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結了婚。出租車把他們從教堂送到位于比肯山腳下一座古老石砌建筑,那就是婚宴處。一名騎在馬背上的警察赫然聳立在邁克爾和露茜面前,他抬手到帽沿,朝他們正式敬了個禮。那匹馬梳洗得漂亮整潔,安靜地挺立在路邊,像座雕像。

“天啊,”邁克爾走上一段雅致的臺階時說,“你覺得雇個警察站在迎賓處得要多少錢?”

“噢,我不知道,”她不耐煩地說,“要不了多少錢,這種問題用不著我操心。五十?”

“肯定比五十多多了,親愛的,”他對她說,“買燕麥喂馬的錢就不止這個數。”她笑了,挽緊他的胳膊,以示她知道他是開玩笑而已。

婚宴廳共有三四個開放式的大房間,一支小型樂隊在其中一間房里演奏科爾·波特的集成曲,侍者們托著大家點的食物躬腰快步小跑。在來賓的海洋中,邁克爾看到過父母一兩次,看到他們有許多人可以交談聊天,他們的莫里斯敦服裝看起來還行,心中挺高興,然而轉眼間他們就不見了。有個說話直喘氣的老頭,身著定制西服,前襟上還佩戴著象征崇高榮譽的絲質玫瑰型徽章,正努力解釋露茜還是嬰兒時他就認識她了——“她躺在嬰兒車里!戴著羊毛連指手套,穿著嬰兒襪!”還有個男人,年輕得多,用力跟邁克爾握手,差點把邁克爾的指關節給捏碎,他想知道邁克爾對償債基金有何看法。三個“在法明頓[4]”時便認識露茜的姑娘,幸福地尖叫著沖過來擁抱她,可是等她們一走,露茜便迫不及待地告訴邁克爾,她討厭她們仨。還有些跟露茜母親年紀相仿的中年婦人,假惺惺地揩拭著根本就沒有的眼淚,說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新娘。在假裝聽一個跟露茜父親一道打壁球的男人說醉話時,邁克爾再次想起路邊馬背上的警察,當然不可能“租借”警察和馬;唯一的可能是警察局或市長禮數周到派駐至此,這說明露茜家不但有錢,還有勢。

“嗯,我覺得婚禮辦得很好,你說呢?”當晚深夜,當他倆單獨在考普利高級酒店的豪華套間里時,露茜說。“儀式很好,只是宴會快結束時有點亂,不過喜宴總這樣。”

“沒有啊,我覺得挺好,”他安慰道,“不過,我很高興總算結束了。”

“噢,天啊,是的,”她說,“我也是。”

他們要在這家豪華酒店待上一周,有償的奢華免去了陌生人的粗魯瞪視,兩三天后,露茜害羞地宣布了一件事,讓他們之間的一切大大復雜化了。

一天清晨,剛吃過早餐,服務員收走盛著瓜皮、蛋黃的碟子和灑滿法國牛角包碎屑的盤子,推著小推車走了。露茜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一面梳頭,一面觀察新婚丈夫,看他在身后的地毯上踱來踱去。

“邁克爾?”她說。“你能坐一會兒嗎?你讓我有點緊張,而且,”她小心翼翼放下梳子,生怕它會斷似的,接著她說,“我有重要的事想告訴你。”

他們在兩張鼓鼓的考普利酒店椅子上差不多面對面坐下,擺開談話架勢。他開始以為她可能懷孕了——那不是什么好消息,當然也不壞——或者醫生告訴過她,她壓根就不能生孩子;他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又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莫非她得了不治之癥。

“我打一開始就想告訴你的,”她說,“但又怕它——會改變某些事情。”

此刻他覺得自己似乎并不了解她,“妻子”一詞用在這個長腿、標致的姑娘身上還真不太合適。他坐在那里,整個人好似掉入冰窖,他看著她兩片嘴唇一張一合,等著最壞的消息。

“所以,現在我只好讓自己勇敢些。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希望這消息不會讓你覺得——呃,不管怎樣,事情是這樣的:我大約有三四百萬美元,我一個人的。”

“噢,”他說。

事后回想起來,即使很多年以后,邁克爾總是覺得那周剩下的幾天,在酒店里,不論白天黑夜,他們除了討論之外什么也沒做。偶爾的爭論讓他們提高了嗓門,但兩人從未爆發過爭吵。他們只是就同一個話題、兩種明確不同的觀點展開嚴肅討論,循環往復,說個不停。

露茜的態度是,這筆錢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那么,除了能給他帶來極大的時間與自由從事創作外,對他也不應有別的影響。他們可以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如果他們愿意,他們也可以旅行,直到找到合適的環境開始他們充實而有創造性的生活為止。難道那不正是作家夢寐以求的嗎?

而邁克爾不得不承認他動心了——噢,天啊,真是動心——可是,他的立場是這樣的:他出身中產階級,一直認為自食其力理所當然。難道能指望他一夜之間放棄這種終生的思維習慣?靠她的財富生活可能會榨干他的激情,甚至徹底消磨掉他的工作動力,那是難以想象的代價。

他希望她別誤會:知道她有那么多錢當然好,因為它意味著今后他們的孩子會有信托基金或類似保障。不過,那些錢由她和她的銀行家、經紀或不管什么人來打理豈不更好?

她一次次向他保證,他的態度“令人欽佩”,可他總是擋開這種恭維,說這壓根與“欽佩”無關,這只是固執罷了。他只想按早在結婚前就為他倆想好的計劃行事。

他們要去紐約,他可以在某家廣告公司或出版社找份工作,這是剛出道的年輕作家常干的活——該死的,那種活任何人用左手都能干得下來——他們像普通年輕夫婦一樣靠他的薪水生活,最好是住在西村簡單像樣的公寓里。現在知道她有幾百萬美元后,唯一真正的不同在于,他倆要共同保守這個秘密,不讓今后結識的其他普通年輕夫婦知道。

“這樣不是最合理嗎?”他問她,“至少暫時是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露茜?”

“嗯,”她說,“你說‘暫時’的時候,我猜我——是的,我當然明白,因為有這筆錢在,我們總有個依靠。”

“好吧,”他勉強承認。“但誰說依靠?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要依靠別人的男人嗎?”

他很高興說出這句話。在這類談話中,有好幾次,他發現自己差點脫口而出,說接受她的錢會傷害到他的“大丈夫氣概”,甚至會“閹割”了他,還好及時控制住了。現在,所有這種虛弱而絕望的最后防線、這些小心翼翼的暗示可以全忘了。

他站起來,拳頭插在口袋里,又踱起步來,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看著外面陽光下的考普利廣場。這是一個普通的清晨,博伊爾斯敦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建筑群背后是碧藍無垠的天空。真是最適合飛行的好天氣。

“我只希望你能花點時間仔細考慮一下罷了,”露茜在他身后的某處說,“難道你不能豁達一點么?”

“不能,”他最后說,轉身面對她。“對不起,我不能,必須按我的想法做,親愛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霸州市| 昌都县| 石楼县| 中超| 屯门区| 平山县| 湾仔区| 板桥市| 当雄县| 阳信县| 台中县| 古田县| 垫江县| 黄骅市| 南岸区| 阿巴嘎旗| 绥江县| 乳山市| 黔南| 鄯善县| 石首市| 房山区| 确山县| 三都| 鄂伦春自治旗| 栖霞市| 南雄市| 黔南| 巨鹿县| 南漳县| 绵阳市| 阿图什市| 远安县| 象山县| 阳朔县| 安宁市| 龙州县| 玛纳斯县| 屏边| 航空| 界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