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驚散了些。

素蝶往后退步，纖腰被扣得死死的。

她索性雙手搭在他肩上，揚著笑臉道：“貴妃摯愛唐明皇，唐明皇為茍生而令貴妃自縊。愛時情意切切，棄時卻如敝履。從古至今，美人比不過江山?！?

葉三爺順勢摟緊素蝶：“穩不住江山，如何護得住美人。便如現今這亂世，我若不能占據一方，就只能任人宰割，哪里還要做什么抉擇？”

“任你如何分說，貴妃終究是死了?！?

“你辯不過，就要耍賴?！彼ǘǖ乜此?，“你倒不擔心我會對你做什么?！?

“你既帶我到書房，就從未起過念頭?！?

他淺笑，不料她如此細致入微，玲瓏剔透。巧用唐明皇回絕，也信他是君子。

葉三爺松開她：“四更天了，我送你回去?！?

星河漫長夜，入眼皆星辰。

素蝶探頭倚靠在窗邊，秋夜的風寒涼蕭瑟，能讓酒醒得快一些。

葉三爺脫下大衣蓋在她單薄的身子上：“我可保他不死。”

素蝶回頭，滿眼驚愕。

“但也只是不死?！比~三爺端正坐回，理理褶皺的長衫，“他畢竟殺了汪奎?！?

“不死已是極好?！彼氐蛞箍眨斑@漫天星辰，也不知還能看上幾眼。上?？箲饍稍氯詿o轉機，誰死在星空下，誰見到明天的太陽，都是未可知。”

大部分人活著，最怕的是沒有明天。不論過的是什么日子，縱使不知道因何活著，但若有生的權利，誰又想去應死？能茍活一日，便也是一日。活著，就是盼頭。

葉三爺給了林小鶴生的權利，也給了素蝶一個期盼。

但也有生無可戀，又不想應死之人，總是活在過往里。——汽車陡然剎住，地面上躺著一個臟臭的人。

葉三爺的貼身護衛何泉探出頭去大罵：“大晚上的，你他娘不回家躺街上尋死嗎！”

地上的人像聽見了什么笑話，樂個不停：“我的家……哈哈哈……我的家不是被你們這些人給偷了么！你們這群小偷！哈哈哈……”

何泉回頭向葉三爺道：“是個瘋子?！?

葉三爺揮揮手。

何泉領會，倒車，繞道而行。

素蝶掃了一眼，連忙喊?。骸拔艺J得他?！?

是一月前在戲園子門口撿來的那個乞兒。

那乞兒見了素蝶，也驚訝：“是你。”

素蝶捻開他長發上的枯葉，輕笑道：“你我也是有緣?！?

又從手包里摸出兩塊大洋，遞給他：“拿去買身好點的衣裳吧。”

他接過大洋，掂了掂，響起一陣清脆的碰撞聲，笑道：“我尋思著你能將我救去，不該面都不露就趕我走。果然是那下人跋扈?！?

“是周小六趕你走的？”素蝶問。

“是這么個名兒?！蹦瞧騼赫酒饋恚怂氐氖志妥?，“也不怕告訴你，本王名喚毓珺。從今往后，你便跟我啦?！?

葉三爺在一旁看著，心生不悅。何泉伶俐，一腳油門沖到他們前面，又一個漂亮的回轉，正堵住去路。

“毓珺，”葉三爺盯著他，臉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那個在賭坊里輸掉宅邸的前朝郡王?！?

痛處由人揭起，毓珺失了神光：“你……滿洲國還在，皇帝還在，我依然是郡王。”

誰不知是自欺欺人。即使淪為乞兒，也要護住郡王的面子。

葉三爺只無奈一笑，向素蝶道：“上車。”

想起風餐露宿與狗搶食的日子，毓珺打定主意賴上素蝶，不肯松手。

素蝶為免毓珺難堪，搖手拒絕葉三爺：“前面不遠就是琵琶巷，我走回去也能醒醒神。”

葉三爺堅持道：“何必醒神，你一夜未眠，正好回去睡一覺?！?

“一身酒氣也就罷了，再暈沉迷糊，我怕驚鵲擔憂?！?

素蝶抬頭望向天邊，星辰稀疏，半明半昧。早起開工的、上學的絡繹不絕。旁邊一條街全是小食攤，鴨子肉包燒麥、雞絲澆面、鴛鴦燒餅、翡翠糕……各色早點應有盡有，色澤誘人，飄香撲鼻。

“天將亮了，街上行人愈多，無須擔心我的安全。早點攤開了，我正好去買些吃食給驚鵲?！彼氐?。

一番話竟無處反駁，縱是萬般不舍也只能放她走。不然，他要以什么名義留下她？

看見葉三爺失望離開，毓珺掩不住地得意忘形。

素蝶掩笑：“請你吃過早餐，便走罷?！?

毓珺愣住：“我無處可去?！?

“我那兒你待不了。”

“如何待不了？”

素蝶一壁走一壁道：“現在我除了一座戲園子，同你一樣是身無分文。我師哥殺了商會副會長，他們忌諱洪華堂，這園子是曇花一現，活不過來了。”

毓珺拇指摩挲著手中的大洋，咬咬牙塞回她手中：“本王說過，從今以后，你跟定我。有福同享，有難我當，必不讓你吃虧?！?

素蝶知他拉不下面子，噗嗤一笑：“這滿街人，你就賴上我啦？”

“誰讓你我有緣，老天的安排?！?

“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二?！?

“你年歲小，該叫我阿姊?！?

毓珺昂頭不愿，跑到一個包點攤前：“楊素蝶，我要吃肉包！要吃肉！”

素蝶無奈笑笑，跟上前去結賬。

素蝶一夜未歸，驚鵲拖著病體坐在門檻上，望穿秋水。

遠遠地在巷頭瞧見素蝶披著一件黑色大衣裊娜走來，身旁還有一個乞兒，卻是有些眼熟。待走近了，發現是令周小六趕走的人，一時心慌，連連嗆咳幾聲。

素蝶急步上前扶?。骸澳愕攘艘灰梗俊?

驚鵲順了順氣，指著毓珺道：“你一夜未歸，怎地還帶來一個乞兒？”

毓珺白她一眼，氣凌凌地沖進宅子。

如此目中無人，驚鵲顫悠悠追進去：“誰讓你進來了？”

“楊素蝶是我阿姊，我為何不能進來？”

“她何時成了你阿姊？”

……

毓珺沐浴出來，換了林小鶴的衣裳。蓬頭垢面清水洗凈，終顯露出端正五官。一頭長發飄然肩上，長相雖陰柔卻毫不柔弱。

素蝶見了，驚訝道：“梳洗一番，倒有了郡王氣質?！?

毓珺仰頭冷嗤：“我本就是郡王，當然有郡王之氣?！?

驚鵲話少，屋子里少些熱鬧。今兒收了一個異性弟弟，在房里嘰喳吵鬧一番，總算有了一絲煙火氣。