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示意李世明扶起華錦回到屋內，安頓好她之后，我以去熬熱茶為理由，帶著李世明到寺廟廚房里獨處。

“叔叔，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李世明真摯的小臉上寫滿了信任。

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我不想對李世明流露太多的柔情，以免他心中有了對比，畢竟華錦不一定會溫柔以待。我教他如何生火熬湯熬茶，他手腳很勤快，做事也不多問。

“世明，以后我不在了，你就跟著華錦公主。但是，你一定要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論華錦對你多么好，你都不能把自己禁錮在她身邊。”我輕聲說道。

“叔叔，我聽不明白。”李世明很為難。

我這才想起來他還是個四五歲的小孩童，我太心急了。于是我換了一種方式說：“叔叔意思是說，你一定要懂事，要學會照顧自己和照顧華錦。那么，要怎么樣才能照顧自己和華錦呢？第一，你要看身邊其他人都是怎么安排衣食住行，知道他們的衣食住行是從何處而來；第二，你要跟著華錦好好讀書學習，只要她愿意教你的，你都必須要學到手；第三，在有人照顧你的日子里，你也不能不學習照顧自己，不能完全靠別人養活，否則，那人萬一對你不好了，或者死了，或者拋棄你了，你都沒有辦法活下去；第四，要多吃能讓身體強壯的飯菜，在有吃有穿的日子里，好好養身子。第五，要感恩，華錦教育你的時候，或許會很兇，但是你要懂得她是不是為你好。如果你沒犯錯，但她卻拿你出氣……”

“那就是她對我不好了，我就要用先前學的本領，自己照顧自己，知道從哪里可以有吃有穿。”李世明晃著小腦袋，接過我的話。

“對。”我老懷安慰地摸摸他的小臉。

“如果是我犯錯了，她就算對我兇，也是對我好。”李世明認真地說。

“對。”我呆了一下，良久，從脖子上取下一條尋常的鏈子，戴到他脖子上：“我不能跟在你身邊時時刻刻提醒你該如何做，該如何自保，該如何待人。這條鏈子給你，墜子里是我老家的地圖。我在老家還有個哥哥，你長大后如果想見他，就按照墜子里的圖，去找他。他認識你一定會很開心。華錦如果待你很好，你便好好侍奉她，直到她老去，要知恩圖報。如果有一天華錦要帶你入宮，切記叔叔的話，要好好愛自己，并且不要傷害弱者。”胤王府為了自身的正當性和根基，只要鏟除了反對勢力，成功當了皇帝，必然會接華錦回宮領賞，為她平反。萬一她真的把李世明當做慎王爺的替身，會帶李世明入宮。

李世明緊緊握住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說：“叔叔，你到底要去哪里？”

“就算叔叔哪也不去……”我生生把我壽命不長的下半句吞了回去，小孩童明白聚散就可以了，沒必要提前感悟生死：“也沒法永遠陪伴你。你也不需要叔叔永遠陪伴。聽叔叔的話，快快長大。”

我們倆端著熱茶回房，華錦已經坐起身來。她見李世明捧著熱茶，遲疑了一下，招手讓李世明過去。李世明快步走過去，遞上熱茶。

聰明。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華錦接過熱茶，嚴肅地說：“以后這些瑣事，不需要你來做。這寺中都是淳厚之人，日子清苦，倒也安靜，適合你在此隨我度日。你十歲前，都住我房中吧。”

李世明似懂非懂地，一雙明亮無塵的眼睛盯著華錦看。

華錦放下熱茶，仍有戒心地說：“往后，若你覺得我太兇了，心中不悅，便告知我。”

李世明順從地點點頭：“大公主，我都聽話，你不要不開心了。我只有肚子餓的時候才不開心，你餓了嗎？”

華錦無奈地說：“我不餓。以后叫我錦姑姑吧。你餓了嗎？”

李世明甜甜地笑了：“錦姑姑，你以后叫我小明吧。我不餓，我很開心。”

我微微一笑，此時我已經很多余了：“大公主，我給小孩留了個鏈子，也算是緣分一場，做個紀念。還望你莫介意。”

華錦望著我：“本宮當年貴為攝政王姐，手握軍馬，權勢滔天，不僅沒能扳倒那些世族大臣，反倒賠進去一個儲君。李循你這是何苦。”

我淡淡地說：“無他。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楊家欺我李家太甚，萬舟渡欺我太甚，自然不能放過他們。”

華錦公主黯然道：“楊燁到底還算有情義，當時是他保住我一命，藏身他處，后來胤王府派人尋到我，把我安置在此，靜候時機。你在當今朝中，一個可依賴的力量都沒有。可惜我遠離朝政已久，如今更淪為一個體面些的階下囚。否則，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我微微欠身行禮：“公主不必掛懷。這是私仇，李循自行處置便可。”

華錦深深凝視著我：“私仇？你完全可以冠冕堂皇地以鋤奸扶國的名義，召集人馬給李家報仇的。”

我搖搖頭：“天下反反復復，新舊替代，永遠無法一勞永逸地除掉奸佞。送走一個萬舟渡，又會迎來一個千帆進，鏟掉一個楊家，還會起來一個柳家。李循并不想欺騙天下人。鋤奸保民，是龍位上那個人的事。李循這些事，只能算私事。”

華錦疑惑地問：“既然你不想不擇手段地報仇，那你何苦不放下這段仇恨，過你的日子呢？”

我胸中氣沖，忍不住咳了兩聲，勉強說道：“雖然奸佞層出不窮，但是，偶爾也得讓他們看到，被他們欺壓的人，也有能力反抗。奸佞無窮盡，反抗也不休止。我一條命，哪怕換他們一塊肉，他們也知道疼。”

華錦頗為動容。我這番話，也是說給她聽的。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其實抵不過“風水輪流轉”。她，華裳，慎王爺，作為皇子皇女，背靠皇帝這棵樹，還不夠“好乘涼”嗎？結果又如何？

讓這些奸佞昏君，明白什么叫孽力回饋。

華錦見我一直在咳嗽，冷著臉問：“那你何不等養好身子？何必急在一時？”

我抬起眼，直直看著她的雙眼：“以眼下的局勢，即便萬舟渡通敵弒君的證據確鑿，倘若他找到了最大的利益靠山，便不會有人追究他的賣國之罪。中原的勢力已經盤根錯節，不再是以大一統的律例準則為行動依據，而是以勢力關系內的利益為依據。只要你是自己人，便能隨意踐踏律例，踐踏其他不在勢力關系內的人。”

華錦深深地看著我，我也毫無畏懼地看著她。

傍晚時分，我獨自回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