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雖然時辰還早，可是太陽卻快要下山了，天氣特別的寒冷，微微刮著北風，將寒止殿院子里枯黃的樹葉子吹來吹去，很是蕭條。

這是皇宮最僻靜的角落，外面熱鬧的氣氛根本無法到達這里，連那些喧嘩的鼓樂也一點不聞。寒止殿門口只掛著兩個火紅的燈籠應應景，可是那凄慘的紅光，非但沒有一點溫暖，反而刺眼的很。

水千沫手捧著點心，默默的走出大門。寒止殿的外圍是幾處元太帝時期修筑的假山園林，要想離開寒止殿，就必須穿過這些破敗的假山群。此時，風吹得更急了，撞在那些假山上嗚嗚咽咽的仿佛有人在哭，樹枝黑影隨風亂擺，更顯得行路人人單影只，分外孤單。

“事關休戚已成空，萬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曉雞聲絕后，又將憔悴見春風。”

算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水千沫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默念著詩，念著念著，不自覺讀出聲，又慢慢大聲起來。

穿過最高最大的那座假山石橋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嚇得水千沫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你是誰？”假山的黑影里傳出了人聲，還有一些悉悉索索的細小聲音。

走夜路撞到鬼了，這是水千沫的第一個反應，可是緊接著，她就知道不是了，一個瘦小的身影靠坐在一塊假山上，好像是一個男孩子！

看到是一個孩子，水千沫松了口氣。

“你又是誰？”她反問道。

仔細去看那個孩子，他的臉隱在黑影中，不大瞧得見，但見身形發髻大約十歲十一歲的樣子，身穿著暗紫色長袍，長袍上的銀絲繡線微微閃著光。怪不得坐在假山的影子里也那么不顯眼。

那長袍算是比較莊重的禮服了，并不是宮里奴仆或侍衛的穿著打扮，那這個孩子就不是宮里的人了。水千沫知道今天是皇帝宴請百官的日子，有些大人會帶自家的孩子來，今天宮里會有很多外面的人，這皇宮這么大，說不定這個孩子就是哪位大人迷路的公子。

那孩子沒有回答，他似乎也在仔細的打量著千沫。

“只你一個人么？沒有別人跟著你么？”

“我是一個人，沒有別人在。你是不是迷路了？”水千沫回道。

她皺了皺眉，看著那個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受傷了？需要人的幫助么？”一邊問，一邊向孩子走去。

“你別過來！”那孩子雖然嘴上說著，身體卻一動不動，果然有些不對勁。

“受了傷就得治啊，不能拖的?！彼蚯白吡藥撞?，“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寒止殿的宮女?！?

此時，太陽已快下山，最后的一點陽光暖暖的消散著，她走到那孩子的身邊，那孩子側著臉不去看她，只是淡淡道，“我腿上受傷了，你不要管我，現在去找人來幫忙。”

明明是個孩子卻擺出這樣老氣橫秋的樣子，水千沫心里有些好笑。

她想了一下，道“這位公子，我還是先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這附近是寒止殿，平時就沒什么人的，奴婢要是現在去找人，一來一回，就怕耽誤了公子的腿傷，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

“嗯，說的也是，可是你行不行啊！別給本，本公子看壞了?！蹦呛⒆哟竽４髽拥恼f。

水千沫微咬下唇，心說，我肯幫你就不錯了。她輕輕撫上那孩子的腿，揭開衣服一看，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剛才那袍子蓋著看不見，現在才發現，小腿褲子刮破了，露出了一條很長的傷口，那傷口猶如小孩的嘴唇往外翻著，不斷滲出著鮮血，因為是冬天，穿著棉褲，那鮮血粘在傷口旁邊緩緩的流動著，這傷勢可著實不輕。

那孩子看了看自己的傷口，神色居然很是鎮靜，他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小瓶遞給千沫，“先幫我止血吧！”

居然會有人隨身攜帶傷藥，水千沫心道，這孩子莫非是武將家庭出身，從小就傷啊，傷啊的，傷習慣了？

她小心的將藥粉撒到傷口上，血止住了。她從自己的內衣襯里上撕下一大塊布，小心的將傷口包扎起來。

“還有別的地方受傷嗎？”水千沫手托藥瓶問。

那男孩側了側頭，背對水千沫的那一面臉上，有一片擦傷，水千沫坐到男孩面前，掏出手絹一下，一下的輕輕的將那傷口上的臟東西拂去。

兩人的臉離的很近，暖暖的呼吸踱到他的臉上，是很清甜的她的香味。那男孩一對眼睛直直盯著水千沫，眼瞳里倒映著她微微蹙著眉小心翼翼的樣子，有趣，很有趣啊！男孩的唇角向上勾了勾。

仔細的撒上藥粉，水千沫用手指幫他揉開，不經意的觸到了他的額頭，似乎有點熱啊！再仔細一看，果然男孩的臉上有點紅紅的。

“你是不是在發．．．．．．”話還未說完，水千沫只覺得頭上落了什么東西，似乎是小石子，耳朵里突然聽到幾聲沉重無比的悶響。

“地龍翻了！”她心下大驚，下意識的抱住男孩往旁邊一滾，身邊巨大的石頭傾斜出一個狹小的空間，兩人正滾進那里。

就在兩個人滾進去剎那，“轟！”耳中只聽得一聲巨響，懸在頭上的假山石橋全部塌了下來，大大小小的石塊瞬間從天而降，堵住了洞口，將這個地方完全填平了。

粉塵飛蕩，將碗口粗的小樹攔腰砸斷，一片廢石中到處都沒有了生氣。四周冷風呼嘯，更是聽不到一點人語，這世界似乎一下子寂靜下來。

石頭縫隙里。水千沫睜開了眼。

那石縫很小，水千沫蜷著身子，身旁的那個男孩也蜷著身子，兩個人曲著腿，緊緊挨在一起，將將夠容身。

在那些石塊落下來的時候，水千沫將那男孩子護在了石縫的最里面。那些石塊是擦著水千沫后背落下的，這時候，那些地方火辣辣的疼，水千沫額頭一下子痛出了冷汗，但是她還是焦急的試著動了動身體，腿腳，還好，沒有損傷筋骨，應該只是擦傷。

石縫里黑極了，什么都看不到。

“發生了什么事？”裝作大人模樣的男孩終于有些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地龍翻了?！?

“??？”男孩驚呆了。

“咱們能出去么？咱們會不會．．．．．．”他說不下去了，水千沫心里也很害怕，可這時，她只能安慰這個比她還小的男孩，“不會有事，會有人來救咱們的?！?

“應該不會有吧，若是地龍翻了，外面的人自顧不暇，誰會知道本，我在這里?！蹦泻⒌穆曇粲悬c顫抖，“也許，明天他們才會開始找我。有人會來找你么？”

“我也不知道”，水千沫心里很惦記寒止殿中的林嬤嬤，她腿腳不好，能逃出來么？

“沒事的，我相信一定會有人來救咱們，要堅持住哦，想想你的父母，他們還等著你回去呢！”她刻意輕松的說道。

“是啊！等著我回去呢！”男孩慢慢平靜了下來。

“你不怕么?”男孩這時反而有點好奇，一般女孩這時不應該哭哭啼啼的么？

“我娘說了，我是個福大命硬的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出去”水千沫老老實實的說。

“嗯！”男孩開心了一些，是啊，他的父母是絕對會找到他的。

沒有心事的小人在一起，懷揣著生的希望，這黑暗的時光似乎也不那么難捱了。

“你叫什么名字？”小宮女沒有回應，見小宮女半天沒有反應，男孩又問了幾次，小宮女才猶猶豫豫的回答。

“千沫?！?

她是真的不想告訴男孩自己的名字，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冥冥中的預感，她總覺得，要是告訴了男孩自己的名字，從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將會變得身不由己，難以把控。

“黃巖，我的名字?！蹦泻⒑茈S意的說。

“嗯。石頭落下來的時候，你受傷了么？”

“還好，你呢？”

“我沒事?！闭f完這幾個字，水千沫就不知該說什么了，她與黃巖緊緊地貼在一起，雖然黃巖比自己小，可是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樣貼近還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黑暗中的尷尬氣氛一出，兩人都不說話了。

這時，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了出來“咕嚕咕嚕．．．．．．”雖然是在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黃巖還是羞紅了臉。他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可是晚飯也沒吃，他的肚子真的餓壞了。身邊的小宮女會笑話自己吧！一想到這個可能，黃巖恨不得那些可惡的石頭再塌一次，把自己埋掉算了。

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個小宮女伸出了手在他的身上亂摸起來，一下子又撫上了他的臉，喂，喂，這個小宮女在干什么啊？雖然她的手細細的暖暖的，但是她在干什么？

“喂．．．．．．”他的話還沒說完，小宮女就找到了黃巖的手，并且在他手里塞了一個散發著桂花清香的糕點。

“快吃吧！雖然放在懷里有點壓扁了，但是味道還是沒變的。”

食物??！

真是餓的狠了，黃巖還從來不知道餓的感覺呢，他幾口就吃掉了那個糕點，嗯，是桂花米糍糕，味道真不錯。

吃完，黃巖才想起來問那個小宮女，“你吃了么？”

“吃了。”水千沫很快的回答，其實剛才的混亂讓她丟掉了裝糕點的籃子，只剩下唯一的一個，是她之前暖在懷里的。千沫心想，黃巖受傷了，自己忍一下是可以的。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黃巖抬起了手，與水千沫的亂摸亂找不同，黃巖很準確的摸到了水千沫的臉，手指輕輕的在她的嘴唇上一抹，停下了。

“撒謊，你根本沒吃過東西?！?

“我不太餓的?！彼D了頓，“再說，你年紀比我小，是弟弟，《禮經》上說要照顧比自己小的．．．．．．”

水千沫說不下去了，她突然覺得氣氛不對，很不對。緊緊挨著的這個人身體里仿佛有什么開始燃燒。

“我是弟弟？是個小孩子？嗯？”黃巖的口氣散發著一種威脅的氣壓。

水千沫愣住了，雖然他一直擺著大人的臉孔，可是他本來就是弟弟，是個小孩子啊！怎么被黃巖說出來，就全不是味道呢！

還沒見過這么愛發脾氣的十一歲小男孩呢！

“可是．．．．．．”話還沒說完，水千沫就感到什么溫熱的東西靠近了自己，兩片帶著桂花香氣的嘴唇準確的貼到了她的唇上，停留了一下，好似還被舌頭舔了舔。

水千沫徹底呆在了那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香氣，還會出沒在黑暗中，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