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識(一)
- 山月令
- 燕奺奺
- 2948字
- 2020-03-06 13:11:31
寅時已至,天將拂曉。
但凌晨前的黎明最黑暗,此時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覆籠大地。今夜無月,滿天的星子也不見蹤影,廣袤的天與無垠的地相融一體。
我們也不能再尋找客棧了,只能加快腳程,趕在天亮前找到一處郊外的破廟暫時休息幾天。
其實我們這些身負武功的不休息倒不是什么要緊事,只是婉娘被我們連累受傷,又是柔弱女子,免不了要養幾天傷。
我與祁茹在她身旁為她處理傷口,幾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坐在了破廟的另一端。
祁茹算是半個醫者,她從小就對那些草藥以及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感興趣。雖然她沒有學過醫術號脈的望聞問切,但處理外傷還是不在話下的,我有時練功受的傷也多虧了她,恢復的才快。
“這是止血的藥粉,敷上去會有些痛,你忍一忍。”她撥開婉娘的衣服,接著我手里的燭光仔細地擦拭傷口。
婉娘可能是怕痛,不由自主地握住我的手。我有心檢驗,便回握以示她安心。
師父常說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我在人家受傷之際試探有些不太好,但為求心安,我必須一試。
然而我并未發覺不妥之處,她的手很軟,細膩光滑,白皙修長,只是指尖有彈琵琶練出的老繭而已,但像掌心和魚際線這些練武之人必有厚繭的地方,她卻是一點都沒有。
我稍稍放下一點心。
“不知各位恩公姓名?來日婉娘也好報恩……”
“恩就不用報了,互通名字倒是可以。我叫祁茹,她是我師姐薄子斕。”祁茹一邊擺弄著藥瓶,一邊答道,“那邊穿著紺青色的傻大個是我師兄許承晉,至于旁邊的兩位俊俏哥哥我們不認識。”
“誒誒誒,我可聽見了啊,有你這么說自家師兄的嗎?”許承晉有些不服氣地回嘴。
婉娘笑了笑,臉色紅潤了一點點:“我叫蘭復婉,只是伶人低賤,連名帶姓的掛牌子會辱及家門,媽媽就喊我婉娘了。”
祁茹扯下自己下擺上的衣服,撕成布條,重新小心仔細地纏在她光潔的肩膀上:“什么低賤不低賤,不都是為了討生活過日子嗎?若能做別的,誰愿意進青樓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眼下你也別想別的,養傷要緊。”我撫了撫她凌亂的發絲,“等你的傷口見起色了,再想想出路吧。”
蘭復婉搖搖頭,像琉璃石一般的眼淚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我不想回去了……每天都要對著不喜歡的人哭笑,對著不喜歡的人彈琵琶,好沒意思……”
她流淚的樣子凄慘,但著實美得令人心折。
方才在挽君樓里我都不曾好好打量她的容貌,如今借著微弱的燭光我才發現,她的美麗并不是那種妖艷,而是一種月明風清的雅致,比俗氣的珠光粉飾清高許多,仿佛池塘里的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我十四歲進挽君樓,媽媽看中了我精通琵琶,就允了我賣藝不賣身,在她眼里,我不過是個搖錢樹,在其他伶人眼里,我就是故作姿態的賤貨而已……”她看著遠處出神,“她們從來不喜歡我,一心想趕我出去,費盡心思的弄傷我的手。”
“最嚴重的一次,她們把我的手指折斷,媽媽知道了以后非但沒有嚴懲她們,反而說五日之內不復原,就把我扔進紅院里自生自滅。”
“紅院?”祁茹有些好奇,“那是什么地方,也是青樓嗎?”
蘭復婉苦笑道:“那是最下等的妓院,在那里沒有什么賣藝不賣身,你進去了就永無出頭之日。”
我默默地把燭臺遞給祁茹,自己幫她把殘破的衣裳合好,又脫下自己的外衫蓋在她身上。
“后來,我自己忍著痛,借著木板的外力把變形的手指重新接好。五日后又忍著痛再次拿起琵琶。許是沒有保養好,從那往后,一到陰雨天,我的手就會很疼,也不能彈琵琶。”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她,只道:“我去給你取點水,你喝了以后好好睡一覺吧,一切……都會過去的。”
蘭復婉頷首,我起身向那三個人走去。
那兩個人躺在破亂的草席上像是睡著了。
許承晉輕手輕腳地把水壺遞給我,問道:“她怎么樣了?”
“已經無大礙了,只是傷口不能扯動,需要靜養。”
“那就好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氣,但還是有些擔心,“你,你好好照顧她啊……”
我不禁感到好笑,揶揄道:“你這么擔心,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這下他的臉可算是紅了:“我……我過去算什么事,萬一打擾到她休息就不好了,你趕緊回去給她喝水吧!”
欲蓋彌彰……我竊笑一聲,拿著水壺回到原處。
蘭復婉很快就睡著了,然而睡得并不安穩,眉頭緊皺,還伴著夢囈。
我讓祁茹先守在一邊,自己又挪到許承晉身旁。
草席上,杏白長衫規規矩矩地仰面躺著,黛色勁裝以手為枕,側著身子蜷在一起。
我用眼神示意他,他掃了一眼呼吸平緩的兩人,輕聲道:“白的叫遲隱,黑的叫姜渡,剩下的人家一個字都沒透露。”
我未置一語,但心里想著,以他們二人的武功,都用不著偷襲,就算正大光明的打,我拼全力都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
“罷了,說不定天亮以后人家就不跟我們同路了。”
我也輕聲回道。
但是心底莫名的有一點點失落。
皮相果真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
夜里的風吹草動似乎都會被放大,我的耳邊漸漸傳來一串踉蹌的腳步聲。
我與他對視一眼,彼此的眼中充斥著警戒。
我拿起千殊橫在胸前。此時我已覺草木皆兵,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馬虎。就在下一刻,衣袂紛飛的輕響在我耳后,我回頭時只見本來睡著的兩人早已拿起佩劍枕戈待旦。
遲隱見我看他,他亦看向我,黑曜石一樣的眸子在夜里格外明亮。
我移開目光,朝著對面發呆的祁茹小聲喊道:“茹兒!茹兒!”
祁茹嚇了一跳,看見我們如臨大敵的模樣一時有些慌神,手忙腳亂的抓起佩劍站起來護在蘭復婉身前。
許承晉怕祁茹一個人落單會出危險,握了握我的肩膀后竄到她的身邊。遲隱見狀,緩緩踱步到我前面,挺拔的身姿把我的視線擋上。
有女人的嗚咽聲回蕩在寬闊的四周,如泣如訴,幽怨悲涼,而后又幻成癡狂的大笑,笑聲摻著嘲諷,卻分不清到底是哭是笑。
一位穿著素白喪服的枯槁女子跌跌撞撞的走過來,行跡迷亂,舉止瘋癲,容顏憔悴不已,只能依稀看出曾經略有顏色。
她看著我們這么多人拿著兵器,有些呆愣,淚水不自覺的滑落。
就當我們以為她會突然抽出武器暴起的時候她突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各位神仙!各位神仙!救救我家郎君吧!”
她磕在磚地的悶響聲極大,三下過后額頭已經見血,可她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竟是要活活把自己磕死一樣。
我上前扶起她,她還要掙扎,我微微使了一點力氣她便癱軟不動了。
“這位娘子,你家郎君怎么了?”我怕驚到她,輕聲問道。
她簌簌地落下淚來,支離破碎的哭聲劃破了安靜的夜。
“他們都說……都說我郎君死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應過我的,他說他會回來的!”她突然死命抓住我的胳膊,“你們都是神仙,你們幫幫我,幫我救救我的郎君啊!”
我看她一身慘白喪服,身上還帶著燒紙殘留下來的煙灰味,心下只道這姑娘怕是瘋了。
她見我不說話,身體忍不住發抖,慘白的面色透出些灰敗的青色。她看著我,像看見了厲鬼,恐慌過后,她又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其力之大我竟沒有瞬間掙開。
遲隱鉗住她的手腕,猛然一擰,那姑娘吃痛放開了我,他順勢把我帶回他的身后。
姜渡上前用劍阻她,威脅似的抽出一半,劍身通體泛著藍光,即使在夜間也清晰無比。那姑娘忌諱著,不敢再上前,但看著我的眼神仍然怨毒。
“趙鈺,你這個……你這個卑鄙的混蛋!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趙鈺!
那個……害我家破人亡的趙鈺!
多年積壓的怨恨在這一瞬間傾瀉,似乎只要聽到這個名字,我的身體就止不住的發冷,血液都快要凝住了。多少個無法入眠的夜里,心中一點一點攢著的仇恨猶如洪水猛獸,僅僅是聽見這個名字而已,我卻已經控制不住顫栗的雙手。
我剛想再次上前問話,陡然發現遲隱亦是氣場一變,眉目凜然銳利,已經不是初見時的淡泊,而是帶著濃濃的憤然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