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鐸、紅鳳、正春，隨著出籠鳥般的學生流，歡快地出了校大門。

釋放了繁雜，走回家比走進校，心情是不同的，是輕松明快的。

紅鳳卻心事重重，自己走在前面，把互相說笑的明鐸、正春落在后面；孤獨地板著臉，低著頭，不走路中，反走路邊，怕后面有車子嗎？可她也不回頭，或是前方有招引她的東西引導她嗎？或是她的靈魂在督促自己快點回家？

她想早點回家——

事后明鐸責怪自己，所有的想法等于零。他罵自己怎么沒直截了當問她出了什么事呢？急于回家的內心想法是什么呢？嗐，還想什么，一切都晚了。

紅鳳的思潮與《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這幅世界名畫，扯上了聯系……她是這樣思維的——

媽媽曬海帶的場面，與拉纖場面的壓抑沉悶相似，畫面經過渲染烘托了在焦黃河灘上充滿智慧、艱辛、無奈跋涉的勞動群像；但媽媽她們往外拽海帶，頂著高溫烈日，既咬牙用力又防止摔倒的哀而不屈的生動表情不遜于他們……況且活兒繁雜，烈日似火，地板灼熱……早出晚歸，披星戴月，足以和纖夫們的韌勁比肩……媽媽雖然沒有背負纖繩，但無形的纖繩處處時時勒在肩膀、腰筋、手腳上……而任勞任怨、協同作戰、愈干愈勇……而汗滴的衣襟、黏濕的頭發，數不清弓腰的直角形體，絲毫不輸給纖夫里的男人們……

媽媽啊，為生存，為供我讀書，為區區小錢兒，而喪失了您應有的風致。女人沒點兒味道，也就失去了女人的天性——記得哪位作家這樣說過……媽媽，你以前開家長會，雖無錦衣卻有玉面，同學們驚羨，說我和你的臉兒一模一樣——從老師羨贊的目光里折射的美，讓人驚艷，震撼……如今，你的美貌，你的魅力在哪？

想到這里，就替媽媽鳴不平，她走的更快了，心中好像西天的紅日，暫時遮擋了背后的陰云……

媽媽，我的媽媽啊……上天賜你美貌不是罪過，不是懲罰你一味與烈日為伴，汗水沐浴，風僝雨僽為伍；或者貧病交加，愁眉相連；或者因美而憎恨美、同情美……美還需要憐憫嗎？美有格調，有靈魂的，有摧而不折的生命！直面美的嘆為，驚艷，歆羨，而非畏畏縮縮，提心吊膽，欲哭無淚……曲柔曼妙之美，多姿婀娜之美；窈窕之嫵媚，明目之皓齒；冰肌奪霜雪，韻致攝人心……

“嗨，走的跟飛一樣，搶寶啊……”明鐸緊跑幾步跟了上來。

“就是的，我倆連女生都不如。”正春也說。

紅鳳猛一醒，才收回激動奔騰的思潮，毫無表情，沒有笑意。

明鐸想，半年多來，紅鳳一直沒有笑容，以往波俏的眼睛現在卻泛著深秋早晨的肅凝；沒有春光蕩漾下的飛紅飄絮，沒有：“云破月來花弄影，”只有“垂垂簾幕密遮燈”……

明鐸微微嘆息，不讓紅鳳聽到——

半年多來，紅鳳變得多愁善感，過早涉入紛雜的人生；領略過早的事物，卻不幸地失去了本年齡段應有的東西——明快歡樂……是福？是禍？得之?失之？

“酒意詩情誰與共，”“獨抱濃愁無好夢。”……

但愿：“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不覺來到了村上。

莊稼人永遠是散漫與勞作相結合的群體。

有的去自留園薅草耘鋤，刈韭摘瓜；有的吸著旱煙，盯著四季豆彎曲的藤蔓上綴著長條豆角，卵形小花，一派蒸蒸日上，也讓老漢的心情格外舒暢。有的拄著鋤，舒心均勻地喘著氣息，欣賞瓜菜，而后將平靜的目光投到街景上，行人上……他們的心情與麥子、花生、玉米和自留園中的蔥、韭、豆、瓜、茄、椒、柿緊密相連，用心伺弄，縫縫不漏，不厭麻煩；欣賞長勢茁壯的過程，比吃在肚里更滋潤……此外，錢掙得越多越好……當然家庭越和睦越好……在這種農耕文化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息著一代又一代……

有幾位在豆架瓜棚和樹底下的乘涼閑聊的漢子、女人，看到村上三位高中生，背著書包走過來有點感興趣……

一女生走前，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側臉出神……倆男生在后，交頭接耳，有說有笑……

走過第一堆人后，有的就問：

“前邊是誰家的丫頭？”

“如蘭的閨女紅鳳啊。”

“哪個如蘭？”

“許其的閨女，你忘了？”見問的那人稍頓又點頭會意，便說：“說如蘭你不曉，說許其你跟著就知道了；人才走幾天，倒是人一走茶就涼？”

引來一點笑聲后，恍然大悟，投去憐憫的目光，道：

“哦，怪不得那臉色不大對頭……”

又有問：“后面倆個帶把的是誰家？”

“國子一個，喜國一個。”

“哦，我說怎么她自己在前頭走？這就對了，她不能不孤單……”

“孤單你個頭，咋還不是和國子那個肩并肩，膀挨膀地走著去，再走著回！”

“哇，是嗎，這不得了……”

“不得了？人家家長不管，關你個鳥？”

“不關我鳥，可是沒聽說的奇事呀……不像話吧……”

“什么像話？你說俺聽聽？”

“哎，我今兒可沒得罪你，別老作踐俺吧……”張口大笑，牙齒好象沒刷。

走到第二堆人時，紅鳳更不自然。

她怕人多，特別不敢正眼瞧他們的眼睛。

她總是看旁邊的水溝呀，小雜草呀，雞舍里的雞鴨啄食呀……猛不丁兒看見一只羽毛鮮艷，腿長頭昂的大花公雞，正急不可耐耷拉著翅膀，踩上一只色彩平淡嚇得直哆嗦的母雞身上，得意顫動地啄住母雞的冠子……

她的臉騰地紅了，頭刷地漲大，心臟突突地跳著，眼急忙挪開……

有人朝她說話，也聽不清楚，更不敢看他們，生怕剛才稍縱即逝的心跡，被他們的目光捕捉到……

她恨不得生著翅膀趕快逃離，她也不曉得是如何走到奶奶家的。

奶奶正在屋里疊晾曬的衣服，看見她進來，吃一驚，說：

“喲，今天是星期六嗎？來家這么早？”

紅鳳生氣了，這么大的事情就當沒事一樣——她還沒從剛才羞恥感中走出來，沒答奶奶的問話，快步走到屋里，將書包摘下來，端起水杯就喝……

“慢點，當心嗆著，看這孩子毛的……”

正在這時，她爺進來了。

瞪著大眼對老婆說：

“今兒不是星期六，明天住一天，后天就考大學了，你準備的東西在哪？”

老婆一聽一拍膝蓋，懊悔道：

“嗨喲，你看我倆的記性，我當還有幾天呢？哎，真是老不死的留著干么……”

紅鳳不愿搭理她爺，原本準備與奶奶說幾句話，一見爺爺進來，就板著臉不說了，拿起炕上的書包走到院子，往自行車簍里一放，趕著車就走了。

“去哪？上你媽那嗎？”

奶奶問，聲音嘶啞可憐……

走出幾步，紅鳳答：

“是呀，找我媽去……”

“我今兒發面，明兒烙花你拿著！”

奶奶的聲音里，有了慚愧和哽咽。

紅鳳聽此，沒回頭卻知道奶奶落淚了，嗓子眼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她不愿被人見到，一把擦了去，急忙跨上車跑了。

她爺兩手垂立，如枯樁老干，看著孫女遠去的影子，腦際一片空白。

想著孫女剛才流淚的樣子，心里倒也酸楚不已。

老婆來到街上，一看老頭難言的神情，紅鳳也不見影了，心里就不是滋味……究竟怎么個不是滋味呢，她也說不上……反正不是好滋味……紅鳳不就是帶著這種滋味走的嗎？平日里看到爺爺、爸爸，還有好滋味嗎？可憐的孫女，心里憋著這種滋味去找她媽……再憋著這種滋味上考場……唉，作孽呀……老天爺啊，太難為她啦……

她心里酸酸的，滿眼圈跑淚，一聲不吭低頭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