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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從“傳說”到尋覓

“西南聯大”這四個字,我第一次聽到,是從父親的口中。

幼年時,父親牽著我的小手,來到金馬碧雞坊,先講這兩座牌坊的天文奧妙:

據說,每過一個甲子,金馬與碧雞各自倒映的日影與月影就會對峙,方向相反,形成對接之奇觀。

牌坊下面密布許多鋪子:絲綢店、刺繡店、鞋帽店、首飾店、雜貨店、小吃店。有小孩子愛吃的叮叮糖,也有耍猴的。街上也不乏衣帽光鮮的行人。

雖然有如此精妙的古建筑,也說得上是豐衣足食,人們的生活卻十分平庸和閉塞。

父親說,人們注意的中心,不過是有錢人家的爭豪斗富:

今天這家的小姐在衣襟上繡了一片花出來招搖,明天那家太太一定會穿上滿花的旗袍出來,把她比下去。

地方四季如春,幾無寒暑之慮。沒有多少外面的消息。人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沒有開闊的眼光,精神非常狹隘。

在離昆明不遠的大理城,富豪之家還發生過這樣荒謬的事情:一家大戶把冬天室內取暖用的梨炭買光了,另一家為了壓倒對方,居然燒錢取暖。

渾渾噩噩,不知何為“國家”“民族”“時代”。

其實山城也有過驚世之舉。袁世凱稱帝時,蔡鍔秘密赴滇,與云南當政者唐繼堯聯手,發動“護國起義”,從金馬碧雞坊浩然北伐,扭轉乾坤。昆明城中留下了正義路、正義坊和護國橋、護國路。

然而除了這偶爾的亮相,昆明靠崇山遮蔽,遠離時代風云,基本上是幸而不幸地過著一種封閉、知足的小日子。

一切仿佛在瞬間改變了:

忽然間,安靜的小城里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是從遙遠的京城里來的有大學問的人。省主席龍云對他們恭恭敬敬,請客吃飯,禮若上賓。政府到處張羅房子,讓他們住下,教書講課。

這是當時全中國最著名的一些學者,他們留過洋,見過大世面。其中有幾位,蔣介石見了也得讓三分。在京城里,這些大學者住的是洋樓,出門坐黃包車。

可是現在國難,因為不當亡國奴,不愿意在小日本手下當差使,要把這幾所好學校,這些好學生給我們中國保存著、培養著,他們拋下了安樂的生活,跋山涉水地到我們云南來了。

這樣的一些人就在昆明的街上走來走去。好像這里就是他們的家鄉,好像他們本來就生活在這里,一點兒也不嫌棄。

每天,市民都看見他們,夾著一包書,就用本地的土布包著,走著穿過小城去上課,回家。

幾位先生的藍布長衫都破了,打著不同顏色的補丁。有位穿皮夾克的先生,夾克穿得很臟也不洗,說要等打敗了日本才洗。還有兩位先生,胡子很長了也不刮也不修剪,也說要等勝利了,才剃掉。

那些太太,很多也是留過洋的。人家就是一襲陰丹布旗袍,拎著菜籃子,自己操持家務,走在街上,對人彬彬有禮,儀態大方,滿城的人誰不稱道、敬慕?

顯見出那些珠光寶氣、搽脂抹粉的小城女子自感羞愧了。“一下子,那些綾羅綢緞都收起來了,不好意思穿了。國難嘛。”

時任省主席的龍云禮賢下士,請聯大的教授到家中來,為自己講課,了解時代與世界形勢,請教為政、為人之道。龍公館經常是高朋滿座,客雅茶香。上行下效,城里富裕人家都以請聯大的先生來家里做客為榮。就連地方上的鄉紳們也爭著用轎子來抬西南聯大的教授們。

將先生接到了家里,自然是全家人都要叫出來與先生見面的。女孩子一扭一扭地出來了。

先生一皺眉。說:“怎么還纏足?放掉放掉!”

鄉紳說:“已經訂婚了。”

“還小還小。”

于是請教,怎么辦?

先生說:“上學上學。”

許多女孩因此得了一雙“解放腳”,即先纏后放的腳,她們也穿了一襲陰丹布的旗袍,夾著書包走入學堂。

云南地方州縣上,歷來有宴請讀書人的習俗。大戶人擺宴,席間一定要有幾位儒雅之士坐在首位,這宴席才算是有場面。人們也聽一番高談鴻論,得些啟蒙。

就這樣,一席飯解放了一個家庭,一大批青年從此轉變了他們的命運。

城里城外,隨處可見那些穿著木板鞋,背著斗笠的青年學生。他們打工助學,高談闊論。而令人興奮的是:

每到周末下午,就看見老板叫伙計上門板,關鋪面。主人和雇員都要趕往省師禮堂去聽西南聯大的先生們演講。

那些專門為昆明市民舉辦的演講,有的講時事,有的講經史,講文學,也講優生學。

聞一多講詩,劉文典講《紅樓夢》,潘光旦講優生學,吳晗講形勢。講到山河之痛,國破家亡,臺上痛哭失聲,臺下群情激奮,昆明市民與北來的師生們,同仇敵愾,意氣相逢。淳樸的心田向著精神的導師敞開。

那種爭富夸豪的小家子風氣為之一掃。好學、憂國、知天下、求進步,漸成潮流。

這是一座古城蘇醒的故事。

我父母的青年時代,正逢抗日戰爭,大批北方文化團體和大學轉移來云南。昆明也獲得了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

父親把那段了不起的歷史,化為了一個孩子能夠聽懂和記住的故事。

父親當時是富滇銀行的年輕職員,滿懷著富國強民的熱望,做了西南聯大的一名門外弟子。這是他一生中最罕有的陽光雨露,滋養著他,不畏后來坎坷之路。

父親經常去聯大聽教授們講課。他親眼看見,在聯大的籃球場上,潘光旦先生拄著拐杖打籃球。獨腿的潘先生說,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很敬慕聞一多先生貼在門上的一聯:“鳥獸不可以同行,吾非斯人之人,與而誰與?”

父親性格孤直,終生不渝。在他最孤單的時候,這警世之聯支撐著他。他甚至要我也學聞一多,將此聯寫在門楣上。為的是讓那些找上門來又不是同類的人自覺地走開。

劉文典跑警報的名言,也是父親所樂道的。

我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你跑是為了什么呢?

言下之意,當人珍惜自己的生命時,要明白自己有什么價值。這警句,自我知道后,就成為終生考問自己的題目。

城北黑龍潭,有忠義節烈的薛爾望墓。他舉家赴池,而不臣服于清朝。黑龍潭水因此分為兩端。就義之池永泛清波,另一端則為濁水。可見昆明人喜清惡濁,性情鮮明。

聯大校歌的詞作者羅庸先生曾專門撰文寫過黑龍潭。強虜威逼,在聯大人心中激起了共鳴。

昆明還有一個蓮花池,傳說陳圓圓投水自盡于此,也有說是出家為尼了。陳圓圓墓碑不見聯大人所考與撰,想來時局與文人處境,都沒有了注意亂世紅顏的心情。戰爭令文化簡約,不似太平時的枝枝蔓蔓。

我曾經從家中翻出一本舊而黃的小書,封面上印著火炬,一只伸出的手,怒吼的聲音仿佛隔世可聞。一打開就有兩句話,令我非常喜歡:“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

那是當年“一二·一”運動時候印制的《榮哀錄》,父親一直珍藏。

我母親當年還在市女中上學,聯大的學生來給她們上課。

她說:“老師是東三省的流亡學生,生活很苦,鞋子的幫和底是分離的,用麻線綁在一起。講到日寇侵占國土,在課堂上聲淚俱下。所以女中在‘一二·一’時參加游行的人最多。”

在“四烈士”遇難后,母親她們曾經化了濃妝,去憲兵的鼻子下面散發傳單。后來展出的“一二·一”運動紀念,有張老照片上面,穿花旗袍的那個女生就是我母親。

母親說,當時聞一多先生就走在她們的前面。

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在怎樣的環境中度過,決定他一生應對逆境的姿態。我父母一生中屢遭厄運,而自強不息。一種與黑暗抗爭的精神永遠支撐著他們。

邊地知識分子生活在一種近乎“原生態”的質樸中,他們是靠信仰,而不是靠潮流多變的“信息”來支持自己的精神生活的。樸素的公理、是非觀念和純凈的語言,一直保存在我的家鄉故土中,就像群山中的野杜鵑,不會被那些“中心地區”傳來的倒行逆施所鏟除。邊地生活始終給人一股“春風吹又生”的力量。

當西南聯大的史實記錄一度在大陸社會生活中絕跡時,它的傳說卻保留在我父親這類人的口口相授中,而化為了我的童年夢境,伏下了我追溯歷史的淵源。

在命運的冥冥驅使下,1978年我考入北京大學。那是一個令中國社會充滿希望的時代。

我們這一批因恢復高考而進入北大的學生,與那一代經歷過“五四”啟蒙的老先生們幸運相遇了。跨過半個世紀,他們等來了薪火傳人,我們則找回了歷史前進的起點。在風云際會的北大校園里,年同祖孫的“隔代親”,結成思想與個性的同盟。而中年的教師們亦如兄長,提醒我們那些挫折與教訓。

這一代大齡學子,帶著歷史的傷痕和時代之重負,將求學當作了尋求“報國之路”的歷程。

那個時代,國家領導人正從華國鋒轉換到胡耀邦。北大那時候的當政者韓天石、馬石江正好是抗戰時期“一二·九”學潮的領袖人物。這兩位領導對青年學生的理解和信任,尤為突出,難能可貴。

上下同心,老少聯盟,打造出了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大學生活。民主與改革的風在校園勁吹。我就讀時的北京大學,也可以稱得上是“內樹學術自由之風氣,外來‘民主堡壘’之美譽”。

沉睡和失落已久的北大精神、“五四”風范、“兼容并包”的校訓重現歷史身影。我們77級、78級學子捐資為蔡元培校長鑄就銅像,并將其屹立于未名湖畔。

在那段時間里,活躍而寬容的校園精神使得新生事物仿佛雨后春筍,使校園美不勝收,使未來充滿進取。我終于找到了自己夢想中的生活。就在這座校園里,我和同學們創造了第一次民主競選,喊出了“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世紀最強音。

凡是度過了那一段大學生活的人,是不會愿意茍安于重返混沌和倒退的。北大是一代人的精神圣地,在我讀書的歲月里,這座校園與“五四”相銜接。我們的靈魂在這里得到沐浴和提升。

然而畢業之后,在我們身后的校園卻一天天地變得令人難以辨認和匪夷所思。我常常不愿意聽到人們提起北大的現狀,許多事情似乎是對這座神圣學府的挖苦和諷刺。只有那些沒有忘記北大傳統的人,才被我稱為“導師”和“學友”。

我們這批北大學子,曾經自以為是“繼往開來”,可是在這個轉向的時代中,卻成了“末代人”。令人憂心如焚的,不只是一個北大的現狀,中國大陸整個高等教育在迷失。

一百年之前,那些苦心引進國際大學機制,打造了北大、清華和諸多大學的先人,他們為什么要在一個封建頑固的中國辦起現代大學?

為了引進世界新潮,為了給這個腐敗的社會注入活力與新風,為了魯迅所吶喊的:“救救孩子!”

就在辛亥革命前后,代表新教育新思想的中學和小學也在全國各地涌現。封建科舉隨著王朝逝去,私塾時代結束,有識之士把目光投向了下一代。中國早期的大學,其實就是“五四”精神的載體:“科學與民主”是大學的普遍精神。

大學的本質是啟蒙,而不是愚昧;大學的靈魂是思想,而不是馴服。

但大學的光榮與驕傲、職責與使命,今天已經被人們忘卻。

“大學”的普遍意義,在當今似乎只剩下那張一紙文憑。

中國有這樣的傳統意識:國家有“國脈”,學校有“學脈”。精神的力量與思想的火花,不會一挫而止,還會不斷地再生于新的時代。那些最富于生命力和進步性的東西,都是一定要東山再起的。

在沉寂中,我問自己:我們從哪兒來?又會向何處去?

有一個召喚,將我的童年、故鄉、家庭和我的大學時代貫穿一氣。這就是遠逝的那座學校——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這段歷史與我們77屆、78屆的北大生活、理想是相通的,它也與我的家訓、父母的生命相通。

我渴望從歷史中尋找失落的精神家園。


1998年我回到云南,并得到了家鄉相關部門的支持,開始尋訪西南聯大學人。

從此,我結識一批見地非凡、人品卓越的校友。他們厚樸正直、講人格、求正義,可謂是“歷盡苦難,癡心不改”。這些學長們成為我的老師和摯友。

我父母所景仰的那一代校長和導師們已經仙逝,能夠講述早期聯大事的親歷者已經稀少,早期學生幾為鳳毛麟角;許多重要的過程缺失親歷者,有的只能靠子女一輩的來回顧。

著名哲學史家任繼愈先生可謂是西南聯大歷史的見證人。他對我嘆道:“這一工程啟動遲了幾年。”“今天能夠提供信息的見證人,都屬于西南聯大第二代。”

2001年在清華大學九十周年校慶期間,我采訪從臺灣來的聯大校友姚秀彥女士。從她那里,我開始知道西南聯大師生為臺灣島的開發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

2009年秋天,我登上臺灣島,一一地尋訪和祭掃了梅貽琦校長、蔣夢麟校長、胡適校長、傅斯年校長的陵墓,終于可以向他們獻上一束年深月久的秋花了。

島上那些健在的西南聯大校友,彌補了聯大口述史在臺灣方面的空白。老學長們坦誠而熱切;那段被隔離的歷史,對我是一個新的視野。

前后十余年來,我采訪聯大校友計約一百二十位,俱做了錄音錄像。

西南聯大前后招生八千余人,畢業者兩千多,很多人因為貧窮和戰爭輟學、流失了。十多年來,直到跨越兩岸,我所尋訪到不過百余人;而實際整理出來問世的,又只是采訪量的十分之一。

2003年電視片《西南聯大啟示錄》播出和出版。任繼愈先生曾經撰文,說它是“集腋成裘,蔚為大觀”。

2007年《西南聯大人物訪談錄》近九百分鐘的光盤成品問世。

2010年《西南聯大啟示錄》在三聯書店重版。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云南教育出版社和三聯書店的支持下,我終于對這些正在消逝的活人史料完成了一個數字化、網絡化的過程,使之得以保存和傳播了。

我們身處的這個社會,壞的東西積累太多,好的東西若隱若現。

我是在做父親曾經做過的事情——把西南聯大這段歷史,用故事的方式,講給我們的后人。

從我開始踏入這個領域,就受到校友聶震寧的關注與支持。他不斷敦促我“抓緊出書”。

書,是對我這個尋覓過程的總結和交代。

《西南聯大行思錄》的書名是任繼愈先生2004年為我題寫的。當時我正患眼疾,受到先生的勉慰。今終于完成。幸甚!

2012年7月15日 昆明 滇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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