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鳳來到姥姥家，媽媽干活還沒回來，她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洗了，直到天黑媽媽才回來。

媽很疲憊，臉上滿是汗痕，一身腥味。洗把臉接著做飯。吃完飯后，媽媽拿出洗過的衣服、水果還有花錢烙的大餅，這些都是高考紅鳳需要帶的東西。

媽媽勉勵她好好考，把平時學的本事全部使出來，正常發揮就行了。還勸她早點睡，好好休息，注意身體，別胡思亂想……又問村里和奶奶家有沒有事，女兒也模糊不知道。一會兒功夫，媽媽和姥姥便睡了。

紅鳳沒有睡意。

自從家里出事以來，她就沒睡好，多愁善感，精力分散，自信心明顯下降。有些知識全靠死記硬背，發揮題一直不理想；越臨近高考，記憶力越差，有些題得反復背誦好幾遍，效果也不理想……還有估題猜題的習慣，默默在心中認為那個題重要，就重點背誦。

眼下還有幾道她認為有可能要考的政治題沒背誦完，于是將書包打開，將復習題翻開，用筆劃著，一點點背誦，將每一層意思都寫上數字，背誦完第1，再背誦2、 3……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電燈啪一下滅了，斷電了……背誦滯澀，腦袋還疼，每一層題意，都象用刀生生刻上去的，有牛不喝水強摁頭的勉強遭罪……字字都變得象一粒粒石子沉甸甸的，每讀一個字，都要付出腦袋疼的代價……

媽媽睡著說了句夢囈，腿還抽了一下……紅鳳心顫，想想媽媽受的累，憂云籠罩的臉，倒炕上便睡去的睏倦……以及姥姥形散神不散殷切的眼神，還有奶奶敢怒不敢言的軟弱，爺爺怪橫的嘴臉，爸爸無動于衷的頹廢……都像電影一幕幕在腦海閃現，引起了大腦皮層的興奮，干擾了她要聚精會神的心志；雖然表面是在讀書，實際收效不大；但要強的自尊心，又不愿放下；這種拿得起放不下的矛盾，使她既疲勞了身體，又看不見目標…她疲憊地站起來，從抽屜中找出根蠟燭，又從灶臺的小孔中摸盒火柴，將蠟燭點著，強忍著頭昏腦脹再次背誦……

明鐸家電視響著。

他拿起《普希金詩選》——默讀“給乳娘”，把這首詩獻給媽媽、奶奶:

“我嚴酷歲月中的友伴，

我年邁的老媽媽，我的親人！

你獨自一人去荒涼的松林中，

久久地，久久地期待著我的來臨。

你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嘆息著，

恰似一個哨兵在站崗執勤，

在你那布滿皺紋的手里拿著，

因思念而時停時動的編絲針。

你望著黑漆漆而遙遠的大海，

你望著那我很久都未探訪的大門:

思念、預感、哀愁、憂慮重重，

時時緊緊地擠壓著你的心——

你仿佛覺得......”

是啊，從自己呱呱墜地的小毛孩，到如今就要高考了，媽媽為自己付出了無數的辛勞，眼下還在替他張羅，生怕落下什么；時時地囑咐幾句，嘮叨幾句，還捎帶稱道奶奶幾句……奶奶呀，你也付出和媽媽同樣的辛苦，那么大的年紀，更不容易……

明鐸又想起紅鳳，眼下在干什么……睡了……還是幫媽媽干活?他讀下一首《夜》:

我為你唱著溫柔纏綿令人陶醉的心曲，

漆黑的夜晚仿佛也在靜聽，默默無語。

我的床頭擺放一支光線清幽的燭光，

我的詩句像愛的小溪不停地奔瀉流淌，

淙淙溪流潺潺，到處閃耀著你的嬌姿麗影，

夜幕中你的雙眸顯得更加明亮晶瑩，

你亦含笑對我傾吐著娓娓的甜蜜之音:

我的伴侶，我愛你，我是你的，我的愛人!”

……

夜闌人靜，紅鳳的媽媽如蘭，深睡中夢見在鎮上舉辦的三八婦女節拔河比賽中，她們組奪得第一名，她異常興奮地拿著獎狀往家走，想早點告訴許其……前面一條小河，在河對岸遇見巧云，還有一輛自行車躺在那兒……巧云說她的車壞了，你見過王奎嗎？如蘭搖頭……又問你有國子的號碼嗎？如蘭怔了一會兒，便翻衣兜找，不僅沒有找到，那張獎狀卻飛到水里去了，她往前一撲抓，咕咚一聲……醒了……她很累，眼睛僅僅瞇道縫兒，一翻身又睡了……睡著睡著，模糊中她和幾個婦女去撿園……采過后的園里一片狼藉，偶爾撿個小瓜紐子……有個路人說：哎喲這么大……幾個急忙跑過去，果然在草里找到一兩個滾瓜溜圓的大西瓜……如蘭去晚了一步，兩手空空，她不甘心繼續找……在一條水溝里發現了秘密——溝口兩沿兒朝一塊兒聚攏，溝口窄得很，用手往里面一摸，好幾個圓溜溜的瓜兒……一定是小瓜紐兒在溝里長的，以后溝口聚攏沒被發現……她趴在地上把手伸進去，費勁地拽幾個上來，回頭一看吃一驚，哪是西瓜，竟是幾個長脖歪肚的葫蘆瓜……一沮喪睜開眼醒了——

見小屋里，如豆燭光搖搖欲滅，咋不用電燈？半明半暗，昏昏慘慘，暗昧的影子，爬滿了棚頂、壁上、桌子、炕上，物象影子被夸張放大，抽象歪曲；乍看，魔頭獸面，杯弓蛇影……女兒紅鳳坐在燈前，一手拄著腦袋，一手執筆；愁容滿面，心事滿腹；欲言無聲，欲哭無淚……

如蘭三魂震五魄驚，爬起來說道:

“這孩子，怎么還不睡？明天不能再寫嗎?”

看鐘，都半夜十二點過了，便慌慌下炕，去拉紅鳳……紅鳳身體軟軟的，哭哭啼啼站起來，邊擦淚兒邊哀戚地看媽媽……

如蘭不解其意，蒼白的臉上焦慮摻著慈愛，關切夾帶嗔怪，道:

“你不要命啦?好好的明天再看多好，快點收拾睡吧!”

紅鳳溫馴地說:

“媽，我知道…………”

如蘭順便去趟廁所。

待媽媽進了屋，紅鳳去了院子，仰起惶恐的臉兒，哀怨地望著夜空，淚水無聲地滾下……

多想大吼幾聲:老天爺呀，這是為什么呀……老天爺呀，還我的腦子吧……老天爺呀，你為啥那么不長眼睛啊，偏偏餓死沒眼的家雀呀……”

淚水滿面，內心江海橫流，濁浪翻胸，又怕驚動母親，姥姥，怕她們雪上加霜，她無聲地哀泣，獨自飲茹著苦澀的淚水……

星星啊，銀河寂寂，鵲橋空空；月亮啊，隱進暈云而昏暗……天地間，紅鳳那么無助，那么彷徨，痛苦注定要淹沒她……天啊，命運啊……

這一夜，紅鳳一點沒睡，盡管躺著，淚水卻無聲地流著，不久，天就亮了。

她說:

“媽媽，你今兒的活讓我去干吧!”

“不用，我干慣了……要是哪一天不干，我還不習慣呢!”

“為什么?”

“這個簡單，就像你們學生，一天不看書也覺得不習慣一樣……你吧，連昨天晚上都學得那么久，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兒高高興興去學校，后天歡歡喜喜去高考，考完了沒有事了，愿意干活，我們那兒還招人呢……”

天啊，媽媽竟是這樣曲解女兒的！可憐了女兒一片愁苦……她迷茫地望著媽媽，心里酸酸地難受……也對人生增加了一份無奈與莫測的擔心……反思自己執著較勁的方式方法是否正確……愈發覺得南轅北轍，背道而馳……想想今晚的遭遇，不寒而栗；想想明天住一天，后天就是高考……她的心涼透了……

媽媽，殊不知女兒的心太細太窄，過濾的事情太多太雜，我一肚子話想吐給你聽，可我不知從哪兒說起呀……

媽媽，事已至此，女兒不孝了……媽媽，女兒原本想讓你歡笑，看來事與愿違……媽媽，你我該怎么辦啊？

“媽—媽!”紅鳳想到這，淚水又涌出，不由地大聲吼著。

媽媽嚇了一跳。

“哪兒不舒服嗎?”

女兒只是一味地哭，極度傷心，胸膛一起一伏，淚水似雨一樣不停地流。

“頭痛嗎?天亮陪你去看醫生?”

女兒搖搖頭，哽咽著，更顯酸楚哀戚。

“媽媽今天不去干活了，在家陪陪你吧!”

女兒凄惘地搖搖頭，仰著悲慟的淚臉，無神地看著媽媽。

媽媽嚇了一跳，這還是女兒嗎?昨天回家還好好的……過了一夜，怎么變另個人似的，難道被魔鬼施法不成?為什么這般苦痛，凄慘，可憐?

姥姥的眼睛微閉著，嘴里念叨著，一會兒又睜開，再閉上，嘴里聽不清念叨的是什么……

“紅鳳，我的閨女，你究竟怎么了?”媽媽焦愁地望著女兒，幫她擦著不斷流出來的淚水。

“媽媽，我要辜負你的期望了，枉費了你的哺育……”說完低著頭嗚咽著……

“孩子，你究竟怎么了，你不要嚇唬媽媽，我就你一個女兒，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讓媽媽怎么活呢?”

“媽媽，女兒不孝，你能原諒女兒嗎？”

“能呀，什么事孩子？你能告訴媽媽嗎?”

“我……”

“說吧，我聽著呢!”如蘭又看一眼老母親，老母親正蹙眉愁眼看著紅鳳漫漶的枕頭，怔怔地……又將干澀的眼皮閉上，等睜開，眼里也洇潤著即將枯竭的濕氣，……

“如果我考不上大學，您生氣嗎?”

“哦，不生氣，”媽媽嘴角牽一下，“上大學的人畢竟少，不上大學的人多著呢，只要你好好的，陪著媽媽，媽媽就高興；人嘛，一輩子還不是為了孩子活的嗎?”

媽媽說的太好了，溫暖了她破碎的心。同時又讓她慚愧和鄙夷自己。

是呀，父母一輩子都為孩子活的；孩子呢，還不是為父母活著嘛，孩子哪個不想為母親長臉爭光，哪個都想孝順母親，可是我多么不孝啊，眼看到手的果實白白地落在泥潭中被踩碎了，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哪個有良知的人不痛苦，不傷心啊……誰料到是這樣的后果……

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頭不回——紅鳳終于明白了這兩句話，原來是用血的教訓換來的——她做夢不會想到腦疲勞會導致如此后果，真是悔不當初——如今腸子悔青了，哪有后悔藥啊……

媽媽，女兒是天下最笨的糊涂蛋啊！

女兒怎能不為自己的愚昧而痛心疾首呢！

女兒是倒在了離終點線一米的地方啊！

怎能不讓女兒銘刻終生啊！

可是，追悔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

紅鳳想想斷弦的瞬間，就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