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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演義:
歷史迷宮的逃逸路線

(我夢見我在曠野疾走。蟲聲四處。有魑魅在我背后追趕,揮著捕蝴蝶的袋狀網,在我腦后揮來揮去。而我腦后并無昆蟲類的東西逸出。……疾走,忽然跌了一跤,被摜在有司案前。有司慈眉善目,冷冷一笑:交代,交代你的敘述方略!……我醒了。——《擬野草之十一》)

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朋友,識得其人之前往往先識其文。那年在《文學評論》(一九八二年四期)讀到一篇《關于曹操形象的研究方法》,講的是“文學曹操”和“歷史曹操”的異同,依藝術規律和審美要求立論,判定小說角色“扭曲”歷史人物未必就沒有其合理性。立論雄辯而且文采飛揚,就大佩服。那年見到李慶西,握手道了久仰,才知道那是他的大學畢業論文,發表的前兩年寫就。他的本業是出版社編輯,編了很多重頭書籍。業余寫些“張三李四王麻子”之類王蒙很欣賞的“新筆記小說”,也搞評論,論證“尋根派也是先鋒派”,是一個跨領域的寫作者。香港人的說法是“四圍都風生水起”,有幾年還沉迷于研究明史,只是不見他再討論“三國”。

歲月匆匆,原來慶西并未撂下對三國和三國敘事的閱讀和研究。他讀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松之的注,讀范曄的《后漢書》,讀《三國志平話》和“三國戲”,讀《資治通鑒》和《通鑒綱目》,從十年前開始,陸續以學術隨筆(又叫“知性散文”)的方式,發表總題為《老讀三國》的專欄文章。“老讀三國”一語雙關,一是反用了“少不讀西廂,老不讀三國”的俗典,二是點出年紀和歲月,平添了一派滄桑況味。文章越寫越多,竟然寫到近三十篇之多,書名也改為《三國如何演義》了。

“三國如何演義”這個大題目,帶出的似乎還是小說家講史與史家敘事的分野,其實慶西早已徹悟“文學本位”也是一種偏執,所謂虛構/非虛構的二元分立,遠遠不能說清楚三國敘事和閱讀的“歷史層積”,必得運用譜系學等多重方法,方能一探諸多歷史情境和敘事策略交織而成的眾聲喧嘩。都知道正史敘事難免許多剪裁、修飾和虛構,小說家講史亦對應了實在的“想象的真實”。但這里的關鍵是不再囿于現代文體分類學的“小說”概念,如實地把《三國演義》看作“演義”。由此至少必須提出四個問題:什么是“演義”,演的什么“義”,為什么要“演義”,以及——如何“演義”?

演義者何?“演義”一詞最初出自《后漢書·逸民傳·周黨》,其中云:“黨等文不能演義,武不能死君。”《易·系辭上》云:“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高亨注解云:“《釋文》引鄭云:‘衍,演也。’先秦人稱算卦為衍,漢人稱算卦為演,演與衍古字通也。”若以此解釋為據,可看出,“演”與“衍”相通,均含有引申、推廣、發揮的意思,所謂“演義”,就是要對其中蘊藏的深刻道理進行闡發。演義工程的崇高由此獲得合理性,其間的踵事增華虛擬鋪排,極盡其“衍”的能事。然而演的是什么義?卻仍需從它所依附的史傳傳統中襲來。

《三國志通俗演義》,以“演義”標目,旨在于借“事”演“義”,通過相關史事的敘述,一再標舉求仁政、尚忠賢、惡奸佞的倫理價值。明代庸愚子解釋這“義”,直接將其溯源于“史”:“夫史,非獨紀歷代之事,蓋欲昭往昔之盛衰,鑒君臣之善惡,載政事之得失,觀人才之吉兇,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災祥,褒貶予奪,無一而不筆之者,有義存焉。”繼而指出《三國志通俗演義》“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遺芳遺臭,在人賢與不賢,君子小人,義與利之間而已”。

為什么需要演義?這就說到了“通俗”(思政教育)的功能——明代修髯子說:“史氏所志,事詳而文古,義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學,展卷間,鮮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語,括成編,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因義而興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統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義必當師,奸貪愚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

說起來頭頭是道,其實知易行難,這一番大道理落實到敘事實踐,就產生了慶西所說的諸般“悖謬”。

其一,《三國演義》敘事邏輯最明顯的悖謬是優汰劣勝:在小說語境中,劉備絕對是“政治正確”,作為漢室嗣息,又極具“以人為本”的仁厚色彩,更有諸葛亮這樣安邦定國的良相和謀略大師,加之關張馬趙黃等驍勇善戰的一流戰將,政治上軍事上都占盡優勢。然而最具政治優勢的蜀漢最先出局,贏家是篡漢的曹魏,最后得天下的又是篡魏的司馬氏。跟歷代的“成王敗寇”完全擰巴,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宿命論,或“是非成敗轉頭空”的虛無感慨,都無法解決其中的悖謬。

其二,三國語境中的“忠義”,常常漂移不定,毫無準則可言。英雄主義實際上往往與機會主義互為表里——“英雄”既以天下為念,成其功業與建樹,不能不倚助機會主義運作。落實到故事里,心機、謀略與手腕不僅是敘事策略,也被作為一種英雄品格而加以描述和褒揚。譬如,劉備得益州之前,投靠過袁紹,依附過呂布,歸順過曹操,又奔走于劉表、孫權之間,那些豪強沒有一個是他真正的盟友,也沒有一個彼此能夠好聚好散。作為權且之計,如此蠅營狗茍斡旋于各派勢力,要說是生存之道抑或未可厚非,可是卻被譽為英雄韜略。

其三,人物描寫的悖謬,就是魯迅所說的“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表面看來是描寫用力過度帶來的反效果,然而東漢以來對士人風神的關注恰恰帶來人物行為舉止的“表演性”,其間的表里情偽往往曖昧不清。余嘉錫的《箋疏》,說到華歆這個京劇里“破壁揪伏后”的小花臉,為何卻在陳壽《三國志》里一直“高大上”,曰:“自后漢之末,以至六朝,士人往往飾容止、盛言談,小廉曲謹,以邀聲譽。逮至聞望既高,四方宗仰,雖賣國求榮,猶翕然以名德推之。華歆、王朗、陳群之徒,其作俑者也。”而后世不斷升級到了“忠義神武靈佑圣帝”的關羽,在小說語境中也不掩他的剛愎自矜。(關羽的謚為“壯繆”,謚法:“武而不遂、死于原野曰壯,名與實乖曰繆。”實在是的評,后世改“繆”為“穆”,也是撥亂反正的一招。)慶西認為三國人物在種種天人交戰之際的多變應對,反而因此“演義”出一批性格復雜的“立體人物”。

慶西細析三國敘事中處理“悖謬”的諸般策略,自是精彩紛呈。由此可知,何為“演義”,演的什么“義”,其實都不那么重要。——如何演義?這些個“如何”帶出的歷史信息(即歷代敘述者的“文化想象”),才是關鍵中的關鍵。

與此相關,慶西還對三國敘事中的“地理空間想象”多有心得:“《三國演義》以小說講史,地名不僅表示事件發生地點,亦涉及職官制度、政區地理和軍事活動路線等等,不能僅視同文學手法。”小說多以州名指稱州治所在城邑,如“青州城”“冀州城”“徐州城”“揚州城”等,這類地名具有多重模糊性,不能確指某地某城。關羽千里走單騎時的“長安、灞橋”,曹操起兵援漢中時的“潼關、藍田”,孔明六出祁山時的“劍閣”都只是歷代詩文里具有象征意義的地名,若落實到古代地圖上去認真摸索,一定糊涂。依志書,當日魯肅若在水邊設宴,應該是資水或湘水之濱。從資、湘挪至長江,小說家換了地理背景,是借以襯托關羽一身英雄壯氣。“不用說,唯有浩浩蕩蕩的長江才能給人那種任爾馳想的氣勢。”《三國演義》以大量篇幅極寫在西涼、遼東、南越這些邊遠蠻荒之地的征戰,至少從空間上重溫了“大一統”的遼闊想象。至于魏蜀吳的“宅京”工程,于亂世勞民傷財大興土木,并不只是一味追求淫逸享樂,而是為了呈示“大國威儀”,以及“上合于天”的合法性。

少讀三國,老來還讀三國。三國實在是中國文化常讀常新的歷史教科書。這短短一百年的歷史為何在國人的認知中占有如許地位?答案也許真如慶西兄所言:原因或許并不在于歷史本身,而是敘述建構的某種想象和情感,那是一個被毀滅的儒者的理想國,那些故事里充滿忠義與悲情,智謀與權變,以及至今依然困擾國人的種種倫理語境。

(我夢見我在山徑上疾走。應該是服食了“五石散”,皮膚非常敏感,觸處皆痛。寬袍大袖,在山徑上疾走。……視覺、嗅覺、聽覺,皆敏感靈捷。遠處有山民野唱。……涼風習習,大汗淋漓。……我行散,故我存在。——《擬野草之十二》)

黃子平
二〇一八年夏末于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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