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坐下說:“奶奶、姑娘們抬舉我這鄉(xiāng)下老婆子,讓我也到這‘天堂’[蘇州]里來逛逛,這可是出了娘胎頭一回。要說姑娘這新房,我可是開眼了,在我們鄉(xiāng)下財主家小姐的新房也是見過不少,可還是無法比。姑娘出閣這可是頭等大喜事,事事處處都要講究個吉利、喜慶。掛燈結彩就不用說了,除此之外,還要有幾件喜慶之物,不知奶奶備下了沒有?”妙玉說:“姥姥您請說。”“這新床上要有五個煮熟了的紅蛋,為了逗小孩子樂都用紅布袋封好藏在被子里,鬧新房的時候,大人縱容孩子去找,去搶,這圖個熱鬧,叫‘五子登科。”“這已交代廚房管事的辦了。”妙玉回道,又問:“還有什么?”姥姥又說:“新房明間長幾桌上和那金佛、西洋鐘一處要備一個新的花盆,盆里要自家宅基上的土半盆。”妙玉不解問道:“這為何?”姥姥說:“還要一個新的雞籠子,等吉日新人進門,隨行喜娘和親人有三件東西是必帶的,頭一件是一叢帶有新人家宅院土的‘萬年青’,這邊接過,隨即與盆中土摻在一起種好,這就‘兩家親(青)’萬年長,還有一樣是一只紅冠大公雞,這是‘嫁雞隨雞’的意思。還有一禮盤都點了紅的米糕,是‘高興’的意思,但在回禮時這一樣一定要回一半過去,這是兩家‘高興。’”妙玉有些猶疑了,說:“當年在京里,咱們幾個成家辦喜事時,因當時的情景兒,也沒在意這些鄉(xiāng)風世俗,也不知這些習俗這江南如何?”因在座的都是京里來的人,妙玉這一說,竟無人能答。可巧今日本宅的丫頭都蒙主家恩賞,上了席面,如雪雁、文、芳、艾等,在一旁伺候的人,全是新近臨時雇來的仆婦,大家的談話她們當然也聽到了,有個三十歲上下年齡的婦人,膽大嘴快些,聽妙玉這一問,從旁插嘴說:“剛才這位姥姥說的這些規(guī)矩,伲蘇州也行的,鄉(xiāng)下街上(城里)都一樣,照理新人進門,還有一腳肉來,糕,回一半,肉是不能回的。”一口地道的蘇州話,甚是別致動聽。妙玉更是茫然地問:“為什么?”仆婦說:“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囡魚’(姑蘇方言指女兒)是娘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今朝‘好日’(出嫁)哉,所以這腳(塊)肉是決不能回的。還有大門里要放一只火盆,新人進門,要從火盆上跨過,是紅紅火火興旺發(fā)達的意思。”緊接著,妙玉自責說:“是我大意了,早些時喜慶班的人問過我,新房的吉慶物備了沒有?我只籠統(tǒng)地說,交人備辦了,沒詳細問清楚要哪些物件。今日姥姥可幫了大忙,要不然,婆婆嬸娘來查問,可丟人了。”探春忙說:“妙嫂莫急,此事不難,還來得及,俗話說入鄉(xiāng)隨俗,明日先差人去請喜慶班主來,要詳盡問清要哪些物件,我看這都是易得的東西;還有那邊大叔家二位主婦也是京里來的人,未必知道這習俗規(guī)矩,明日也要派人去知會,兩下協(xié)調好了行事,才不會有疏漏,但等二位太太來再請檢驗就妥了。”湘云黛玉座位只隔著岫煙一人,湘云擠近些,對黛玉說:“江南結親還有這許多又好聽又好玩的俗規(guī),到時是有熱鬧瞧了,真夠妙嫂忙活的。”自姥姥提到這些事,黛玉是當事人,在酒席上,又不好回避,也不能阻止,只得低著頭,雙手在玩弄自已的手帕,湘云這一說,她頭也不抬,咕噥著說:“都是她鬧的,由她去忙吧。”妙玉就坐在黛玉身邊,當然聽到了,當著眾人,不好與她理論,只側過臉去瞪了她一眼,沒說一句話。
一頓豐盛的洗塵宴吃到上燈時分,孩子們紛紛的在乳母懷里入睡了,這才結束。下榻的旅店早就安排妥當,祥玉走到女賓席稱男賓已議定明日回來用早點,即去大伯家問安,還回來用午飯,飯后去母親處,再至四叔處,也回來用晚飯。”尤氏、李紈等皆無異議。祥玉又說:“多日車舟勞頓,這就請早些歇息,還有敘話的時日,車轎已在門外候著了,我和管家陪送各位。”聞言尤、李、平、邢等紛紛起身告辭,獨湘云紋絲不動,妙玉見狀,問:“怎么了,快走吧,孩子都睡熟了。”湘云仍是坐著不動,見問,便說:“我不走了,孩子交給嫂嫂,你家沒他睡的床,就在柴房鋪個草窩就行,我把湘云妹妹交給姐姐,夜里還要他蓋被子呢。”說著又去挽住黛玉賣乖。聽了她這一席話,眾人又是一陣笑,都說云妹妹真正賴上了。妙玉說:“這怎么成,只怕金水早去旅店了。”湘云說:“這你不用擔心,兩天前在船上我就跟他說好了。”紫鵑也急了,說:“不成,是我跟姑娘作伴呢,沒你的位。”湘云轉而說好話求紫鵑說:“好妹妹,親妹妹,您開恩,別處委屈幾日,讓我再與姐姐作幾日伴,今后各有其主可不成了,再說,以前不算,自你們離京相伴就一年了,我千里迢迢趕過來,也算是客,你也該讓我三分,您說是也不是?”為了不再拖延時間,妙玉說:“得,看你話說到這份上,紫鵑妹妹跟我去東宅樓下東房安歇,那里應用物件都有,還有云妹妹的孩子、奶娘、抱孩子的丫頭及翠縷妹妹都跟我去。”話一停,湘云又好嫂嫂、親嫂嫂叫了五六遍。李紈笑道:“從前的史湘云又回來了。”黛玉搶著說:“你求妹妹謝嫂嫂,你還沒問我愿不愿意呢。”湘云又轉去摟著黛玉搖晃著說:“親姐姐,好姐姐,總是愿意的。”黛玉裝著討厭的模樣,叫道:“你們瞧瞧云丫頭有多煩人,嫂嫂你把她也帶了去,真正的叫人在柴房給她搭個窩得了。”眾人又笑。妙玉忙說:“讓她在這兒瘋吧,我把孩子安頓了,再來處置她。”又對丈夫說:“大爺也就送姥姥、哥哥、嫂嫂和弟妹們早些去歇了吧,別在這里跟云丫頭耗了,明日還要去跑三家呢,我就不送了,去安置孩子。”眾人這就告辭,黛、湘、探、惜、紫、侍等送至大門即回。祥玉和管家夫婦直送到旅店安置妥當了方回。
送走了京里的親友,黛、湘、探、惜、紫、侍、雪就直接回到后樓,湘云一路走一路蹦跳,說:“今日可與姐姐聊到天明方稱我心,整整一年了,夜夜都夢中與你相會,今日如我愿亦。”惜春說:“云姐姐像頑皮的小丫頭。”湘云還是跳著,一面說:“你才是小丫頭呢,我是浩兒他娘。”此言一出,六個人齊齊的笑出聲來,黛玉又捧腹彎腰大大地喘了兩口氣,說:“云丫頭別瘋了,我走不得路了。”湘云正經(jīng)地說:“我沒瘋,說的是真話,你們可不能瞎猜疑,浩兒真正是我生我養(yǎng),可不是撿來的呀。”一聽眾人又笑了起來,黛玉扶著紫鵑相依而行,笑喘得只能云丫頭云丫頭重復了三四遍,就是說不成句。惜春說:“云姐姐真逗。”湘云說:“不錯,此時此刻我是逗,我要痛痛快快地逗,在京里我沒地方逗,在家里,丈夫朝出晚歸,跟老人孩子逗不起來,鄰居是鴛鴦姐姐,一天到晚就是‘坐堂問案’判眾人的家務事。大老爺病不離身,平二嫂要再生兩雙手怕也閑不住。二老爺家就更不用說了,岫煙姐姐也好不了多少。在這兒我可以無憂無慮地逗,你們也能盡情地樂,豈不兩全齊美?”探春說:這確是一句大實話。“本來嘛,本姑娘從來沒蒙騙人。”湘云一路跳著走在眾人前面,一路說著話,就這樣姐妹七人來到了后樓下明間。丫頭們立即送上茶水,凈手的熱水,調派妥了,都被黛玉遣散,在座就是黛、湘、探、惜、紫、雪、侍七人。“鬧騰了一天,大家坐會子喝口茶,這里沒外人聊幾句知心話再睡不遲。”黛玉先說了這兩句開場白,緊接著就對湘云說:“金水待你如何?”湘云道:“好著呢,有句話說是‘相敬如賓,’他就是這樣。”正說著,妙玉、鈴兒來了,還沒坐下,妙玉就對湘云說:“浩兒與我們若兒小哥兩一處睡,奶媽丫頭也安置了,放心吧。”“謝妙嫂,兒子交給你,我從沒不放心的。”黛玉忙截住她們這一話題,說:“安置孩子睡覺這事就完了,黛玉接著說:“我當初勸你別再想著自己昔日是侯門千金,也別小瞧伯熊父子、金水這一撥人,自當年父親過世后,就是這些人支撐了我們這個家,辛辛苦苦掙下這百萬家財,卻沒一個動私心的,這在你我日常見過聽過的人中能有幾人?所以,我認定這才是我等可信賴的人。”又說:“歷朝歷代皇親國戚和權貴勛臣,按例‘開牙建府’,年久形成山頭,往往結黨營私或是胡作非為,成朝廷心腹之患,所謂尾大不掉,到頭來都被痛下決心徹底根除。賈、史三府就是一例,聽說還有好多家遭此一劫,有的命都丟了,東王即如此,北王實權也削去大半。祖宗靠不得了,今后就得靠自己。至于錢財,我極敬服前朝朱國禎老前輩,他在所著《涌幢小品卷十七》有文;陳萬山秀之富,得之吳賈人陸氏,陸氏富甲江左,秀出其門,甚見信用。一日嘆曰:老矣!積而不散以釀禍也!盡以與秀,棄為道士。而這位陳萬山就是蘇州城西五十里陳莊人氏,時明朝開國,定都金陵,太祖欲修城垣,奈國庫空虛,正沮喪,陳聞之奏請獨攬三成。加上此前吳越王據(jù)蘇與之抗爭,陳等富戶鼎力資助,太祖費了很大精力才除滅。那位幼小乞討為生出家當和尚活命的開國皇帝自小就養(yǎng)成仇官忌富的秉性,事后,找個借口,將這位原想巴結新皇再開財路的陳大戶發(fā)配去了南疆,結果客死他鄉(xiāng)。而蘇、杭、松、嘉數(shù)郡所有城鄉(xiāng)殷實富戶悉數(shù)舉家遷往江北海邊曬鹽屯墾,這就是史上有名的‘洪武趕散’。”聽罷,探春拍手贊道:“妙哉,高論,妙哉,高論,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黛玉說:“你別給我戴高帽,這不是我的什么高論,是書里看來的。我只問你,我說錯了嗎?這在京里,病后去會妙嫂時,就議論過,我們統(tǒng)歸為私欲之患。”惜春搶著說:“林姐姐說的一點沒錯,真正一字千金,你哪兒看了這些書?讓我們看看,也開開眼。”妙玉說:“是公爹留下的,我們那邊樓上西廂兩大間,公爹專門做了內書房,滿滿的書多著呢,揚州也如此,當時大爺、有恒還小,干爹不許他們混動,你們要看,自己去挑就是了。”湘云說:“怪道當初各家蒙難時,姐姐尚在病中,仍遇難不驚,處事練達,原來早有成竹在胸了。”黛玉回道:“什么練達不練達,你想想,要是老天不憐我輩,憑空的哥哥、大叔就來了?不是他們帶來的幾十萬銀子,我能做什么?不說這些了,京里還有什么消息再說說。”湘云說:“有一個聽了令人不痛快的消息。”惜春又搶前一句:“快說。”眾人不再言語眾目直視湘云。“自姐姐等一行人離京南歸還沒幾天,天陰陰的又刮了兩天西北大風,又冷了不少,家里取暖的爐子也沒敢撤,老人說這是‘倒春寒。’”湘云慢道細說:“大老爺?shù)奶荡Y老病又加重了,那天二老爺?shù)糜崳淮笤缇蛶Я俗约旱男「S套了車就來到外城探視,去了兩個多時辰,午時了還不見回來,大家猜著是大老爺家留飯了,就不再等他,各屋都吃過午飯,因為天晴無風,有了好太陽,大嫂子母子、二哥哥夫婦及環(huán)兄弟夫婦都在院子里曬太陽,環(huán)兄弟和蘭兒叔侄兩每月有個例假,前一日午后才回來省親,明日飯后回城。眾人正想請二太太也出來透點新鮮氣兒。這時二老爺恰恰回來了,眾人一見都嚇得動彈不得,個個都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探春急問:“怎么啦?你快說。”湘云接著敘述。
眾人站起身,原欲見禮并問候大老爺病況,可見他雙目圓瞪,一臉的怒容,無視眾人,急步直奔自己北屋而去,大嫂子等知道不妙,就緊隨其后隱蔽在門外墻跟處偷聽。只聽二老爺暴跳如雷,站在太太東房門外大聲怒吼道:“你們這些王家人傷天害理!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來,抄家圣旨上說交通外官,害死人命原以為只是璉兒媳婦干的好事,卻原來你也有份!平白的投井、撞墻,丫頭也是人命呀!這是你吃素念佛人做的善事?更有甚者,妄借什么娘娘諭旨挾持操控老太太,陰謀策劃什么冒名偷娶的毒計!竟將她老人家活活氣死!這更是絕情褻瀆侮辱如海夫婦的人格,還差點要了外甥女的小命!居心何其毒也!像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陰險歹毒之人,怎能與之居于一室?今日給汝一紙休書自去吧。”一口氣說完這些絕情話,隨即高喚“紙筆伺候!”門外人個個聽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接著又聽東房王夫人哭道:“老爺訓導,我也不辯解,全認了,時至今日,我悔之晚了,也不勞老爺費紙墨,與你夫妻一場,只求明早賞我兩張?zhí)J席裹身就千恩萬謝了。”說完又哭喚道:“珠兒、元春,為娘這就來了。”一聽哭喚珠兒,李紈鼻子一酸,淚珠兒又奪眶而出,可一想,這不是陪哭的時候,若是公爹休書寫成,真是大事不好了,縱觀在場全家,寶玉夫婦涉與事中不好出頭,環(huán)三弟素來見了老爹尤如鼠與貓謀,更不中用,看來只有我挺身而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李紈回頭用手急招兒子前來,見母親急招,賈蘭緊走兩步,來到母親身邊,不由分說,李紈一把抓著兒子左臂,又用另一手左右急招寶玉及賈環(huán)夫婦近前,也不及答話,就拉著兒子跨進門,在公爹面前,雙雙跪下,李紈開口說:“老爺先請息怒,千萬別傷了身子。當初一些事,思量或有欠妥之處,事后太太一直自責不已。老爺太太年近花甲,膝下兒孫俱已成人,老爺若不體諒,他日兒孫如何見人?只求老爺明察。”說罷連連磕頭,賈蘭也隨母親一面磕頭,一面也說:“求爺爺明察。”周姨娘也在賈政后側跪地求免。門外寶玉寶釵賈環(huán)彩云均雙雙跪地,寶釵因事關自身及母親,不便開口說話,心想老爺指責無可推托,當年婚后細想,我也后悔莫及,我竟利令智昏,下賤到竟然冒名騙嫁這等地步。因而只是低頭垂淚。寶玉兄弟二人原就懼怕父親,而今又若傻似呆,更不敢發(fā)一言,倒是彩云雖是丫頭出身,緊要關口,卻敢出頭,開言道:“大嫂說的極是,求老爺保重身體要緊。”主子們都跪下了,那些近身的丫頭小廝也都齊刷刷跪下。二老爺看著跪在面前的孫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筆一扔,說:“真該將這幾根煩須惱發(fā)除凈了,尋覓一處清凈的去處才好。”眾人一聽此話,又是一驚,可寶玉雖低頭躬腰跪著,卻喜形于色,隨口輕道:“善哉善哉。”別人聽不清,寶釵緊靠他跪在一起,聽得真切,心里又是一急,顧不得許多,用胳膊肘兒狠狠地捅了他一下,示意他慎言。再說賈政說過尋覓清凈去處,就不顧眾人,立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出去,李紈急壞了,又不敢阻攔,情急中滿面淚珠兒直面對公公說:“懇請老爺息怒,萬請顧及兒孫今后,絕不能有此念。”二老爺也不答話自出門去。李紈又急呼:“求姨娘快去跟緊些伺候,謹防不測。”周姨娘也知好歹,緊追出去,喚道:“老爺慢些,提防摔著了。”李紈還不放心,又到院子里命跟二老爺?shù)男P,快去小心跟緊了。回頭再命兒子跟三叔(賈環(huán))遠遠的跟著,吩咐叔侄二人千萬別丟了老爺,安排妥當,這才進入王夫人的東房,寶玉、寶釵和彩云也跟了進來,這時的二太太已沒了氣力再嚎哭,只是滿臉的淚水,半靠半躺地坐在床上,目光陰森得嚇人,睜大雙眼死盯著前方一言不發(fā),伺候的丫頭嚇得不敢向前。李紈見了心結又緊了一成。只好出頭開導排解,說:“太太不必過于煩悶,當初也是事出有因,且已過去多年了,太太也一直自悔自責。而今老爺突然怒提前事,個中原由,您當自明,媳婦不敢明言,而今太太首要的是看在兒孫們的份上,善保貴體,振作面對,家已至此,事已至此,千萬的不能再有大的變故了,雖是布衣淡食,我與寶兄弟夫婦憑以前所學,畫些衣樣等物件一年竟能得數(shù)百銀兩,環(huán)兄弟也有為數(shù)不錯的月俸收入,足以養(yǎng)家糊口,太太盡可放心,安養(yǎng)晚年。”“我的兒。”二太太垂淚對李紈說:“你說的固然有理,我不怨大太太再提前事,我只恨自己當初鬼迷心竅,細想起來憑著元春,是有些恃女而驕。鳳丫頭雖是她兒媳卻是我的內侄女,把持著家務內政,難免壓過了她,積怨是難免。老太太也不能說什么。她老人家常把‘飯來了,吃兩口,睏了,睡一覺,混一日是一日罷了’的話掛在嘴上。話雖是平常,細想老人家是話中有話,細數(shù)起來,死了的,活著的,我竟害了誤了這許多人,鬼門關里刀山火海我自去闖,聽老爺這么說,我還是這敗家倒運的罪魁禍首,這是從何說起?”寶釵這才說道:“太太不必過于自責攬罪,這一年敗家倒運的也不是咱們兩家,云妹妹家也是如此,除此而外王公侯伯,不下一二十家,有的還丟了性命,咱們全家能保全身而退就算萬幸了,此系朝廷大事,是議論不得的。”李紈接著說:“妹妹說的極是,太太盡管安心保養(yǎng)就是了。”“還要保什么養(yǎng),等無常來勾魂就是了。”王夫人這么說。此時已日落西山近黃昏,該是用晚餐的時候了,二老爺在村外轉游了一大圈,足有一個時辰?jīng)]停步,周姨娘顧不得累乏緊跟不離。大概也是累了,二老爺在河邊樹下停了下來,周姨娘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勸不動,急中生智,往后招手要賈環(huán)、賈蘭叔侄近前,周姨娘與賈蘭耳語幾句,就見賈蘭走到二老爺處,拉著爺爺?shù)氖郑鰦傻卣f:“爺爺,累了吧,該回去用晚飯了。”“好,以后就叫我爺爺,不許再稱什么老爺。”賈蘭答:“是,走吧”賈蘭就拉著爺爺往回走。走了整整一個時辰,一是累了,二是也覺得餓了,更重要的是見到這十來歲少年孫子,有了幾分舐犢之情,氣也消了大半,回到家中,李紈忙命傳來晚飯,二老爺胡亂用了一些,就去周姨娘西房梳洗安歇。東房里,任憑李紈及寶釵等再三勸慰,二太太總未進食。天很晚了,不得已,李紈先讓寶玉夫婦及彩云等退去,自己就在二太太房里也勉強吃了晚飯,連梳洗也在二太太房里完成,為防不測,李紈就在二太太床前躺椅上睡覺,名曰陪太太聊聊閑話解解悶。總之一連數(shù)日寸步不離,彩云要換班兒,李紈也不讓,一連十余日,二太太為之感動,再三勸李紈回自己屋,并稱決不動歪念,讓兒孫留話柄兒給人家笑話。李紈這才依從,但與周姨娘和太太的丫頭暗中說妥,夜里房內外廳都亮著燈,大門房門只虛掩,夜間隨時可觀察,至此,二太太就再也沒出過房門,終日坐在床上吃,躺在床上睡。二老爺則整半日地捧著一本書,像鎮(zhèn)山太歲似的坐著,大家進出總得給他見禮,他也只是揮揮手而已,一句話也沒有,而且從此再不許人稱他老爺。他說:“而今我是誰的老爺?窮酸腐儒一個而已。”
湘云滔滔不絕地說了這一大堆話,沒人打斷,也沒人插嘴。最后說了一句,結束自已的談話:“你們說在那里誰還能高聲說一句話?更別說是談笑了。”緊接著,黛玉嘆了一口氣,說:“時至今日,大太太很不該再去撥這堆已熄滅了的死灰。”惜春一直趴伏在桌面上聽,這時也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大太太肯定添油加醬地告了狠狀,不然,二老爺不會發(fā)這么大的肝火。那年打寶二哥哥已夠狠了,這一次更厲害。”探春說:“太太如今明白了‘恃女而驕’,這一點沒錯,就是憑著這一點,把持家政,一心地寵著,護著她那心肝寶貝,唯一的親生兒子,其他什么都不顧,連老太太也只能‘混一天是一天’,別說其他人了,金釧兒不就是因她冤屈而死?大太太這時出了一口積壓多年的怨氣也是常情,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杯苦酒是她自己釀成的,只好她自已飲了。”妙玉說:“此事總不能置之不理,要好好斟酌斟酌,設法排解排解才是正理。今晚說到這里,有話明天再說,都快三更了,收拾收拾歇了吧,明日還有一大堆事,你們還要去跑三家呢。”別人都沒說什么,可是,還沒盡興的湘云又說:“還有一件煩心事呢。”沒等她往下說,黛玉急著問:“還有什么事要煩心的?”湘云說:“太太的事鬧騰得二老爺家沒了一點生氣;有一天珍大嫂子婆媳倆和平二嫂子三個人約會了一起到鴛鴦姐姐家串門兒,鴛鴦姐姐也將我叫過去,大伙難得會一次面,可沒想到,珍大嫂子說,珍大哥哥回到家,常常有些煩悶,追問再三,他才無奈地說,有三兩個以前結怨的冤家對頭,隔三差五的找到鋪子里尋釁,羞辱,實在難忍,他有離京他去的意念,卻又難以啟齒。平二嫂子說璉二哥哥也有類似的遭遇和念頭。這可將鴛鴦姐姐難住了,至今還拖著呢。”黛玉說:“這又從何說起,要離京他去,談何容易?這一,祖塋在京;二,這不是說走就能走的事,兩大家子人呢,老老少少的,況且大舅父病著,還有兩個孕婦。”“一對難兄難弟,自作自受。”探春淡淡地說了一句。惜春則狠狠地吐了兩個字:“活該!”妙玉嘆了一口氣,說:“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事是不能沖動,一走了之,我看先和鴛鴦夫婦商量商量,一是設法化解,這是上策;二是讓二位兄長換一檔不拋頭露面的行當,避讓避讓,這是下策,如京里城外有兩處貨棧或是李莊田地事務;輕易別動離京他去的念頭為最好。三更敲過了,先歇了吧,還有敘話的時候呢。”眾無異議,各散歸宿。
第二日妙玉早早起身,料理京里來人出門拜客事宜,祥玉陪同前往。妙玉主內,一刻也沒停歇,這種情景已有兩月之久,漸漸地將一個從不問俗務世情的妙姑,鍛煉成一位能熟悉各種事務,操控上下三百余口(包括臨時雇用的各式人等,)擁有百萬家資的主婦,從沒動用家法板子,也沒扣罰一個下人的月錢。只因有優(yōu)異的才識和敏銳的思量,所以能如此。當年的王熙鳳是望塵莫及的,更何況在一個月內,嫁妹,娶弟媳連軸三件大喜事,即在大家富戶也極少見。不單是三房主母當家奶奶,更有甚者,幾乎每日必去二房婆母處協(xié)助料理迎娶二兒媳的各項事務,婆母心疼她,讓她別過來,怕累壞了她。妙玉只是心領,可深知主婦,兒媳的本分職責之所在,依然兩處往來操持。另外還有一人也能體諒到她的幸勞,這就是其寄父陳本厚,而今成了兩親家婚前不便過府問事,外甥有恒入贅林府也有許多事要辦,可本厚很輕松,因為他的大兒媳鴛鴦,原是個管家能手,場面再大事見多了,辦場喜事可是駕輕就熟。為此本厚想到祥玉夫婦要連辦三場喜事,又念叨他們年輕未經(jīng)過這種大事及二太太要獨立支撐迎娶二兒媳的不容易,于是,本厚在幾天前就將西路及濟南、徐、淮等地的來人調派了十個人到這邊由祥玉分派使喚,祥玉夫婦就派了四個去給母親差遣,兩個人加入賬房收接賀禮記賬,還有四人在老宅前后三進男賓席面照應。這些人原也是揚州的難童,和本厚父子一樣得林如海救助成人成長。后分派各地掌管店鋪,原是請來的客人,本厚說明緣由后都欣然應命效力,這真是雪中送炭,尤其是二房楊夫人處倍感及時。京里來的人,第三天又去了本厚家道喜,由于黛玉、有恒即將成婚,現(xiàn)如今的陳本厚已不是林府的管家更不是家奴,一躍成了黛玉夫家唯一健在的長輩,賈家這次來蘇州的人,以賈珍年最長,也不過半百,即使年及花甲,在現(xiàn)今的本厚面前也只能是晚生后輩。所以必得與林家長輩一樣登門見禮的。這種身份的陡變,讓本厚總覺得恍恍惚惚的,怎么也無法接受這一事實。相反他的外甥張有恒卻很坦然,沒有一絲受寵若驚的異常表現(xiàn)。這位小郎中,自幼命運不濟,這養(yǎng)成了他內向寡言和勤于思考的性格。從初到京城為黛玉診病并通過紫鵑雪雁了解了這位出身生活在侯門公府的千金小姐,內心卻十分的痛苦,而才華可謂橫溢,“路遇助困”“巧井固本”,接著是“西路布點,預謀救探”,事隔兩年,竟如預測而事成。因而以大智謀略又贏得有恒幾分敬愛之心,兩府之變、果斷慷慨散巨資周濟合府上下數(shù)百人。再后來,又倡導了新樣式繡衣坊,為眾多女眷農(nóng)婦謀得自食其力之道,更讓有恒刮目相看。事實證明,這位主子姑娘,年紀輕輕,卻經(jīng)歷了眾多重大事故的礪練,促使她轉變了思維,長進了。做出這許多當代少女不可比擬的重大決策,且每每獲得頗佳成效,在事實面前,有恒只有敬服。從離京至蘇州,經(jīng)過一年的暗察和煎熬,時至今日終于夢想成真。所以有恒認為這是順理成章的結果,完全沒有他舅舅那樣終日誠惶誠恐的樣兒。
其實黛玉早在父親逝世后再回賈府,四五年后,本厚等人扶持祥玉在席、洪,諸故舊幫襯下家業(yè)初興,這才每年臘月初始,即由管家陳本厚率領家奴數(shù)名以承嗣外孫林祥玉名義晉京入府叩見外祖及舅父母,為賀歲敬獻年禮,同時問候妹妹(黛玉)安好。每年一次,這四五年就從未間斷。每次時間不長,總就是半天,接見,請安,問話約一個時辰;其后是賞飯,再后是謝賞辭去。當然也要賜些回禮,這就是禮尚往來,都是按程式行事,沒什么特別的舉措。每年來京,本厚總見黛玉依偎在外祖身邊,其余姐妹環(huán)繞四周。本厚恭順地回答賈母的各種問話,這種場景看似形式過程,黛玉雖不插言,外表只是若無其事的聽,其實內心則專心細聽,一字不漏,幾年來,她對這位管家及其統(tǒng)領的這二百余人有了深刻的了解。知恩圖報是他們的信條,忠厚勤奮是他們的共性,所以,祥玉等初進京,恰逢黛玉病危,賈史兩家敗變。黛玉痛定思變,堅定了今后務實求變,走自己的路。在這種思維支配下,果斷地將自已的幾個閨密親友如湘云,妙玉,紫鵑,鴛鴦,晴雯分別與李金水,祥玉,瑞玉,伯熊,仲煦成婚。來京的幾個能獨當一面的掌柜級成年男士中獨留下張有恒未見婚配。聰明絕頂?shù)拿钣窦葱念I神會,卻不露聲色。黛玉自木石前盟夢碎之后,一度欲想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時候,哥哥(祥玉)進京了。真正是天不滅卿,何不惜命?以后的事情發(fā)展不再復述。回故里,族長催婚是情理中的事,不用女孩兒家自已開口,嫂嫂(妙玉)一手促成,始有今日。
由于林家一連三件喜事日近一日,上下忙得不亦樂乎,京里的眾親友來得早,又幫不上忙,這天晚飯后,回到旅店,李紈和尤氏商量,要自行外出轉游轉游,別在這里礙手礙腳。一經(jīng)提出,立即得到大家的同意,第二天在林宅用完早餐,李紈提出了這一話題,祥玉夫婦無奈地答應了,并再三告罪,不能奉陪,專門派了兩個本地家人帶著銀兩前引陪侍。一連四五天,雇了幾條游船和車輛,將閶門內外,山壙街,虎丘山,楓橋寒山寺和護龍街的玄妙觀等幾個蘇州城內外近處最繁華的地方玩了個遍。湘云則是白天出去玩耍,晚上仍回來和黛玉同榻而眠。探春深知自己寡居之身,即是有理家之才,也不便插手,于是也和惜春一同加入了這一行列。幾天的暢快游玩,個個女孩聲稱不虛此行。她們知道,接連黛、紫兩場婚禮后,即將離蘇去揚州,然后回京,若不外游,這次就沒機會了。盡管每日的車船及奔波,深感體能消耗很大、很累,但個個還是樂得其往。如此四五天,白天黛玉身邊清靜了許多,唯有紫鵑形影不離,她什么也不干,也很少和人說話,唯一的動作就是靠后雙手緊抱黛玉雙肩,將半邊臉埋伏在黛玉粉肩上,一臉的愁腸與惜別之情“寫”得清清楚楚。黛玉理解,相處近十年的雪雁、芳官等也理解,所以沒有誰去打擾她,她就這樣能一個時辰,甚至半天一動也不動。
今天已是二月初十了,李紈等一行人沒外出,一是有些累,更要緊的是幫探惜姐妹倆“搬家”,再過一天,這里是新房所在,她們不便在此逗留,就和湘云一起去客棧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