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找一個人，你會怎么找？找最后一個見過她的人？

當然不是。應該找最需要她的那個人，尤其是當那個人有權有勢的時候。所以，當初給胤王府跑腿的時候，我就處處留意關于一個故人的消息。

牽著李世明趕了半天路，終于來到這座寺廟。天上仍在下著大雪，這座寺廟卻沒有任何積雪。

李世明小小的身子被裹在厚實的棉袍里，臉色紅撲撲地。孩童的身子真是好，容易受損也容易養護，端看他身邊的環境如何。他抬起小圓臉問我：“叔叔，咱們為什么要來和尚廟？”

我摸摸他的頭：“這不是和尚廟。我找個朋友。”

“你朋友是誰呀？我能認識他嗎？”李世明天真地問。自從在破墻角那認識了我，小家伙就主動把我視作親人，我的一切他都迫不及待要了解和熟悉。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李世明，因為姓李的人里面最出名應該就是李世民。我們老家也有講究，小孩子的名字不能和大人物的相撞，不然容易壓不住名字，會長不大。我便改了后面一個字，叫李世明。

我希望這世上所有的小孩，都能平平安安地長大，能見到一個光明的世界。雖然，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長大之后會成為世界黑暗的一部分。但我希望在他們小的時候，都有機會享受光明。

我知道這是癡人說夢，這個世界上很多大人都還沒能過好日子，吃不飽，穿不暖，更何況毫無自愛自理自立能力的孩童呢？只能依靠盛世，才能最大限度地庇佑弱者。

所以，盛世，很重要。我必須好好利用自己不多的才智和能力，把朝野邊疆那些只考慮一己私利的人踹下馬，多踹一個，局勢便多一個有利于安穩的變數。

寺廟一個極偏僻的角落里，一株紅梅傲雪綻放，紅得觸目驚心。那在白雪中刺目的紅，與夏季里熱烈的石榴花不一樣。夏日里，石榴花周圍的一切都是熱烈的，只不過石榴花更熱烈幾分，顯得一股眾星捧月的繁華。而白雪中的紅梅，在周遭一片凄冷肅殺的逼迫之中，仍然顯露一身艷麗，不畏懼一枝獨秀，不屑于做小伏低。

紅梅樹下，站著一個人，背影高大挺拔而瘦削，身上的袍子已經很舊了，看著還很保暖。這人不知道在雪中站了多久，身后的走廊、空地都被僧尼打掃得干干凈凈，唯獨這人頭發和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有些雪化了，在這人頭發上融成水，把頭發浸得一縷縷的。

落雪成白頭。而這個人，原本便滿頭白發。

我牽著李世明慢慢走近。李世明乖巧聽話，自覺地放輕了腳步，沒有驚擾眼前的人。

“你是什么人？”她沒有回頭，顯然早就發現我們在她身后。

“李循。”我平靜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李循？”她疑惑了片刻，轉過身來：“哦，是你。”

昔日里至尊無比的攝政大公主，曾經被視作真正儲君的女子——華錦，此時就站在我面前。

“是我。你一點也沒變。”我衷心地感慨，華錦還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從容，冷漠疏離，容顏不見變化。

“你變了許多。你感到疲倦，所以選了一條捷徑。”華錦說。我第一次看見別人用這么冷酷的表情說這種心靈雞湯的句子。

我拍了拍額頭：“大公主好眼力。我尚有很多事要處理，但老天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偏偏又遇上這個小家伙。”

華錦這才瞥了一眼我牽在身邊的李世明：“與我何干？”

“我想把他交給你教養。”我沒時間虛與委蛇，直話直說。

“我不需要。”華錦迅速拒絕。

李世明的小手在我的手心中畏縮了一下，似乎想抽出去，又停下來，留在我的掌中。我們的掌心之間，有短暫的相依為命的溫暖。

我把李世明摟在身側，撫慰他的敏感，他大約是誤會我要遺棄他：“慎王爺也是棵好苗子，只不過是被過于嚴格且不近人情的管教方式扭曲了。他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疼他愛他。”

華錦的身子劇烈地抖動，憤怒的字句從她齒縫中迸出來：“你閉嘴。”

“你在他身上傾注了最多的心血，而他，把你當做畢生最恨的人。”我委婉地把慎王府蓮花間的事說了一遍。

當她聽到自己親弟弟在街上抓捕那些身形發色與她相似的男男女女，囚禁在蓮花間，想盡辦法凌辱以獲取心理平衡，她要扶住身邊的紅梅樹才不至于暈眩。

“其實你和慎王爺才是親姐弟，華裳不過是個外人。”我把心里的猜測，當做確鑿的事實說出來。

“不錯。”華錦良久才回答，“我和慎兒才是親姐弟。我們母親在生慎兒的時候難產去世了。現在想來應該是父皇和母妃年事漸高，慎兒在胎里的情況就不好，加上母親本身也體弱多病，種種原因之下，母妃便沒了。慎兒也自小就弱，當時他還在襁褓里，還沒我兩個手掌攤開大，就像一只小老鼠，我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看他一眼，第二天一睜眼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害怕他夜里無聲無息地死去。后來，父皇說要給慎兒另配出身和生辰八字，有人便獻上了華裳，說她是戎狄人，體魄健康，命中極旺兄弟，若慎兒能跟她結為姐弟，斷了與我的關系，便能從了她的種族和體魄。父皇和我一心只求慎兒能平穩健康長大，其他的都不計較，便暗中安排了一切，把慎兒和華裳都歸為另一位妃子所出。我則作為母妃唯一所出的大公主。”

“慎王爺知道這一切嗎？”我隱隱有些替華錦難過，慎王爺至死還把她視作最大的敵人。

“慎兒不知道。這件事只有我和父皇知道。獻上華裳的那位小將軍，為了此事不外泄惹禍端，當場自盡了。”華錦語氣中流露出一絲罕見的感傷。

“那個時候，還有這么替皇上著想的臣子。”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錯。”華錦短短地說了這兩個字，沒再繼續說下去。

“當時有臣子可以為了皇家的繼嗣自我犧牲，而今臣子殺儲君公主卻毫不眨眼。”我說。

“你什么意思？”華錦突起殺氣：“慎兒難道不是失足墜崖么？”

我被她的白發刺痛了雙眼，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告訴她實情：“慎王爺其實早就死了。我去他府里查二公主的事，遇上一股軍隊突襲，王府中有內奸，里應外合。我和慎王爺選擇跳崖，他……他沒挺過去。我墜崖之后被人救起，再返回慎王府時，發現慎王府里又有一個慎王爺。”

她眸子中染上恐懼的神色：“你意思是，本宮當初見到的慎兒，是假的？”

我點點頭。她慘叫一聲，坐到地上。李世明瞧著她傷心欲絕的模樣，于心不忍，上前去拉著她的手。她拼命咬住嘴唇，抑制住哭聲和眼淚。

我一字一頓地說：“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戎狄人還是朝里其他臣子找人假扮慎王爺，但是楊燁分明知道此事。他救了我和慎王爺，不過，慎王爺沒救活。”

我用事實殘忍地在她心上劃下一刀又一刀，她越是鮮血淋漓，李世明就越能充當止血的角色。

“我的慎兒……”她捂住胸口，眼淚止不住。十多年的長姐教養之恩，半刻都不曾有的慈愛時光，一腔愛護之情都化在嚴苛的要求上。對華錦而言，慎王爺是弟弟，是兒子，是儲君，更是父母留給她唯一的親人。她一定是后悔的，倘若能在慎王爺活著的時候，就疼他惜他，或許就不會有今日斷腸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