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顏放頗為意外的說道。

“我的立場更重要嗎？”

“很重要。希望顏兄認真回答。”陳尋一臉正經，沒有半分往常開玩笑的神色。

見到陳尋嚴肅的神情，顏放也是收斂了玩笑的神色，頗為鄭重又帶有一絲失落的說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小時候我讀書是為顏家而讀書。顏家在儒門已經失勢太久，原因有很多，因為我家一直人丁不旺的關系，顏家多是一脈單傳，雖然家風一直很嚴謹，可是卻太久沒有新的治學建樹與主張理論出現，以至于人們知道我顏家是復圣后人，卻不知道我顏家的主張學說與教化目標。”

“后來我慢慢長大，對于儒家經典慢慢有了自己的理解，心結慢慢解開，偶然幾篇學問心得被王師瞧見，贊嘆不已，又將其發給整個大錦天南地北不知多少長輩相看，莫名得了個“璞玉”的美譽。后來王師更是做主，破例將至圣先師評價我先祖顏子的刻有“其心三月不違仁”的玉佩交給了我。學宮上下對于我這如此年輕的君子，居然絲毫無異議。”

“你知道嗎，陳兄？我一直都不明白不知道王師和那些前輩究竟是因為我那些學問心得寫的好，還是僅僅因為我是顏子后人，學宮長輩們希望我以圣賢后人的身份站出來代表學宮儒門，向江湖世人乃至廟堂公卿傳播儒門學說，宣揚儒家至理。”

“等到我成年，幾位遠在春秋學宮學究天人的長輩，包括前面我和你提到的董繁露、朱元晦、陸子靜都來信不止一封希望我去他們門下讀書。我之前那本《四書章句集注》便是朱元晦親自做注并送給我的。”

“這時我好像大概明白了為何顏家幾位前輩明明品行學問俱佳，卻不愿在學問一事上多做發聲，委實是世人對顏家期望太大，希望顏家人浦一發聲便有震驚四座，振饋人心之語。”

“可是啊，道家的學問很高，儒家的學問很大，書上的道理似乎都被前賢們說盡了。以至于春秋學宮的先輩們只能拼命的為先賢經典做注，努力的從其中提煉出觀點來為自己的觀點做注腳，牽強的解釋著自己的觀點。”

“而稷下學宮的前輩們則是限于說經，以至于被有些人譏諷為“學問家”“經師”。”

“歷經稷下學宮與春秋學宮如此多代，儒門的學問算不上原地踏步，可是也再難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這也是儒門與天下對顏家如此期待的原因。”

“可窮其全儒門都辦不到的事情，我顏家或者是我顏放又真的可以辦得到嗎？我的理智明白我真的不行，可我的內心又總是抱有那一絲小期待，這絲小期待困擾著我，我學會了禮儀仁智信，溫良恭儉讓，我學會了儒家之人該有的一切優點，我也讀遍了儒家經典，可是，我的內心，我卻是真的半點都不明白。”

“原本我對陳兄只是當做一同輩而已，可是這些時日相處下來，陳兄看似不正經，心中卻自有溝壑萬千，三教義理天下萬物皆有自己的看法，唯一缺點便是修為一般，不知陳兄今日能否為顏放解惑？如果能為顏放解惑，顏放愿為陳兄執半師禮。”

陳尋看著顏放懇切的神色，老實說除了震撼顏放突如其來的掏心掏肺，還有一絲暗爽。

已顏放在天下的文名，在報名時便有印證。居然可以如此看重與尊重自己，當然，如果他不說自己修為一般就更好了。

想起顏放的問題，陳尋大概明白，今日自己算是圖窮匕首見了，想到逼出顏放的想法，沒想到顏放也是如此，甚至反將自己一軍，自己可要好好回答，不然這半個徒弟就要飛咯。

“顏兄，你的煩惱我大概能明白。用我的話說，這是典型的“好孩子的煩惱”。

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像我這些天分一般的人，還在辛苦考慮著下一個境界如何突破，下一件事情如何做好的時候，你們這些天賦異稟的天才已經在考慮“自己生在天下的價值”了。自己能為天下干什么？這人間哪里還有缺漏？似乎來到這世界，你們就是焦點，就是天之驕子，這天下一定要你們才能運轉下去一樣。

最氣人的是，有時候你們還真的能做到。我們這些天賦一般的人窮盡一生才能做到的事，才能爬到的山頂，回頭一看，居然只是你們的起點？真是有沒有搞錯？

可是啊，顏兄，有時候你們的目光也不要放的太遠了吧？你今年至多不過二十歲，居然已經在想立德立言的事了？居然還在為這些事迷茫不已？

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士，惟立德立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這是好事，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你問我能否為你解惑，我很坦然的告訴你，我不行。為什么？因為自己內心的疑惑只有自己能解決，別人告訴你的，都是別人的道理，別人的道理是什么？是私貨，有時候可信有用，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廢話。

我唯一的建議，便是顏兄的目光也許不必站在歷史的上游，放的如此長遠，也許可以把目光往下放一放，不要再去想著青史留名的事，而是把目光多向下看一看，多看看這天下億億兆無言的百姓。

說到這，我想問一下顏兄，這天下是屬于誰的？

是江湖，還是廟堂？是皇帝，還是百官？是儒家，還是道門？是武夫，還是文人？是近百年才出現心思不明的佛家，還是已經存在數千年居心不良的白蓮教？都屬于他們，但不僅僅屬于他們。這天下的大部分還是屬于默默無聞的百姓們的。只有先有他們，才能在你們。

本質上，包括我在內我們都是剝削者，我們在吸著這天下的血來傷春悲秋意氣風發，才有了這所謂的千載江湖意氣，百年廟堂風流。

所以啊顏兄，與其想著立德立言名留青史，莫不如多將目光投向這些最是勤勞勇敢又默默無聞的百姓們吧。

我最尊敬的偉人有一句話：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可是啊，你們的目光都太高了，高到百姓們完全碰不到的天上去了。

不管是方士修煉，還是武夫練武，本質上我們還是一個“人”。我師父強嗎？很強。他的證道之戰，天人合一下一劍劈碎了天門關的城墻，震驚江湖，被江湖諸門派勢力稱為神跡。

可是啊，即使他再怎么強，我在怎么不愿承認，他也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了。修煉并不能使人長生不老，如今記載的最長壽、活的最久的是一百四十年前出生的長壽道人，活到如今正好一百四十歲。已是老態龍鐘暮景殘光，卻還是被稱為、被朝廷封為“人瑞”。被諸多人們向往。

而正常的修煉者活到一百二十歲，已是堪稱長壽，道家求的長生，多是虛妄而已。

既然如此，我希望顏兄還有我自己還有將來與我志同道合的人，還是能把始終自己當成一個人來看待。而不是那些身處高位久了，把百姓當成牛馬，自稱代替上天牧守眾生的牧羊人。

我的師父李太虛、師祖王烈、養父陳修平都是朝廷的棟梁。我也不瞞顏兄，剛來這個世界，我是想過九五至尊那個位子的，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誰人不想？可我在意、珍惜的人都是希望天下太平沒有戰火的，我也就逐漸熄了自己的想法。這也是我后來逐漸憊懶的原因之一，失去了人生目標嘛。

可是，走了這幾千里，見了見這人間疾苦，在師叔等人的鞭策下，我也逐漸找回了我的初心。雖然皇帝我是做不了了，可是為天下，為百姓過得更好，我自問我也許能做到，既然能，那就去做。

我知道我也許無法說服顏兄，但我希望和可以與顏兄一同，為這天下與百姓去努力，為世道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顏兄，你說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